第九十九章 恭帝三年(公元556年)-冬
宇文泰下葬兩個月之後,到了十二月,皇帝下詔封賜給覺兒岐陽之地。鳳鳴岐山,因岐陽乃是西周王室發祥之地,皇帝便封他為周公。
覺兒因為是宇文泰的嫡長子,自出生起一路便頗為平順。九歲就被封洛陽郡公,今歲三月詔為安定公世子,四月又封了大將軍。宇文泰去后,他在陵前襲太師職,又襲安定公爵。如今又成了周公。可是我的心裡始終隱隱不安。昔年在福音寺外那個瘋瘋癲癲來路不明的史元華說的話隔三岔五就會在我腦子裡浮現。
覺兒如今已是至貴之位,我的不安就越發強烈了。
這天閑來無事,便帶著侍女去福應寺拜佛。
正值深冬,天寒地凍。寺里依舊堂廡周環,曲房聯接。寺中的佛像似乎重塑了金身,寒冬臘月里,香火依然鼎盛。大家都趕在年前來拜佛求願,期許來年的太平安康。
這是蕭條的歲暮。整個長安城似乎都因為宇文泰的突然辭世而長久地籠罩在沉默和蕭瑟之中。
我默默想,這是宇文泰最中意的一間寺廟。那一年他乘著朱輪長檐車而來,同我在這裡爭論曹子建的詩文。好像二十年的時光,也不過是在這間堂皇的寺廟裡煙香繚繞的一春一夏。
我跪在佛前,心裡想著他,感到歲月是那樣的無情和荒涼。他征戰一生,到最後,帶走了什麼,又留下了什麼?
這時身後響起一個響亮的聲音:「鄒夫人多年別來無恙。」
我回過頭去,卻是那個雖只見過一面,卻被我在心中無數次想起的史元華。
他話音未落,已被大殿門口守著的侍衛擋住,不得上前。
他一身粗袍,烏髮齊整。這麼些年過去,他的容貌卻沒有絲毫改變。
「史先生。」我站起來,朝他走過去。
他微笑著拱手朝我做了個揖:「夫人一向安好。」
我朝他笑笑:「先生也別來無恙。」
明明只見過一次,只有過一次語焉不詳的對話,卻怎麼好像非常熟稔一般。我自己也暗暗驚奇。
他似笑非笑地看著我一身素服,說:「宇文泰去得有些早了。他本不是這樣的壽數,可惜他殺孽太重,渚宮制勝,闔城孥戮;柔然歸命,盡種誅夷,因此折了十二年壽命。可惜了,可惜了。」
我明白眼前這個人不同尋常,便追問他:「先生能堪破天機,可否指點一二?」
他依舊一臉似笑非笑的表情,抬眼望了望四周的兵士。
我吩咐侍女:「你和他們都去寺外等我吧,我和史先生有話要單獨說。」
待到大殿里人都走空了,史元華這才不緊不慢地踱著步子走到佛像前,伸手捻起三根線香點燃,拜了幾拜,恭敬地插入佛龕的香爐里。
這才回過頭來,臉上一掃方才的表情,變得嚴肅凝重,說:「昔年曹操被漢室加九錫封為魏王。亡故后曹丕襲魏,逼迫漢獻帝禪讓天下,而魏祚不永。如今又是幾百年過去了,夫人可想過這天下有一日會姓宇文?」
我的心裡一抖。這是宇文泰生前從未提起過的事情。可是在他的心裡,是否也有過要效仿魏武的想法?史元華以曹魏相比,是在暗示我什麼?
不不,那時在秦州,他親口對如願說過他永遠是魏的臣子,永不篡政。他也對我說過,他原先志不在天下。
雖也有人妄測他是要效法魏武將天下留給兒子,但我從來也不相信。
還未待我開口,史元華緊逼著問:「夫人就當真一點都沒有揣測過宇文泰在這方面的想法?」
我掩住紛亂的心事,說:「有沒有這樣的想法,如今他都已經不在了。再追究下去又有什麼意義?」
「夫人不希望自己的孩子一生安樂,長命百歲嗎?」他輕輕扯了扯嘴角,似在嘲笑我。
我一下子想到那年他說覺兒和邕兒的話,心又被扯痛,急忙問:「先生那年說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這些年每每想到先生的話,我都覺得十分不安。」
史元華笑了笑:「即使不能急流勇退,何不止步於此?若再向前,禍福實在難料。」說完一甩衣袖,轉身便走。
我追了兩步,跟在後面問:「先生是何意?止步於此是止步於哪裡?」
他並沒有停下,甚至沒有回頭,只朗聲說道:「夫人不必過於執著。天命註定,也許終究是逃不過的。」
他腳下生風,轉過一處花圃便不見了蹤影。
恰好看到兩個侍衛一左一右站在路邊,便問:「可見到一個粗布衣長須髯的陌生男子經過?」
兩個侍衛說:「我二人一直守在這裡,並沒見到什麼生人。」
我滿腹疑惑,也知道這個史元華不同尋常。可他究竟是什麼來歷呢?聽他話語中句句都在說未來之事,卻句句隱晦,不露痕迹。
止步於此,到底是什麼意思?
是要覺兒滿足於目前的疆域,不再向東邊和南邊擴張,不要再有殺戮過重的罪孽嗎?
我心事重重回到雲陽宮。在新的聆音苑裡,我供著宇文泰的靈。此刻燃一柱清香,默默無言地守著他。
祈求他托個夢給我,告訴我要怎麼做才能保護我們的孩子。
然而一夜無夢。
不久之後,便到了年下。
這一日,許久未見的宇文護忽然來雲陽宮向我請安。
片刻寒暄之後,他忽然問:「叔母可曾想過,長安該換個姓氏了?」
我心中一驚:「你是說……」
他不慌不忙從袖中取出一份帛書,恭敬地雙手遞到我面前:「這是叔父臨終前密授於我的。」
我接過來打開,頓時后心冷汗涔涔。
帛書上只有短短几個字:扶宇文覺登基。
他早早就安排下篡位之事!
我猛然想起前些日子在福應寺時史元華說的話:即使不能急流勇退,何不止步於此?若再向前,禍福實在難料。
他果然是未卜先知的能人異士。
原來昔日他是這個意思!
昔年他曾斷言,此公子有至貴之相,但恨其壽不足以稱之耳。
「不可以!」我脫口而出。
大概原以為我會十分贊同宇文泰生前的意思,此時聽我反對,宇文護露出詫異的神色:「叔母為何反對?這可是叔父的遺志。」
我捏緊帛書,竟不知以何言相對。難道要跟他說,因為一個江湖術士斷言覺兒篡位之後壽祚不長,所以不能理會宇文泰生前的意願?
「我不同意!」只能這樣武斷地拒絕他。
「叔母!」宇文護十分不滿。
「太師一生忠於拓跋氏,兢兢業業從未有不臣之心。如今他故去尚不足半年,你就要……」
「這是叔父的意思。這天下就是叔父留給陀羅尼的。」宇文護打斷我,皺著眉頭說:「我既受下叔父臨終的囑託,就必要為他完成心愿。」
「不可以!」我直起身子,「若覺兒篡位,宇文氏將背負上怎樣的千古罵名?你叔父一生經營的事業將化為烏有!」
「叔母實在是看不清楚!」宇文護也直起身子,提高了聲音,「拓跋氏無能,多少年來這江山全靠叔父獨力支撐。若是把叔父嘔心瀝血一生的江山還留給無能的拓跋氏,才是叔父經營一生的事業化為了烏有!」
他大概覺得我婦人之見不足為慮,嘩地起身說道:「叔父既將身後事託付給我,我必是要全力完成。陀羅尼登基之後,我也會全力輔佐。一切的事情,叔母盡可放心。叔母,就等著成為長安的太后吧。」
說完退後三步行了個大禮,轉身離去了。
我目瞪口呆看著他大步離去的背影,只覺得渾身無力,頹然地癱倒在地上。
該來的躲不掉。
我要如何阻止這樁命中注定的災禍?
過了心亂如麻的幾日,這一天,覺兒來見我。
他剛滿十五歲,正是風華正茂的年紀。年輕的臉上尚未脫去稚嫩,已因為崇高的地位寫滿了躊躇的志氣。
他行了禮,坐到我的身邊,目光中有猶豫的神色,似是有什麼事欲言又止。
我心中瞭然,問:「可是薩保大兄同你說了什麼?」
覺兒點點頭:「他給我看了父親的遺命。」
我看著他明亮的眼睛:「你想要那個位置么?」
他目光閃躲:「孩兒也不知道該不該接受阿父臨終的安排。這篡位之事,必是要承擔罵名。然而薩保大兄說得也不無道理。阿父苦心經營一生的天下,怎麼能交到拓跋氏的手中?」
「可是覺兒,你已襲爵太師大冢宰,又貴為周公,過兩年入朝輔政,同樣可以像你阿父一樣,位極人臣,支撐天下。何必要做這背負罵名之事?何況如今朝政掌握在你薩保大兄手中,也並沒有旁落他人。」
「阿母,」他的目光在一瞬間變得堅定,「你有沒有想過,為什麼阿父一生在朝堂上兢兢業業,在戰場上出生入死,輔政從無過失,卻依然有朝臣要刺殺他,甚至連幾位至尊都想取他的性命?那一年阿父被元烈行刺,若不是阿父仁慈,長安必是血流成河。阿母有沒有想過是為什麼?」
我悲哀地看著他。他已長大了,朝堂的事情他亦不是看不明白。可是看得明白,難道就會做得正確嗎?這是一條不歸路,而我一眼看到,我心愛的長子,已一腳踏了上去。
覺兒停頓了一會兒,未待我說話,接著說:「這發生的一切悲劇,都是因為阿父執政沒有一個合法的名分。他雖為太師,卻多年來一直在做著皇帝的事情!這才是他為人詬病真正的原因。」
我低下頭,心中的悲傷在洶湧地激蕩。覺兒的心思我已然了解。年輕的他熱切地渴望著那個至高無上的位置,以及與之相匹配的權力。
他畢竟是宇文泰的兒子。
「你想做皇帝。」我輕輕說。
「阿母,」他俯身趨近我,語氣變得急切,「我需要這樣的名分,我們宇文氏也配得上這樣的名分。這是阿父用一生掙下的,我要繼承下去。」
「覺兒!」我的淚流下來。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這個孩子在我眼前一點一點消失?
「你可還記得昔年在福應寺門口我們遇到的那個說話瘋癲的史元華?」
「阿母怎麼突然說起那人?」覺兒回復了平靜,十分不解。
「他那日同我說,我的兒子是至貴之相,只可惜壽祚不長。前些日子我在福應寺又遇見他了。他勸我們宇文氏急流勇退,至少止步於此,方能保長久的平安和富貴。」
「阿母怎能聽信一個瘋子的話!」覺兒嚯然直起身子,顯然動了怒,「難道因為一個瘋子毫無來由的瘋話,我就要違逆阿父生前的遺願,將大好河山拱手讓與他人?!那史元華若是拓跋氏派來故意這樣說的呢?阿母在這件事上多加阻攔若是只為了這個原因,真是說出去也要被人笑死!」
他似是下定了決心,站起身,說:「阿母不必再勸了。方才來這裡的路上,我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坐這個天下。如今見了阿母,聽了阿母剛才的話,我終於下定了決心。那些希望宇文氏敗落的人,正在將阿母變成我的敵人,這是我決不能容忍的事情!我要至尊的位置,我要宇文氏得到和功勛相匹配的地位和名分!我要做完阿父未能做的事情!」
說罷轉身離去。
走得很急,寬大的衣袖鼓著風,像一襲正要遠航的風帆。
我愣愣地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身影,突然生出一種可怕的感覺,這個孩子,正在離我的生命越來越遠。
我撲到在地上,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這註定的悲劇,終於緩緩拉開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