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恭帝四年(公元557年)-春
我閉上眼,成日地守在宇文泰的牌位前。黯淡的黑色填著他光輝的名字。他辛勞一生,政績足以彪炳史冊。然而他去后,我只看到滿目的黑。
連眼前跳動的燭火,都成了黑色。
在宇文護的逼迫下,拓跋廓在年前正式下詔,將皇位禪讓給了覺兒。正月初一日,覺兒受禪即位,改國號為周,自稱周天王。禪讓之禮后,覺兒下詔,追尊宇文泰為文王,又尊我為太后,立妃胡摩為王后。
當天晚上,覺兒獨自來見我。
幾天的忙碌之後,覺兒的物品都已悉數搬到了長安的皇宮之中。他要我同他一起移居到皇宮,可是我想在雲陽宮裡陪著宇文泰。
他身上黑色的皇帝禮服還未換下,緩步走到我面前,說:「阿母真的只願留在這裡么?一個人未免太冷清了。」
我一笑:「我已冷清那麼多年了。何況這裡有你的父親。有他在的地方就好。」
我再也不想離開他了。
覺兒在我面前端坐,正色問我:「母親,如今孩兒已是天王。明日一早孩兒便要正式移居皇宮,從此便不能天天見到母親了。如今真正的權力都在薩保大兄手中。他說待孩兒成年之後便歸政於我。母親可有什麼要囑咐孩兒的?」
我想了想,說:「不要過於信任薩保。」
「母親……」覺兒不解。宇文護多年來對宇文泰一直忠心耿耿且忠誠有加,為何不能信任?
他不明白,手握大權號令天下的感覺太令人陶醉。到手了,誰願輕易放開?
宇文泰在宇文護的心中是一個神一般的存在,他只忠誠於宇文泰和他的理想,其他的,他並不會過於愛惜。
包括宇文泰的兒子。
我壓低了聲音,說:「厚待那些跟著你父親出生入死的柱國。」
覺兒點點頭:「孩兒明白。」
有一句話縈繞在我心頭,不知該不該說。然而想到他將來可能面臨的危機,我還是說:「遇到任何的危險,或是無法跨過的難關,去找獨孤信。」
「母親!」覺兒警覺地看著我。何以又提起這個讓宇文泰如此忌憚的人?
我泫然欲泣,心中有那麼多的話卻無法與這個孩子明說:「這世上,除了你阿父阿母,只有他,絕對不會害你。」
他的目光閃爍而猶豫,但終歸還是點了點頭:「孩兒記住了。」
他起身離開。那寬大禮服遮蓋下的他雖然還未成年,走起路來卻是不一樣的沉穩。他一步一步地,消失在了寢宮大殿的門口。
幾天之後覺兒下詔,封宇文護為冢宰,同時大封當年追隨宇文泰的一眾柱國開府。如願被加封為太保、大宗伯。晉封衛國公,食邑一萬戶。
又過了旬日,覺兒正式下詔,即皇帝位。追認宇文泰為太祖文皇帝。
虛無的喧鬧之後,生活又冷清下來。
轉眼到了三月。陽春時節正是鳥語花香和風暖日。雲陽宮裡的聆音苑卻倍加寂寥。幾株銀杏雖蓊蓊蔚蔚,池塘的水雖清澈見底,院子里的海棠雖也盛開成一片,卻因為縈繞著思念,而倍加冷清。
這天正閑來無事,在海棠樹下掃著掉落一地的花瓣,侍女推門進來,說:「太后,太傅趙貴求見。」
「趙貴?」我好生奇怪。我同此人從無來往,更無私交。他為何突然要見我?
當年趙貴和宇文泰一同投在賀拔岳帳下。彼時宇文泰尚在夏州任刺史,賀拔岳為侯莫陳悅所殺。趙貴收葬了賀拔岳,又同賀拔岳的舊部逃往平涼,首先提出從夏州迎宇文泰奉為首領,宇文泰來到后,任命趙貴為大都督,兼任府司馬。可以說,他是宇文泰最早的嫡系,克沙苑,征河橋,戰玉壁,屢有軍功,被宇文泰賜鮮卑姓氏乙弗。六官建制之後為八柱國之一,封太保、大宗伯,改封南陽郡公。覺兒登基以後又加封為太傅、大冢宰,晉楚國公,食邑一萬戶。
如此顯貴之人,又素無往來,何故突然要見我這個未亡人?
他已年近花甲,因為連年征戰,整個人顯得更加衰老。但是那雙眼睛卻依然閃著精明強幹的光。見了我,先是恭恭敬敬行了個大禮,問:「太后一向可好?」
我一笑:「都好。太傅怎麼有空來見我這個閑人?」
他促狹一笑,搓了搓雙手,隨即挺了挺因年歲漸長而有些佝僂的腰背,說:「太后獨居長安之外,不知是否有留意過朝政之事。」
第一次單獨的會面,他就問起如此尖銳的問題。如今朝政都把持在宇文護的手中,覺兒並沒有實權。再想到史元華的警告,令我對他的來意多了幾分警覺,便微笑說:「太傅說笑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又終日獨居在這雲陽宮,又怎麼會知道朝堂中的事情。」
他一聽,卻顯出兩分焦急的神色:「太后當真毫不關心?昔年文王帶著我等老將出生入死掙來的天下,如今在宇文護手中把持著,至尊卻成了傀儡,太后當真無動無衷?」
我依然保持著警惕:「即便是文王在世時,哀家也是從來不問政事的。何況如今只是個未亡人。而且……晉國公當年也深得文王信任,如今至尊尚未成年,晉公輔政,本也是文王的託付。」
哪曉得趙貴噗通一聲跪在了我面前,面容沉痛,說:「太后!文王所託非人啊!也許太后不知道,宇文護如今已不止是輔政,而是在朝堂上公然頂撞至尊。至於朝中各部官員……至尊早已被架空,昔年朝中各部里文王提拔的官員正逐漸被宇文護換成自己的心腹。太后大概還不知道,如今連皇宮裡至尊的身邊,都安插滿了宇文護的耳目。至尊的一舉一動,都在宇文護的監視之下。只怕如此下去,宇文護早晚會篡位啊!我等跟隨文王出生入死掙來的天下,眼看就要落入宇文護之手啊!」
我又豈會不知?我又豈會不知!
自從覺兒一意要握住至高的權力,就已經將自己置於了這種危險之中!
我收起笑臉,問:「太傅覺得該如何是好?」
趙貴抬起頭昂然說:「至尊被宇文護監視著,無法有什麼行動。老臣今日來,是來求太后的手詔,詔文王舊臣一起勤王事,清君側!」
我的心一抖,手中的茶盞亦跟著一顫,些許茶湯潑灑出來,濺在面前的鋪席上。
「清君側……」我喃喃低語。這是個可怕的咒語。
夜晚的夢中,我迷迷糊糊,眼前滿滿都是看不清的人影,拉滿了弓,箭在弦上。萬箭齊發,直射覺兒的心房。他慘叫著,血溫熱而腥甜,雙眼赤紅,慘遭滅頂之災。
自夢中驚醒,夢的殘片仍在眼前糾纏,那血的腥氣纏繞不散。
覺兒已成權力祭壇上的供牲,而我無能為力。
趙貴若得了我的手諭,就算他剷除了宇文護又如何?不過時朝堂上的下一個執牛耳者。宇文泰當年對拓跋氏做的,如今都回到了他兒子頭上。
一個月後的一天,我正在佛堂里為宇文泰焚香,侍女忽然匆匆而來,在門外輕聲說:「太后,外面有個名叫賀樓齊的人求見。」
賀樓齊?他怎麼來了?是如願讓他來的?
我猛的想起一個月前趙貴前來的事情,頓時心頭湧起一陣不好的感覺。
賀樓齊也老了,鬚髮花白,眼神里早沒了年輕時輕狂的神色。他見了我,跪倒在地,說:「娘子救救我家將軍吧!」
「他怎麼了?」我震驚。他是病了,還是?
賀樓齊紅了眼眶,說:「一個月前太傅找我家將軍密謀誅殺宇文護,可是事有泄露,被宇文護察覺。太傅即被誅殺。因我家將軍名望素重,宇文護本只是將將軍革去了官職。可今日至尊突然賜下毒酒,要將軍在家中自盡!」
「覺兒?!」我無比震驚,不由得緊緊握住拳頭。長長的指甲幾乎要掐到肉里。
覺兒為何要賜死如願?
不,不,這不是覺兒的意思,是宇文護!是宇文護要趕盡殺絕!
他戎馬一生了。未馬革裹屍,卻終究要喪命在朝堂的權力鬥爭之下嗎?
不行,我要去救他。他那樣一個妙人,風華絕世,怎能死得如此不清不白?
我喚來侍女匆匆梳妝,由賀樓齊引著,直奔如願的府宅。
走到那街角,已看見衛國公府前圍滿了全副武裝的兵士,殺氣騰騰。
走到門前,我下了馬車。正要進去,卻被守門的士兵攔住。為首那個趾高氣昂:「奉至尊旨意賜酒給衛國公,任何人不得入內。」
「大膽!敢攔太后的去路!」一旁的侍女叱道。
為首那士兵一怔,顯然沒有料到我的出現,立刻行了個禮,依然攔在面前,聲音和緩了不少:「太後為何到此?今日這裡實在不適合太后駕臨,還是請回吧。」
我沒有說話,沒有前進,亦沒有退後。
那一隊士兵擋在我面前,也沒有退後。
良久,身後響起一個熟悉的令人憎惡的聲音:「叔母何以出現在這裡?今天衛國公府有大事,叔母還是迴避吧。」
我回過頭看著他。許多年前也是個風華正茂懷揣夢想的青年。
很多年前,也是他帶著許多士兵,闖進我的院子——不,是如願的院子。
早夏正午的日頭已有些毒辣。直直地照下來,我覺得鼻尖沁出了細密的汗珠。被封住了去路,我該怎麼辦?
「娘子!」賀樓齊緊張地握緊了腰間的佩劍,跨前半步擋在我身前。
宇文護往前垮了一步。
他身著玄色刺金的上領袍,雙手負在身後。鬚髮齊整,目光炯然。人到中年,正是大權在握,如日中天之勢,和從前自然大不相同。連看我的眼神亦大有變化。
我還未說話,他躲過我的眼神,正視著賀樓齊:「你好大的膽子,敢挾持太後到此!」
賀樓齊將我往身後掩了掩。
我惱怒道:「你為何要殺他?」
宇文護神情淡漠地看了賀樓齊一眼,並未回答我,卻說:「侄兒接到報告,說有叛臣家奴強闖雲陽宮,挾持叔母欲要挾至尊,故而前來護駕。」
話音未落,周圍圍了一圈的士兵皆長劍出鞘,指向賀樓齊。
叛臣?我看著宇文護。
他一生衝鋒陷陣戎馬倥傯,卻只落得個叛臣的下場?
賀樓齊怒罵:「宇文護,小人!濫殺忠良的亂臣賊子!!」
宇文護冷笑:「叛臣家奴欲對太后不利,左右拿下立刻處死!」說完手一揮,幾個士兵衝上去將賀樓齊拿住,強行押走。
「薩保,放了他!他對你沒有任何威脅!」我欲要上前,卻被兩個士兵攔住。焦急著,烈火焚心。
這裡的境況如此窘迫,覺兒在朝堂上又該是怎樣處境?
府中此刻又是如何情形?琥珀盞中淡黃色的毒酒,他可已飲下了?同他只隔了一道門,卻不得相見,心如被烈火焚燒。
「薩保!」
宇文護揮揮手,讓周圍的士兵都退開,這才回過頭,沉默地看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