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礎潤而雨(3)
葉少寧把車鑰匙扔下,沒和她說一句話,也沒看她一眼。她聽到浴室裏傳來水聲,應該是他在衝澡。他洗完出來,她進去收拾髒衣服。無須刻意翻找,襯衣領口上的口紅印太過明顯。她不動聲色在水池邊搓洗,怕到了明天會洗不幹淨。
他閉著眼半倚在床頭,頭發濕濕的,神情有些疲倦,連胡楂都若隱若現。
“少寧,我有點事想和你說。”她站在床邊。
他眉心打了個結:“如果不是什麽天災人禍就不要說,我今天很累。”
她仍站著。他把身子側向另一邊,背對著她。她慢慢掀開被角,隔著半張床,躺下。
她在心中慢慢撥著生物鍾,不需要五點起床了,可以睡到五點三刻,然後到學校吃早飯,會跑操嗎?體力跟得上嗎?
體力還真跟不上。
才跑了一圈,她就喘得氣都接不上,雙腿像灌了鉛。她跑不快,整個強化班也就跟著慢下來。前麵是高三(16)班,遙遙地與他們拉開距離。鄭治看不下去,揮揮手讓趙清過去把她替換下來。
“童老師,才剛從外麵野營回來,你這體力是怎麽回事啊?”趙清與她錯肩時,笑嘻嘻地問。
喬可欣接話道:“也許沒舍得野營,整天都窩在屋裏呢!”
其他人本來都一臉調侃地看著她,聽了這話,一個個忙把臉偏開,齊刷刷地看向操場。
她與蘇陌中途脫離組織,不用說,全校老師想知道的都知道了。在他們的想象中,還能有什麽原因呢?童悅急促的心跳慢慢恢複正常,她不想解釋。
孟愚孤單地立在操場的另一端。頂替淩玲的新老師今天來報到了,也是個女老師,叫楊羊,明媚皓齒,才來幾小時,就被幾個單身男教師給盯上了。她待誰都不近不遠的,目光有意無意總掃向孟愚。孟愚沉默如山,煙抽得很凶,在哪站一會兒,便是一地的煙蒂。沒有人再提起淩玲,就仿佛她從來沒有在這兒待過。
高三這個學期主要是密集型的複習與模考。按照慣例,第一天是收心考試。
規模不太隆重,沒有換考場,就在各班舉行。
教室裏的暖氣像是壞了,童悅冷得嘴唇發青,監考時不得不在教室裏走來走去。她特地在何也身邊站了一會兒。看來寒假的家教很有效果,基礎題答得很工整,也很準確。鈴聲一響,班長起身收卷,也不見幾人緊張。女生們嘻哈著全湧到謝語桌邊,“快,快,讓我看看。”一個個急不可耐的樣子。
童悅抬起眼,發覺謝語過了年好像變得淑女了,頭發規規矩矩地紮成了馬尾,身上釘釘掛掛的飾物不見了,笑起來嘴抿著,嬌嬌柔柔的。
“她們看什麽呢?”幾個人搶一部手機。
班長回道:“謝語的朋友從雲南給她發的照片,那手機也是她朋友送的,她在擺炫。”
“是雲南的朋友?”童悅感覺自己有點神經質,遇到任何事都會浮想聯翩。
“不是吧!”
“男朋友還是女朋友?”
班長緊緊閉上嘴,臉上的表情仿佛在說:老師,你問太多了。
孟愚說謝語的文筆越來越好了,語文成績提高得很快。文筆好的女孩多情多愁,她看謝語笑得一臉甜美的樣子,不用猜,那女孩陷入情網了。可是這個時間好像不太合適。
蘇陌帶著一幫局領導來學校給老師們拜晚年,這也是每年的慣例,沒什麽大驚小怪的。童悅捧著試卷與他們迎麵碰上,禮貌地停下等他們先過去。
“還好嗎,童老師?”蘇陌問她。
“我在努力適應。”她畢恭畢敬地回答。
當著這麽多人,隻能說這麽多了。她知他大張旗鼓地跑來,無非就是想看看她。她期盼能在他臉上找到答案,不過很顯然,上海那邊沒有任何消息。晚上,她坐班。學生做作業,她改試卷。才改幾張,就凍得不行,不住地哈著手。
第一節晚自習下課時,她去辦公室倒了一杯茶,回到教室裏,發覺試卷少了一大半。何也和李想正埋頭忙著呢!她輕歎,這兩個男生日後成了男人,必然是人中精英。
泰華還沒上班,葉少寧卻也是天天都出去,不過不像從前那般晚歸,回來時一般都是晚飯後。她沒有問他有沒吃過飯,夜宵也自動取消了。天氣一天天變暖,不注意節食,衣服會不好穿的。
她抽空回了一趟童家,錢燕值夜班,她便在外麵打包了幾個菜,趕過去與童大兵一塊吃晚飯。
“少寧怎麽沒來?”童大兵馬上要拆石膏了,膚色紅潤,心情不錯的樣子。
“他晚上有應酬。”
她推開彥傑的房門,鼻子直發酸:“爸,哥年後有沒給媽打電話?”
“沒有呢,你媽前幾天還在嘀咕這件事,說是想他了。他是不是換手機了,那個號碼現在是空號。”
“可能吧!”
“元宵節估計會打電話回來,他以前都沒忘過。”
她的心沉得拽都拽不住。
趙清買了一輛自行車代步,說是最經濟的健身,還說那店內有幾款女式自行車非常漂亮。幾個同事被他講得心動,也跑去買了。書香花園到實中的距離,騎自行車最適宜,童悅也跟著去買了一輛。粉藍色的,前麵有一個柳編的車籃,可以放課本與書。
她把紅色君威送去美容了一下,然後便泊在地下停車場,上下班騎自行車。隔天,她下班回家,把自行車鎖在樓梯口時,一輛汽車緩緩停在電梯室外。
“葉哥,我今天比昨天開得有進步吧?”
“一般!”
“你真是吝嗇,連誇獎人家一下都不肯,早知道不送你回來了。”
“你以為我坐你的車安全嗎?無證駕駛,回去時讓羅特助開,你乖乖坐後麵。”
“知道了,真嘮叨。”
“我再嘮叨一句,明天泰華開大會,你不準遲到。”
“如果我不遲到,你有什麽獎賞?”
“看你的表現。”
樓梯口的燈是感應的,一旦安靜便自動熄滅。童悅提著包包站在黑暗中,聽著汽車駛遠了,電梯口沒有腳步聲,這才走了出來。
開門進屋,他正在脫外衣,身上有著淡淡的酒氣,他今天也正式開始上班了。
“不喜歡那輛君威?”他慢悠悠地問。
他們這兩天交流非常少,家裏已經徹底不開夥了。偶爾待在家裏,相互之間也是客客氣氣,典型的相敬如賓、舉案齊眉。
“不是,覺得身子太虛了,騎車運動運動。”她把包包放進書房。他剛才看見她了。
屋裏一時間太安靜,沒有人說話。後來還是她先打破沉默:“少寧,你有沒有一個朋友叫華燁?”她不好意思總催蘇陌,想請他幫她打個電話問問。
葉少寧定定地看了她幾秒:“童悅,你有話不妨直說,為什麽要旁敲側擊呢?打聽華燁,就是想打聽我和陶濤以前的事吧,然後你再借題發揮,是不是?”
“華燁與陶濤有什麽關係?”她被他說蒙了。
他冷笑:“你既然知道華燁,卻不知他和陶濤的關係,這個謊言也太爛了。那我告訴你,華燁是陶濤以前的老公。”
她一副震驚的表情更是讓他來了火:“你是想提醒我曾經輸給他的事實嗎?然後我又輸給了左修然,你呢,是不是也要讓我輸一次?”
她本想好好和他講話,他莫名地甩來這麽大一頂帽子,童悅深吸了幾口氣,還是沒忍住,脫口譏誚道:“你也太抬舉我了,我一沒可人的長相,二沒顯赫的家世,憑什麽讓男人為我折腰?”
“你是沒有那些,但你有你的能耐。”他不鹹不淡地說。
話講到這個分兒上,什麽都一目了然了。
童悅在心裏為自己默哀了兩分鍾。
“所謂旁觀者清,當局者迷,聽你這麽一講,我還真看低了自己。那你大概是高攀不上我了,怎麽辦,叫停可以嗎?陶濤現在和左修然非常幸福,你是沒指望了,也許找一個形似陶濤的,能盡量把遺憾降到最低。”
“我有沒有遺憾那是我的事,你想走陽光大道就去走,門在那兒,沒人攔著。”他指著大門。
屋子裏一片死寂。死寂中什麽都沒有,可又包含了一切,近切的、遙遠的,感性的、理智的,現實的、未來的。死寂之中,有一些東西浮上來,也有一些東西沉下去。
“你不走,那好,我走。”葉少寧拿起剛脫下的大衣,拉開門。他不知用了多大的力,門“砰”地撞向牆,然後反彈,再關上,回音在屋內蕩了一圈。
童悅一直站著,沒動一步。不知過了多久,她木然地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走過去,一件家具一件家具地摸了一遍,再木然地脫衣洗澡,木然地熄燈、上床。她懷著一種悲涼,一隻手在身上緩緩地遊動,另一隻手也在緩緩遊動,柔情地、愛憐地遊動,似乎想喚醒一種回憶,回味一段曆史。
她想起江冰潔離開家的那個黃昏,她從學校往家走。夕陽即將落下,山頂被染得一片通紅。熱氣騰騰的霧靄彌漫在空中,落日吸納了霧靄,越發顯得碩大無比。過了一會兒,當太陽的底邊剛挨到山頂,便迅速萎縮,變成了凝固的絳紅色的血團,迅速沉入山下。接著,天黑了。
這樣的景色讓她沒來由地感到驚恐和不安,她不知道明天太陽還能不能從東方升起。
會的,肯定會的。她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