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番外之一 安安(1)
01我心安然
安安有個巨大的發現,有許多人都是兩張臉。
比如奶奶羅佳英。哦,她不讓安安叫奶奶,她說聽起來一點也不親切,叫婆婆比較好。安安隻得改口,於是順應著,也不叫葉一川爺爺,而叫公公。
婆婆與媽媽的關係非常微妙,她們很少搭話。有時她們一同在廚房做飯,她站在門外悄悄地看。兩個人就像在演啞劇,除了眼神交流,嘴巴是閉著的。其實媽媽都有主動講話,可是婆婆不是哼就是嗯,仿佛不會講其他話。不是這樣的,安安有跟婆婆去鄰居家串門。跟好幾個像婆婆這麽老的奶奶在一起,婆婆就像是在開新聞發布會,隻聽到她一個人的聲音。
周日,媽媽學校有時有事,來不了婆婆家,她和爸爸一同過來。婆婆特別失落,不住地嘀咕,加個班能有幾個錢,比家人團聚重要嗎?一個星期才見一次。爸爸笑著解釋,沒辦法,要考試了呀,總得給學生們集訓幾天。
這頓飯,婆婆吃得很沉默,都忘了給她夾菜。她看出來,桌上有婆婆特地為媽媽做的熏魚。後來,那盤魚,婆婆沒讓人動,裝在飯盒裏,讓爸爸帶回了家。
她有點不懂了,婆婆這麽關心媽媽,應該是喜歡媽媽的。喜歡的人在一起不是有講不完的話嗎?
公公帶她去試驗田玩,她看著公公給花兒授粉,忍不住問出心中的疑惑。公公說:“你婆婆做錯了很多事,她沒臉見你媽媽,隻好在臉上戴張麵具。”
“什麽錯事?”她打破砂鍋問到底。
公公摘了朵蒲公英給她玩:“就是她讓你媽媽心裏難受,讓你媽媽流過眼淚。但是她知錯就改,還算是好孩子。”
“這樣啊!”安安眨巴眨巴大眼睛,似懂非懂。
她有次在別墅院中玩,那時她才四歲,是春天。院子裏花花草草,長得很茂盛,引來了蝴蝶和蜜蜂,她追著玩,跑出一頭的汗。婆婆拉住她,給她用毛巾擦了擦小臉。公公也走了過來,抱起她。
“唉,長得很俏,又聰明機靈,懂事,可惜是個姑娘。”婆婆歎道。
“姑娘怎麽了,我歡喜得很。”公公吻吻她的臉頰,用胡茬刺她,她咯咯地笑。
“你這一輩,就我家生了個兒子,這下好,後繼無人。”
公公瞪婆婆:“你倒操心得蠻遠的,兒子又怎樣,姑娘又怎樣?你就知足吧你,這麽好的孫女。你若不疼安安,我加倍地疼。安安,婆婆不喜歡你哦,咱們討厭她,好不好?”
她抿著小嘴,低下了頭。
“你都胡說什麽,我家的姑娘,我怎會不疼,別聽公公的,安安。”婆婆把她搶過來。第一次,她覺得婆婆身上不暖也不香了,她想回家。
以前,婆婆好像是喜歡她的。說保姆嬸嬸笨手笨腳,說爸媽把她養得很瘦,婆婆天天來她家,給她做飯,帶她下去曬太陽,遇到其他小朋友,婆婆總得意說:“瞧,我家安安最俏了!”
她上幼兒園第一天,婆婆不讓爸媽送,婆婆陪她去的。她本來也沒覺著什麽,可是所有的小朋友都在哭,她忍不住也哭了。婆婆趴在窗台,哭得比她還可怕。
班上有個男生特別討厭,和她搶積木,把她的手抓了一道痕。老師已經批評過那個男生,男生也道了歉。晚上婆婆來接她,差點沒點一把火把幼兒園給燒了。從那以後,在幼兒園,沒人再敢欺負她。
想起這些,安安歎了口氣,婆婆並不是不喜歡她,而是婆婆沒怎麽讀書,文化水平低,容易表達錯誤,於是就有兩張臉。
可是爸爸讀的書多呀,為什麽也是兩張臉?
安安有一對優秀的父母,她從別人眼中讀出來的。
不管是去實中還是去恒宇,她就像是接力用的花球,從一個人的手中傳到另一個人的手中,再回到爸媽身邊,她幾乎累到睡著。
爸爸特別愛一隻手抱著她,一隻手攬著媽媽的腰,他們一起去外麵吃飯,一起逛街,去遊樂場玩。走到哪兒,都是大家關注的焦點。
媽媽說爸爸愛顯擺。爸爸理直氣壯地說:“天下能有幾個男人有這樣的豔福,懷裏小美女,手中大美女。”媽媽嗔道:“你就這麽點出息。”爸爸眉飛色舞:“我最大的出息是娶到你,又讓你給我生了個寶貝。”
是呀,她是爸媽的寶貝,她一點也不懷疑。
她睡覺前,媽媽愛給她講個故事。有次,媽媽說到生她的事,說她沒有按約定好的日期出生,提前近一周,爸爸恰好在外麵出差,接到電話時,連夜坐飛機回來。爸爸到達醫院時,她已經在媽媽懷裏睡得呼嚕呼嚕。
爸爸坐在床邊,人呆呆的,許多人向他道賀,他也不理人家。然後,他突然轉身跑了出去,在外麵,他流淚了。
她問媽媽:“爸爸那叫喜極而泣嗎?”
媽媽搖頭說:“爸爸在埋怨媽媽和安安。媽媽懷安安時,有六個月爸爸缺席了,這次,安安出生,又將他拒之門外。他覺得自己像被人拋棄了,非常受傷。”
她打了個嗬欠,迷迷糊糊地說:“沒關係,我們現在在一起呀!”
她以為他們真的會永遠永遠在一起,媽媽溫柔,爸爸溫和,她乖巧。可是有一天,她覺得爸爸突然像被人偷換了。
他在吼媽媽,媽媽講什麽,他鐵青著臉,充耳不聞。天剛放亮,保姆嬸嬸沒有來,她還在睡覺。爸爸就衝進來,用一塊毛毯包起她,緊緊地抱著,掉頭往大門走去。
“少寧,你聽我說。”媽媽無力地攔在前麵,“這次競賽非常重要,我隻陪學生封閉訓練一個月,我會每天都給你打電話。”
爸爸那樣子真可怕,眼睛血紅,表情陰沉,聲音冷得像冰,她在爸爸懷裏直抖。“你想怎樣就怎樣,我和安安不會拖你後腿。”
“我已經請安安外婆和婆婆照顧安安了。”媽媽像是有點怕爸爸,心虛地直吸氣。她聽到爸爸說:“安安是我生的,我可以自己帶,不麻煩別人。”她不懂了,外婆和婆婆怎會是別人呢?
婆婆告訴她,外婆並不是她的親外婆。她知道,親外婆睡在地下,每年清明,爸爸和媽媽都帶她去看親外婆,買許多許多的花。外公有時也悄悄去,瞞著外婆。
外婆很牽掛一個叫彥傑的人。
她問媽媽彥傑是誰?媽媽說是舅舅,說時,媽媽眼睛就會發紅,還會哭。爸爸走過來,把媽媽擁進懷裏,像哄她睡覺般,輕輕拍著媽媽的後背,湊在媽媽耳邊嘀嘀咕咕,聲音太小,她聽不清楚。
“你哪會帶安安?”媽媽急了。
爸爸沒再看媽媽,拉開門就下了樓。她還沒洗臉、紮小辮,身上的衣服就那樣皺皺的。他們沒有去婆婆家,也沒去爸爸辦公室,直接去了機場。
安檢排隊,她察覺每個人看著她和爸爸都帶有同情。上了飛機後,她悄悄問爸爸:“我們是不是在逃跑?”爸爸吻了吻她的額頭說:“我們又沒做錯事,不需要逃。該逃的人是你媽媽,等我們回來,我要追殺她這個言而無信的家夥!”
爸爸講得咬牙切齒,她聽著直哆嗦,很想問“你真的叫葉少寧嗎?”可她沒敢。
原來爸爸是去一個叫武漢的地方出差。
唉,沒有媽媽的孩子真的像根草呀。她所有的衣服都是爸爸請酒店的阿姨買的,不知什麽眼光,前麵掛著一大堆叮叮咚咚的東西,她們說可愛,她覺得好醜。阿姨紮辮子時,揪得她頭發好疼,不像媽媽那樣輕柔。爸爸怕她吸二手煙,開會時讓她一個人在走廊上玩。走廊上有什麽好玩的,她跑到露台上看風景。
天空中,雲很多,太陽像在雲朵裏捉迷藏,她身上的陽光一會兒有,一會兒無,於是,她就一會兒暖,一會兒涼。這樣子玩,有點白癡,她應該讓爸爸給她買本書的。她特別喜歡和星星有關的書。
幸好,第二天晚上,媽媽就來了,帶來了書,還帶著她漂亮的衣服。
爸爸看著媽媽,嗬嗬地笑。媽媽瞪爸爸,像仇人。爸爸想親媽媽,媽媽推他、打他,他一點都不怕疼,仍然湊過來,將媽媽和她一起抱起,笑得更歡了。
你看,不過幾個小時,爸爸就又換回原先那張臉。
晚上,爸爸帶她和媽媽去吃武漢特色小吃。媽媽不願和爸爸坐一起,恨恨地說:“算你狠!”
“不是我狠,是我們說好了,不管如何,我們最多不能分開超過一周,這是我的底線,可是你卻要離開我和安安一個月,你讓我們怎麽過?”
爸爸講得好淒涼。媽媽沒有說話。
夜裏,媽媽和她睡一張床。半夜時,她感覺爸爸走過來抱媽媽,媽媽打他的手,但後來又乖乖地讓爸爸抱走了。
爸爸帶她們在武漢玩了三天,最後一天去武大看櫻花樹,那時是秋季,沒有櫻花,隻能看看樹。
媽媽沒去競賽組,把理由推在她身上,說她小。好冤,其實是因為爸爸太凶了,是不是?
鄭治爺爺說爸爸沒良心,如果那些學生是安安,他也會這般自私嗎?爸爸笑著說:“我們家安安才不做媽媽學生。”呃,她高中不去實中讀?鄭治爺爺眼睛瞪得圓圓的:“實中可是青台最好的高中!”爸爸微笑不語,大概是詞窮、理虧。
不過從那以後,爸爸那張鐵青的臉,她就很少見過了。可能爸爸是婆婆生的,有點遺傳吧。
不對呀,那那個人呢?
那個人和爸爸、婆婆都沒一點關係的,都不在同一片天空下呼吸,喝的水也不一樣。
婆婆常感歎歲月不饒人,時光唰地一下就過去很多年。她卻覺著時光如蝸牛,走得太慢。她想長大,快快上大學,學習所有和星星有關的知識。
她是六歲上小學的。老師說她可以跳級,爸媽不同意,說按部就班來比較好。
媽媽送她去上天文興趣班,她覺得時光慢點走也沒什麽了。
呼,總算小學畢業了,她十二歲。爸爸送給她的畢業禮物是日本人野本陽代寫的三本書《透過哈勃看宇宙》係列,媽媽答應暑假裏陪她去山上露營觀察星星。
實中還在上課呢,她又被爸爸當作公文包般,給帶到了恒宇大樓。這裏所有的人都認識她,傅叔叔愛逗她玩,也疼她,瞞著爸爸悄悄給她買冰激淩,每次都是巧克力味。她不愛吃巧克力味的,但怕傅叔叔失望,隻得裝著很開心地吃下去。
她今天帶的是畢業禮物中的其中一本——《透過哈勃看宇宙無盡星空》,裏麵有一百多張哈勃太空望遠鏡拍下來的照片,她等不及要閱讀。媽媽給她做了蛋卷和開口笑當零食。爸爸說今天有貴賓來,他顧不上她,讓她自個兒好好看書。
她巴不得沒人打擾。
辦公室非常寬敞,又很安靜,她一頁一頁地翻著書,看到第三章《複活的哈勃》時,門突然被人推開了。她嫌煩地蹙起眉,慢慢抬眼。呃,這是誰?她在對方眼中看到同樣的疑問。
那個人年紀和媽媽學校的哥哥們差不多,可是哥哥們一般都是運動裝、休閑裝,而這人,西裝領帶、鋥亮的皮鞋,當然非常合身,應該不是偷穿大人的。他的一張臉也是繃得緊緊的,顯得很穩重、嚴肅、不苟言笑。還好,他長得不太難看,彌補了他一身的老成,不過,看來看去,還是怪怪的。
恒宇公司新來的實習生?
那個人打量了她許久,目光慢慢下移,停在她手邊裝著開口笑的紙袋,再也沒挪開。她沒聽錯吧,他在吞口水?
她猶豫了下,禮貌問道:“你要不要吃一塊?”
那個人不作聲,眼珠一動不動。是怕難為情嗎?她沒有想太多,就像在學校裏,有什麽好吃的,自如地和同學分享一下。
她捏了一塊開口笑。外麵賣的開口笑外麵都裹著白芝麻,媽媽卻愛用黑芝麻做。媽媽說女生多吃點黑芝麻好,頭發可以水亮光滑。看看安安紮在後麵的馬尾就知道了。
“喏,給!”她不是遞向他的手,而是踮起腳直接遞到他唇邊。他定定地看著,眼珠開始轉動,那目光是一寸一寸移的。她手有問題嗎?安安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手,挺幹淨呀,她自己剛剛一直就是這樣捏著吃的。他像是很糾結,好一會兒,才張開嘴巴。她的手都舉酸了,把一整塊開口笑就那麽塞了進去。
他的祖母說,在外人麵前,紳士是不可以用手抓東西吃的。他隻得把那塊黑乎乎的東西就那麽幹吞下去。
沒有伴著水細嚼,又要注意別嚼得大聲,又不能把芝麻掉地上,他一下噎住,咳得氣差點上不來。
天,這人多久沒吃過東西了,怎麽像餓鬼似的?他不知掰下來一點點地吃嗎?安安難以置信地挑挑眉,把書扔下,先替他鬆開領帶,又拚命地替他拍著背,再給他倒來水。
“你、你要害死我嗎?”他漲著一張紅臉,直著脖子。
聲音真難聽,像鴨子似的,是媽媽說的那種變聲期?她翻翻眼睛,感覺好心沒好報,懶得搭理他,頭一扭,又看自己的書去了。
“我在和你說話呢!”好不容易止住了咳,他有些發窘。
“我沒空和你說話。”嘩,翻過一頁書,第四章,《恒星的一生》。
他扭扭脖子,朝外麵瞟了眼,喝了幾口水潤潤嗓子,把領帶理好,走到她麵前,掃了一眼她手中的書。果真是小女生,喜歡星座這類幼稚東西。
“你是什麽星座?”他拉了把椅子坐在她麵前,主動打破僵局。
安安秀氣的眉毛不知打了幾個結,她忍,忍,最後實在忍不住,突然抬起頭,嚇了他一跳。
小女生眼中怒火熊熊:“你所問的星座是天文學裏的還是占星學裏的?”
他愣住,剛剛退下去的羞窘又泛上來。“這有區別嗎?”他想,怎麽會有踩著老虎尾巴的感覺。
“當然。星座是天文學家為了研究的方便,把星空分為很多區域,每一個區域就是一個星座,有時候也指每個區域裏麵的一群星。而占星術上說的星座是宇宙方位的代名詞,一個人出生時,各星體落入黃道上的位置,說明了一個人的先天性格及天賦。”她就知他把她當作整天沒事幹,用星座卜卦愛情的白癡女生。
他張口結舌,麵紅耳赤,硬著頭皮接話:“那除了那十二星座外,你肯定還知道別的星座?”嘖,懂得真不少呢,今天臉丟大了。
“北天拱極星座有五個,北天星座有十九個,黃道十二星座,赤道帶十個,南天星座有四十二個,共分為八十八個。哦,我是摩羯座。”
“我、我是處女座。”有點想拭汗。
安安笑了:“那是我非常喜歡的星座。”
他僵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