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盛世的末日（二十五）
蘇小仙其實心中一片茫然，連一點頭緒都沒有。但是被那位大人物用殷切的目光望著，她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
那位大人物雖然待她很是客氣，但是話里話外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她擁有自由選擇的權利,有權利拒絕這個要求,自由自在地生活,並不承擔一點責任,那樣看的話至少短期來說，世界並不能對她做什麼。不過這樣的話她將從此成為普通人，被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們視為螻蟻,被輕而易舉地決定，究竟是生存還是死亡。
「我很高興,我能為這個世界做一點事情。」蘇小仙強忍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小心翼翼地說道,「不過，您真的覺得,人類繁殖鏈的疑似斷絕，同從前那些已經銷聲匿跡的妖魔，有關係？」
大人物彷彿很高興聽到她用「疑似」這麼謹慎的詞語,認為是邏輯嚴密的表現,很高興地點了點頭。
「我一直以為，他們已經被我們消滅了。原來，他們還倖存？」蘇小仙語氣里難掩激動。
大人物面無表情地觀察著她的反應，似乎有些不高興，但是並沒有表現得很明顯。「你是人類的孩子，世界人民需要你，小仙。」他語重心長地說道，「坦白說，在請你來這裡之前，我調查過你的從前。我看過顧沐白的照片，平心而論，他很有魅力。但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請你在執行任務的時候，時刻記住這一點，你是完完全全的人。」
「但是，您選擇我，難道不就是想利用我同妖魔之間的關係的嗎？既要利用他們的感情，又要在必要時候劃清界限，這很矛盾。」蘇小仙道。
「世界本來就是矛盾統一的。你對世界了解越多，越會發現這句話多麼正確。」大人物的目光里滿是玄妙，「我完全不反對你用別的手段，如果你有的話。」
蘇小仙沉默了。她在心中反覆的思考著，除了所謂的妖族公主身份、天鳳真血以及跟顧沐白之間的過往外，她究竟還有什麼？
「小仙，你是個聰明人。你該懂得怎麼選擇的。」大人物慈愛地說道。日理萬機的他能夠抽出這麼一小塊時間同蘇小仙講話，已經是非常難得的事情了，他的眼睛里露出一絲疲倦，以一種優雅從容而不容置疑的姿態結束了這次會面。
依舊是帶蘇小仙來這裡的田柔負責帶她離開。
在一個狹小封閉的環境里，運輸電梯載著她們兩人緩緩地上升，空氣里充斥著一種沉悶的意味。
「你覺得呢？」蘇小仙突然打破沉默，「你的母親被上級這麼無情地當做誘餌，其後又被放棄，你真的不恨嗎？為什麼你仍然選擇了這個職業？」
田柔一愣。「恨是什麼？那種情感太奢侈了，我們這種普通人，又怎麼有資格擁有呢？」田柔想了想說道，她的目光坦然而明亮，在電梯間灰色的背景中猶如一朵肆意盛放的煙火，「我現在的工作很好，足以讓我和我的愛人在人群中擁有體面的生活。我對此很感激。」
她在措辭里用了「愛人」兩個字，而不是「老公」、「丈夫」。蘇小仙知道，愛人是一個老舊得甚至有些過時的稱謂，但是在此時此刻，她卻因此感到異常振奮。這代表在所謂的繁衍後代已經此路不通之後，人類重新回歸單純的東西。儘管有可能萬劫不復、灰飛煙滅，但是至少能夠銘記最單純、最初的時光。田柔還相信愛情，這真是一種幸事。
「祝你幸福。」蘇小仙在同田柔告別的時候，一臉真誠地說道。
回應她的是田柔充滿了真誠的笑臉。「我很幸福。」她說。
真好。至少有一個人是感覺幸福的。蘇小仙突然覺得不再糾結了。她想，或許就算為了這一個人的單純幸福，她也應該拼一把。
當蘇小仙回到自己那座被稱為家的房子的時候，林瑾清拉著阿錯的手，在第一時間迎了上去，他們眼睛里滿是欣喜，令蘇小仙感到莫名的心虛。
蘇小仙已經記不大清楚林瑾清最初的樣子，那個仙姿卓然、如空谷幽蘭般清冷美好的師父形象逐漸模糊，面前的林瑾清是一個事事對她百依百順、甚至有些唯唯諾諾的窩囊的小男人。
林瑾清並非沒有自己的事業，他在心理諮詢方面的特長足夠他衣履光鮮，成為眾人羨慕的對象，他在社會上地位很高，病人們親切地喚他林醫生，給與充分的尊重和信賴。甚至還有不少女病人表示自己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他。蘇小仙由於鳩佔鵲巢，很不幸地被她們批判為一個只懂得假惺惺做慈善的花瓶。
蘇小仙曾經覺得，林瑾清早晚會厭倦了她，展開有滋有味的新生活，她也隨時做好了分道揚鑣的打算。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林瑾清居然沒有那麼做。他儼然一副上得廳堂、下得廚房的居家好男人模樣，只在蘇小仙需要的時候出現，完美扮演需要他扮演的一切角色——丈夫、飯票、廚師、保姆、傭人……他對她各種挑剔的要求一應俱從，不管她有多麼冷落他，從不抱怨，不求回報。
蘇小仙的目光又落到阿錯的身上。這是一個糊裡糊塗出生的孩子。她沒辦法斬斷同他的牽絆，無論是清乾宗眾人的旁證，還是妖魔二族對此的看法，抑或是現代社會的驗血、dna檢驗等手段，都明明白白地證明他是她的孩子。但是一直以來她又沒辦法真正接受他。不但因為阿錯來歷不明，他的存在超出了蘇小仙的心理預期，也因為她沒辦法因為一個孩子，將自己和林瑾清牢牢綁在一起，而拒絕其他的可能性。
「瑾清，我們分開吧。」蘇小仙硬著頭皮開口說道。
林瑾清愣了一下。那一瞬間蘇小仙簡直不敢看林瑾清的眼睛。空氣中名為難過的酸澀情緒到處瀰漫，蘇小仙知道那種情緒的來源。
氣氛如同凝固了一樣。蘇小仙只得轉頭去看天，看地，一不留神看到了阿錯，這孩子狠狠瞪著她，眼睛里滿是鄙夷和憤怒。
「你有病！」阿錯雙拳緊握，氣憤地說道，「你簡直就是個人渣！」
蘇小仙被他眼睛里的熊熊怒火嚇得往後退了幾步。在靈氣枯竭的現在，單憑阿錯並不充沛的本命精元，顯然已經不能支撐著他像從前那樣肆無忌憚地發火球了，不過蘇小仙還是擔心，或許他會直接像兇猛的小豹子那樣撲上來，用鋒利的牙齒咬斷她的喉嚨。
幸好林瑾清的聲音在這時候響起了。「好的。」他輕輕說道，在蘇小仙耳中這聲音就如同天籟之音一般。
蘇小仙如蒙大赦，恨不得轉身就走，林瑾清卻在這時候問她：「阿錯怎麼辦？」
蘇小仙只得停住腳步。她有些詫異林瑾清的問題，仔細想起來又有幾分不好意思。除了一開始糊裡糊塗的那幾年，一直以來，阿錯的撫養和教養都是林瑾清的分內工作，這孩子總喜歡和她鬧彆扭，她在幾次試探之後，索性放棄了所有的沉沒成本，當起甩手掌柜，由著林瑾清喪偶式育兒去了。故而此時她經過深思熟慮，和林瑾清商量著分開的時候，壓根沒有想過阿錯的歸屬。仔細想來，的確有些過分。
或許，如果得到阿錯的撫養權的話，也是可以接受的？她想起那幾年如單親母親般拉扯著阿錯，辛苦卻又充實的日子，不由得有些心動。
「別想了！我是不會離開父親的。你這個人渣！」阿錯大聲喊道。他的小手和林瑾清緊緊握在一起，顯然表明會與他的父親同進退。
蘇小仙有些傷心，遺憾地搖了搖頭，但是隨即又有些釋然。「阿錯離不開你。」她理智地想到，若是帶著阿錯的話，就很難和林瑾清真正斬斷聯繫。她接下來的任務是尋找那些藏匿起來的妖魔，離開林瑾清是她必要的姿態表示。為了這個原因，放棄阿錯亦在所不惜。
「好的。」林瑾清繼續輕聲應答，他眼睛里的光芒又黯淡了一分，這叫蘇小仙很是窩火。這許多日子裡，林瑾清一直和阿錯同吃同睡，他們從來沒有親近過，只是名義上的夫妻而已，如今本該爽快地一拍兩散，林瑾清卻這樣一副黯然神傷的樣子，彷彿她有多麼對不起他一般。
「那就這樣吧。」蘇小仙無心戀戰，拔腿便走，但是卻被林瑾清叫住了。
「等一等。」林瑾清低聲說道。
蘇小仙頭皮發麻，不得已停住了腳步。林瑾清一向對她很溫和，哪怕從前她在清乾宗無理取鬧的時候，最多也只是不理不睬，但是不知道為什麼，蘇小仙此時此刻卻怕極了他，她腦海里反覆浮現著林瑾清陰險狡詐、狠辣待人的一面。若是在這節骨眼上，他下定決心要對付她，她其實並沒有多少全身而退的把握。
「你可不可以再親我一下？」蘇小仙恍惚間聽到林瑾清在說。這聲音極輕，她很懷疑自己的耳朵聽錯了，或者出現了幻覺。
「什麼？」蘇小仙緊張地問道。開玩笑，男人是胡亂能親的嗎？不過親他們幾口，他們就口口聲聲說自己懷孕了，要負責，先有林瑾清，後有顧沐白，把她耍得團團轉，現在也弄不清真假。她怎麼敢？
「沒什麼了。」林瑾清垂著頭說，「我尊重你的選擇。」
蘇小仙再不敢遲疑，飛也似地逃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