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慈安
直到聊到了邊境形勢、征西軍兵士情況等話題的時候,楊遙疆才漸漸健談了起來,發現這個太子不是個只會紙上談兵的酒囊飯袋,這才真正起了親近之意。到後來,子渭已經直接稱呼起他的表字「慈安「了。
長安又忍不住想笑了,給那麼一個滿身煞氣的沙場中人,取了一個出家人一樣的名字,怎麼都覺得幫他取字之人實在是個妙人。
提起他的表字,楊遙疆也是一臉尷尬。他解釋道他的字是他及冠時,征西大將軍所起。大將軍說他身上煞氣太重,最好起的字能夠壓上一壓。
邊境形勢說到興起時,他們就用米和紅豆充當沙盤,當場就在桌上擺弄了起來。三人一個是天分超群的青年將領、一個是家學淵源的將門虎子、一個是謀略過人的天之驕子,皆不是泛泛之輩,很快沙盤上就已是一片風生水起。
士族那邊因為太子的態度而覺得受到了輕慢,很不高興。酒過三巡后,就鬧了起來。
軍隊幾乎都掌控在士族手中,士族那邊當然不乏將門虎子。他們從小家學淵源,飽讀兵書,很多甚至都是士族世代相傳的孤本密稿,這就是士族的底氣!當然不會把一個草莽出身的軍戶看在眼裡。
他們一心想著要讓這個軍戶丟個大臉,好讓太子意識到自己的識人不明。
於是有人就提出要和楊遙疆來一場沙盤較量。
楊遙疆一臉不耐,但看太子沒有反對,只能無奈應戰。
正式比試自然不能用剛剛的簡陋沙盤了。太子命人拿上了正規的軍用沙盤,興緻勃勃地圍觀了起來。
為了增加難度,雙方沒有選擇平原地形而是選擇了山地。
長安也好奇地看了過來。她跟雲起進行沙盤推演的時候,很少試過山地。對山地該用怎樣的戰略布局好奇不已。
士族那邊出戰的是王持。他是已故征北將軍王儼的嫡幼孫,當得起士族子弟這一輩里的佼佼者。
剛開始,兩人的形勢都不錯。但風格卻被長安看出了個大概,王持沉穩,楊遙疆詭譎。一個深得兵書的章法,一個是實踐歷練出來的野路子。長安幾乎可以就此斷定,此局王持必輸!
若是平原,兩人輸贏或者還在五五之間。可是山地,你照搬兵書的經驗如何能夠應對對方詭譎多變的奇招迭出?
果然,沒過多久,王持額上開始冒汗,手上的動作也遲疑不定了起來。
長安看得目不轉睛,實在是心癢難耐。一會想,如果她是楊遙疆會怎麼布局,一會又想,如果她是王持該怎麼接招,只恨不得此刻在盤上廝殺的是她自己才好!全然不顧,一群大老爺們中間,站著這麼一個兩眼放光的小姑娘,有多詭異。
隨著盤上形式的漸漸明朗,士族們的臉色難看了起來。楊遙疆也不顯得如何得意,好像這種情況是理所當然一樣。子渭倒是開心,更確定了自己確實是覓得了一員良將。
長安全然不管場上這些人的暗潮洶湧,她的心思全沉在了沙盤之上。
「可以讓我試試嗎?」突然一個清軟的聲音響起。這是長安今日開口說的第一句話。
所有人都愕然地看著她。
「可以讓我試試嗎?」長安抬起頭,又開口問了一遍,這一次她看著楊遙疆。
「公,公主請!」楊遙疆愣愣地答道,顯然還沒回過神來。
長安朝他笑了笑,伸出左手斂起右手寬大的袖口,右手露出皓腕,執起軍旗。
盤上風格的突變讓楊遙疆有些措手不及。等他回過神的時候,局面又幾乎變回了勢均力敵的膠著狀。
眾人這回是真的驚到了!對這個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今日卻能夠坐在太子的下首陪著太子設宴有了自己的解釋。
子渭亦若有所思地看著長安。之前就覺得長安回來后變化不小,一直都以為是長大懂事了,畢竟與同樣變化不小的外貌相比也不算突兀。如今看來她在外面的經歷恐怕並不簡單。
眾人心思各異,盤上卻變數連連。一個算力過人,一個奇謀迭出,卻是久久分不出勝負。
楊遙疆的眼中異彩漣漣,這個小姑娘的天分簡直太驚人了!以她的年紀,就算從出生起就開始浸淫此道,也不過才多少年?
還記得第一次聽說她,還是當年她離宮出走的時候,宿衛軍被下了暗旨,要求秘密尋訪,宿衛軍雞犬不寧了整整一年有餘。他當時剛到宿衛軍,對於這位頑劣出格的小公主委實沒有好感。後來聽說她回來了,沒想到,第一次見面竟是這樣的情形。
楊遙疆分了心,手下就有些沒輕沒重了起來。長安到底經驗不足,兵之一道接觸的時間也短,完全都是雲起即興的傳授和講解。不久便露出了敗跡,她洒然認輸,倒也不沮喪,只覺得酣暢淋漓、受益匪淺。
宴尾,太子和濟陽公主先行退去。
退至後殿,子渭迫不及待地問長安對諸人的看法。
長安對楊遙疆讚不絕口。敬其才能,也喜他耿直。
長安的真正可貴之處是,時至今日,她依然保留著對人最本質的一些特性的看重,無關出身、也無關地位。這種超脫於時代主流認知之外的行事作風讓她顯得尤為難道。
她得感謝雲起,在她還未形成固有的觀念體系的年紀可以遇到他,然後他讓她看到了一個與她生長的環境完全不同的世界。這種特殊的經歷才使得長安有別於她生長環境里的任何一個人,成為獨一無二的長安。
「那長安覺得璟和又如何?」子渭似笑非笑地看著長安,眼裡帶著淡淡的調侃。
長安沒理子渭的調侃,想了想,認真問道:「阿兄是想要能吏還是純臣?」
子渭頗有興趣地問道:「能吏如何?純臣又如何?」
「璟和雖好,可惜私心太重!可為能吏,卻做不了純臣!」
子渭拍了拍長安的肩,笑得豪邁:「要是沒有私心的臣子,我還不敢用呢!」
長安亦笑,也許也只有阿兄這樣的君王,才能駕馭得住璟和這樣的臣子吧!
「你說的私心是指安肅侯吧?」
長安點了點頭:「璟和選擇文官,多半就是為了安肅侯。安肅侯的處境……」長安搖了搖頭,「父皇也不知能護著他到幾時!」想到病重的父皇,長安的情緒又低落了下去。
「為人子女的,為父母費些心思,倒也不算是什麼錯!就算是私心,也是情有可原吧!」子渭道。
長安笑著點了點頭。
子渭忍不住調笑道:「我還記得你小的時候總跟在人家屁股後面哭著喊著要嫁給人家呢!如今倒是不幫著他說話!」
長安眨了眨眼:「我如何能因私廢公呢?再說了,要嫁的人可以換,阿兄可只有一個!」
子渭聽得心花怒放,心想,這丫頭果然上道,沒白疼她!
「對了,父皇之前跟我提過,想把你許配給璟和,你怎麼想的?」子渭不再調笑,認真問道。這個妹妹的想法,如今他也是摸不透了。父皇想讓妹妹嫁給璟和是好意,想給她找個好歸宿。若是妹妹不願意,想來父皇也不會勉強。
長安愣了愣,好久才道:「父皇……不曾跟我提起過!」
「你不願意?」
長安沒有正面回答他,只是道:「璟和跟二皇姐應是相互有意的……若父皇想要籠絡住璟和,並不一定非要是我!」
「你這丫頭!父皇若知道你這話才要傷心呢!皇家想要綁住璟和不假,但正像你說的並不是非你不可!父皇是一心想給你找個好歸宿,如今的青年才俊里確實沒有比璟和更好的,最重要的是你也喜歡!潁川在父皇心中如何能夠和你相比?」子渭怒其不爭道。過了一會,似乎又想起了什麼,似笑非笑地調侃「還是說,你還在生璟和的氣?」
長安無奈道:「哪裡是這個事!小時候能懂什麼?說過的話也值得你們那麼當真?我不是非璟和不可!對他更沒有男女之意!你和父皇就別費這個心了!」
子渭摟著妹妹的肩,皮笑肉不笑道:「喲,小時候不懂什麼,看來現在是懂了?來來來,跟阿兄說說,你想嫁誰?」
……
兄妹倆正說著呢,殿外突然喧鬧了起來。想來,是前殿散席了。
沒過一會,吵吵嚷嚷的聲音卻越來越大。
子渭對著長安做了個鬼臉,一副看好戲的表情道:「估計兩伙人又掐起來了!」
長安被子渭幸災樂禍的語氣給逗笑了。這哪像未來的一國之君,分明就是想看熱鬧的頑童嘛。
子渭拉著長安出了後殿,躲在廊后的花廳里,裡面看外面清清楚楚,外面看裡面卻是一片漆黑。她如今是真的相信母后曾經說過的,阿兄小時候的種種頑劣事迹了!
可惜等他們一切就緒,準備要聽一耳的時候,外邊卻好像已經掐完了,漸漸又恢復了安靜。
看到子渭一臉失望的樣子,長安忍不住調侃道:「一群嘴皮子利索但身驕肉貴的貴公子,和一群身手矯健但不善言辭的大老粗,能怎麼掐?是打一架好呢還是吵一架好?人以群分果然是至理名言啊,不是一個品種的湊到一起,就算想干架都找不到合適的方式啊!」
子渭居然還覺得她說的好有道理,簡直要瘋!
還沒等他們失望多久,外面就邊聊邊走過來兩個人。
仔細一看,卻是楊遙疆和剛剛席上的另外一個叫魏坤的庶族官員。
「慈安,剛剛那群公子哥兒說的話你不要放在心上!太子看重你,他們不過心中不平而已。」
楊遙疆笑著搖了搖頭:「我如何會和他們一般見識?不過是嘴皮子厲害,論本事還不如一個女子呢……」話一出口,覺得自己失言了,忙閉了嘴。
魏坤看了他一眼,意有所指道:「公主畢竟是公主,以後恐怕也很難再遇上,你不要太掛心才好!」
楊遙疆急急想要否認道:「不是,我沒……我只是從沒見過這樣的女子!」
魏坤嘆了口氣,拍了拍楊遙疆的肩膀,道:「雖然大家都說你是第二個安肅侯,可安肅侯到底只有一個!」
楊遙疆沉默了好一會,緩緩垂下了眸:「我知道……」
……
等兩人走遠了,子渭才拉著長安走了出來。
他一臉欣慰地看著長安,一副「我妹妹也是有人喜歡的」欣喜模樣。突然又想起什麼似的,一臉緊張地問道:「妹妹啊,你剛剛說想嫁的人不是璟和,不會是他吧?」
看長安不言不語地看著他,他以為自己猜對了,急急道:「妹妹啊,聽阿兄給你說啊,慈安雖然才能出眾,阿兄也確實欣賞他、會重用他,可是吧,他再怎麼好,也改變不了軍戶出身這個事實!咱們家雖不是非要你加入世家,可軍戶什麼的,也確實太寒磣了,人家提起來,皇家把嫡公主嫁了軍戶?這怎麼行?這絕對絕對不行啊!對不對?」
看長安還是不言不語地看著他,以為她是鐵了心了,子渭更著急了,繼續致力於埋汰他未來的重臣:「再說啦,你看看他啊,長的吧,黑不拉幾的,跟幾天沒洗臉似的!鬍渣都不知道刮乾淨,多不講究啊,對吧?咱不說要找個像阿兄我這麼龍章鳳姿、如芝如蘭的,至少得斯文俊秀吧,是吧?行動間,不說簌簌如松下風,至少不能這麼虎虎生風吧?對吧?吧啦吧啦……妹妹,你說呢?」
長安撫了撫抽搐了有一會的嘴角,無比高貴冷艷地吐出了一個字:「俗!」然後片刻也不想多呆地走了。
子渭整個人都不好了!
這「俗」是什麼意思?
意思是我說的話很「俗」?
意思是這楊遙疆在妹妹的眼裡很「不俗」?
子渭一拍大腿!
不好了!
我妹妹真要嫁軍戶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