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文|學城
宮殿里幽煙裊裊,靜的只聽得見呼吸聲。
杜月芷本來有些緊張,但是站到夏侯乾身邊,被他拉住手后,暖意順著掌心游遍全身,她忽而就不怕了。就算懷帝的目光猶如大山一般壓在她身上,她也毫無畏懼。一個人孤軍奮戰,或許顯得可憐,但若是兩人齊心協力,哪怕是至尊天子,在年輕的靈魂前,也不過是個垂垂老朽。
懷帝似乎並未察覺到她心態的變化,目光落在夏侯乾身上,似嘆息,似惋惜,又似質疑:「乾兒,你可知她娘是誰?」
夏侯乾道:「是洛河公主……」
「是逆賊符鶯!」懷帝打斷他。
這句話令杜月芷臉上血色褪了個乾淨,夏侯乾心疼地握緊她的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父皇,關於洛河——她的事,兒臣也曾有所耳聞。」
當年符鶯以和親公主的名義嫁給杜璋,誰知是另有圖謀。她趁著西丹使臣向大郯進貢之際,與西丹國私通書信,借將軍夫人的身份打探消息,以便將大郯的軍政消息傳遞到西丹,最終西丹出兵,導致一場本不該存在的屠殺,害死了大郯邊境許多無辜的百姓。杜璋奉命出征,平定叛亂之後,在叛軍身上搜出書信及地勢圖,以及……洛河公主本人。
那書信經過大理市辨認,確實是洛河的字跡。而洛河出現在叛軍當中,也著實可疑,堪堪稱得上是人贓俱獲,當場鎖住四肢,押解回京。
懷帝加重語氣,臉色陰沉:「你既有所耳聞,為何還要一錯再錯?符鶯的女兒,母女血脈相連,骨子裡留著那個女人骯髒背叛的血,定非善類。若非看在杜璋護國多年的忠心上,杜璋又以身家性命擔保,朕——絕饒不了你!」
他色厲內荏,後面的話是完完全全沖著杜月芷說的。
杜月芷渾身一震,慢慢揚起臉來:「我父親,以身家性命擔保?」
她從未聽說過。
懷帝冷冷看著她。
杜月芷回京的那一年,懷帝很快得知了消息——杜府出現了一位與符鶯長相略有相似的豆蔻少女。既有了存疑,便要調查,一調查,便查出當初杜府交出的兩具嬰孩屍體是假的,那女嬰被調包了,杜家偷偷把人藏了起來,養在李家莊。
杜璋千里迢迢趕回來,風塵僕僕進宮,二話不說,跪在殿外磕頭請罪。
懷帝讓他自己選擇,杜月芷的命究竟是由朝廷出手拿去,還是他自己親自動手。
杜璋便以身家性命擔保,絕不會讓任何人知道杜月芷的身世,誓死隱瞞。只求陛下開恩,饒她一命。若是杜月芷死了,他將立即卸甲歸田,交出虎符,並帶杜府一門遠離京城,子孫再不入仕。
為了那個女人的女兒,他竟然威脅江山之主。
在杜璋的赫赫軍功面前,杜氏一族滲透朝廷過多,一時摘除必將引起動蕩,懷帝深思熟慮,暫且饒了那女人的孩子一命。
卻沒想到,僥倖活下來的深閨少女,與那個女人越長越像,若她安靜不說話時,恍惚間竟好似符鶯再生,他每每看到,都會感覺腔子里那顆衰老的心緊縮,無法言喻的痛苦宛若靜水流深,侵蝕著殘餘的靈魂,繼而達到極致。
符鶯果然足夠狠,哪怕死了死了十多年,也要時時刻刻折磨活著的人。
懷帝不由得更是恨意疊生。
現在,這個女人的遺毒要來禍害他的兒子,禍害他的江山,要他生生世世痛苦,他決不能容忍!
杜月芷袖子里的手攥出了數道血印,時機不等人,現在若是不說,以後就找不到機會了!正是要趁懷帝提起時,才好解釋。她急切道:「陛下,我母親恐是冤枉的。字跡可以造假,謠言不脛而走,若是您允許,我這裡有我母親的手稿,我可以拿出來比對……」
杜月芷的話不知怎的,突然刺激了懷帝。
懷帝神情兇狠,猶如狂暴的雄獅:「她已經出現在叛軍當中,離西丹如此之近,還有什麼可冤枉的!只怕她立時就要退回西丹,永遠離開大郯。她給西丹做軍師,背叛了所有人的信任,還妄圖要我善待西丹。哼,這個女人,永遠也學不會認命……永遠也不不知道,她拋棄了什麼……」
「陛下!」杜月芷驚恐地看著他。
他在說什麼啊?
她看了一眼夏侯乾,夏侯乾臉色沉肅,觀察著懷帝的一舉一動,同時將杜月芷攬到身後:「芷兒,過來。」
「西丹人都一樣虛偽,花言巧語骨子裡流著蛇的血,捂不熱的石頭,忘恩負義,你也一樣……」
懷帝越說越怒,夏侯乾感覺到懷帝的目光越來越惡毒,像巨蟒似得死死盯著杜月芷,就在杜月芷躲到他身後時,懷帝衰老的龍顏在一瞬間扭曲起來。
「符鶯,你以為你還躲得了嗎?」
他迅速走到能看到杜月芷的那一面,杜月芷尖叫一聲,夏侯乾轉過來再次遮住她。轉了幾次,懷帝的狀況越來越瘋魔,眼睛渾濁,口中喃喃叫著符鶯的名字。杜月芷震驚之餘,又覺得他分外可怕,只得緊緊抓住夏侯乾的衣服,躲避懷帝的糾纏。
夏侯乾見懷帝始終沒有醒來的跡象,俊臉一冷,大喝一聲:「父皇,你看清楚了,她不是符鶯!符鶯已經死了!」
夏侯乾一喝,懷帝渾渾噩噩中,站在原處,既是問夏侯乾,又是問自己:「符鶯死了?」
「是您親自賜死符鶯,連屍骨粉末都撒入了大江,這世間再無符鶯此人,她早已灰飛煙滅!」
夏侯乾一字一句說出令人崩潰的話。
灰飛煙滅……懷帝肩膀猛地塌了下去,瘋魔猶如潮水般逝去,臉色蒼白,手足無措站在高大的皇子面前,彷彿瞬間蒼老十歲。
她死了。
是他親手下的令。
鴆殺。
太監和宮女端著毒酒進去。十年的女兒紅,從前她最愛喝的酒,能就著酸杏喝得臉紅撲撲的,大呼只羨人間不羨仙。美酒成了奪命之酒,她又是那麼的好強,生生掰斷了指甲,也不曾發出半分呻銀。隔著帘子,他什麼也沒聽到,那時只要她求饒,哪怕一句,他就會立刻停下。
可是什麼也沒有。
燭光靜靜映照,無人剪燭花,火苗越來越高,發出劈剝的響聲。他彷彿聽見自己的命在靜靜逝去,蠟燭燃盡了,他的命也就到頭了。
這人間再也沒有她,在苦澀死寂的宮廷里,從前過節還能偶爾能聽到她請安的聲音,成了一輩子也無法實現的奢望。是他掐斷了那輕快猶如黃鶯般的音,捏碎在手裡,斷絕了所有的希望與快樂。
他自食惡果!
懷帝踉踉蹌蹌地後退,碰到台階,猛地摔倒在地。他受到驚嚇般渾身顫抖,瞳孔放大,忽而噴出一口鮮血,染紅了明黃色的龍袍:「符鶯——」
眼前一黑,人事不知。
「父皇!」夏侯乾原本只是觀察著,見他暈了過去,三步並兩步跨了過來,手指在懷帝的鼻子下試了試,那氣息雖然微弱,斷斷續續的,但懷帝仍然還活著。
他往後看了看,只見杜月芷尚是余驚未了的樣子。
「芷兒——」
他很是擔心,要去扶她,杜月芷擺了擺手,自己撫著胸口,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今天出門沒看黃曆,險象環生,一浪更比一浪高,真是不宜出門啊!
夏侯乾將懷帝扶了起來,放到軟座上,杜月芷心情平復后才走過來,細細打量懷帝,見他雙目緊閉,臉色灰敗,頭髮鬍子俱已花白一片,垂垂老矣。縱然是天子,也難逃命理,如果不是察覺到他與母親頗有淵源,杜月芷或許還不會這麼感慨。
杜月芷一直以為,母親是愛著父親的。只有愛讓她這麼卑微,這麼屈辱,這麼可憐。讓她能卸下釵鐶洗手做羹湯,也能熟練處理狹窄府中內務,更讓她不再迷戀廣闊天地的風光,甘居一隅,相夫教子。只是父親不懂得珍惜,一次次傷了她的心,直至害了她的命。
但是看到懷帝發狂吐血,讓杜月芷覺得事情顯然沒有那麼簡單。如果只是叛國,母親都死了這麼多年,當年的叛亂也再無半點影響殘留,為何懷帝依然會如此恨她?而且懷帝的模樣,像極了愛過母親。
這可真是蹊蹺,如果懷帝愛母親,又怎會讓母親嫁給父親?
她以為只要證明母親沒有叛國就可以了,但是仔細想想,如果能夠平反,身為護國大將軍的杜璋早就能夠給母親平反了。除非有人不讓他這麼做。
當今能夠阻止護國大將軍的,普天之下,唯有一人。
就是眼前吐血昏迷的懷帝。
杜月芷不由得蹙眉。
她要快些收集足夠證明母親無罪的證據,在懷帝阻擋之前,公之於眾。
「現在怎麼辦?」杜月芷側頭問道。
夏侯乾雙手輕按杜月芷的肩膀,將她帶到一邊:「你先出宮,剩下的事交給我來處理。」
「可是……等陛下醒來,想起這一切,恐怕會為難你。不如我留下解釋,便是要罰,我也願與你一同承受。」
夏侯乾唇邊露出一絲笑意:「芷兒,相信我,你不在會更好。以父皇現在的身體狀況,恐怕承受不了你給的刺激。你先回去,我會傳信給你,放心,不會有事的。」
夏侯乾穩重的聲音安撫了杜月芷。
她出了宮,菱妃早已安排了馬車和侍衛,因為不放心別人護送,特意讓夏侯慈跟著。夏侯慈見杜月芷心神不寧的樣子,便安慰杜月芷:「月芷姐姐,你放心,宮裡有九哥在,不會出什麼亂子的,你就別擔心啦!」
杜月芷回過頭來,微微一笑,也沒說什麼,只是靠在軟枕上發獃。
她發獃,夏侯慈看著她,也跟著發獃。
這麼封閉的空間,只有他們二人,空氣里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氣,又輕又柔,若有若無,夏侯慈聞著,臉紅的一塌糊塗。幸而杜月芷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沒發覺。
兩人心事各異,只聽得到馬車軲轆轆轆滑過路面的聲音,杜月芷回府,夏侯慈回宮。
夜幕降臨,星海行雲,一切都很靜謐,彷彿什麼也沒發生,歸於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