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章 執念
龍皎月覺得,她渾身的骨頭好像碎了一般。
黑暗,化不開的黑暗。籠罩在她的頭頂,徘徊在她的靈台。
她應該是死了的。
那樣錐心的痛楚,從胸腔炸裂,將那顆尚且紅著的,熱著的心,活生生的碎裂。
一雙溫柔的手拂過她的臉,她的眉,她的眼。
細膩而溫熱的液體落在她的臉上。旁邊有一團柔軟的,溫暖的身體,將她擁在了懷裡。
那隻手順著她的四肢百骸遊走著,所到之處皆是酥麻而火辣的痛感。
這是……在鞭屍嗎?
「師傅,醒來吧.……」
醒來?我不要,我龍皎月不要醒來.……
一滴晶瑩的淚從她完好無損的眼眶下淌出。旁邊那個人只低下頭,輕輕的吻了她的唇。鮮血從那個人身體的每處噴涌而出,一雙眼睛只剩下一雙暗色的血紅。
她艱難的撐起身,只竭盡全力的將手拂過龍皎月的臉龐,像是無奈而寵溺的從淌血的嘴角淌出一道鮮血,滴滴答答的落在龍皎月的脖子上,只哀哀的說道:「師傅.……師傅……你快醒來吧.……」
「白露想見師傅最後一面.……師傅,你醒來吧,白露求求你,你醒來吧……」
龍皎月緊閉著眼睛。不,她不要醒來,她不想看見白露,她現在恨她,白露放棄了她,她要再如何面對她?即便是幻覺,她也不想再看到白露這張臉!
她曾夢寐以求魂牽夢繞的一張臉,如今讓她心頭淌血,死了也不得安寧!曾經有多愛,如今就有多恨!
她龍皎月應該是已經死了的,魂飛魄散,挫骨揚灰。
如今還會聽到,觸到,肌膚還有溫柔的觸感。或許千刃峰那只是一場夢?可即使是夢,她也不想再看到白露了。
在被最愛的人背叛,遭受了如此重擊之後,她還能怎麼面對白露?
她閉著眼睛,哽咽著,顫抖著,可就是不願意睜開眼睛。
旁邊那人咳著血,只輕若飛絮撫了撫她的眉,淌著淚說道:「師傅.……不願意見我嗎?也好.……那白露.……白露離開師傅,不礙了師傅的眼……」
龍皎月感覺的出來,白露艱難的爬了起來,只搖搖晃晃的朝旁邊走了去。
她不願意睜眼。
她要怎麼面對自己曾經愛過的人,曾經愛過,如果才能體會,這樣切膚的恨。即便是白露救了她,她知道那個時候白露救不了她,可是為什麼又要說出那樣無情的話?
她閉著眼睛,晶瑩的淚珠奪眶而出。
我龍皎月一定是死了,這一定是我在幽冥黃泉上的一場夢。我不要再見到白露,我不想再見到她。
身邊終於沒有了任何聲音。
不知道躺了多久,龍皎月動了動手指,慢慢的睜開了眼睛。
整個身體如同脫胎換骨了一般,輕盈而溫暖。龍皎月抬了手,透過那一絲天光,手指潔白無瑕,手腕完好無損。
怎麼,怎麼會?
她愣住了,不可置信的動了動手指,手腕完好無損,她摸了摸自己的臉,一臉的淚水,晶瑩清澈的淚水在她的手裡泛著剔透的光澤。
她的身體,她的身體好了?
她躺在地上,不信邪的摸了摸自己的喉嚨,喉嚨里再也沒有了那樣噬心灼烈的痛感,整個腹腔像是重生了一般,好的讓龍皎月自己都不敢相信。
洛水池,魔宮,沈望山,千刃峰,白露,那些都是自己的幻覺嗎?為什麼自己沒死,還重新擁有了這樣好的身體?
四周貌似是一家農家宅院,青油油的菜苗在風中輕搖。她看了看天空,天邊一絲霞色。她記得自己受刑的時候是中午,是在千刃峰,如今怎麼會到了這裡來?
還莫名其妙的重新擁有了這麼好的身體?比她在仙姝峰修行時的身體更加輕盈,靈力甚至更充沛?
龍皎月爬了起來,像是許久沒動,她搖晃了片刻,這才重新站穩。
身下一個奇異的法陣,像是用鮮血澆灌的。龍皎月鼻子沒有嗅到血腥氣,只是剛剛聽見白露聲音,情不自禁落了淚,酸了鼻子,所以才聞不見。
龍皎月站起身來,等那眩暈過去片刻之後,才打量起身邊的這個小庭院。
遠處有個暗色的人影,只倒在地上。龍皎月快步走了過去。
是白露。
龍皎月看見白露的臉,心裡又是傷心又是難過。或許是白露治好了自己,可是那又怎樣,她白露曾經說過那樣傷她的話,她怎麼會輕易的就原諒了她。
龍皎月站在她旁邊,夜幕籠罩,她的眼睛還有些不適應,看不清白露倒在地上是在幹嘛,她只站在旁邊,半是傷痛半是恨意的說道:「白露,我不會願諒你,我也沒你這麼個徒弟。」
白露一動未動。
龍皎月眼裡含著淚,既是怨恨又是傷心,只說道:「我知道我那個時候必死無疑,可你又為什麼要說出那種話來?我明明,我對你明明是真心的,你卻相信那些流言蜚語,我恨.……」
龍皎月的話突然停了下來。
白露身下的鮮血只沿著身體漫開。龍皎月蹲下身,想要碰一碰她的臉。
黑色的血淚,從白露的眼眶下淌下,凝固成一道黑色的痕迹。龍皎月不敢置信的觸了觸她的臉,顫抖著手落在了她的鼻子下。
像是被針刺了一般,龍皎月猛然僵住,只像是受了驚一樣,渾身顫抖道:「我不信,我不信!」
她只像是瘋了一樣,去摸了白露的手。那隻手上,手腕盡碎,指骨處,沒有了骨頭。
她絕望的哭號起來,將白露抱在懷裡。白露的呼吸剛剛才停止,身體尚還溫熱著,從心臟處淌出破碎的黑血。
「怎麼會,怎麼會,我不信,你騙我!你騙我!」
她像是求證一樣,挽開白露的袖子。剛剛她看錯了,白露之所以會是一個暗色的人影,只是因為她身上的鮮血淌滿了她的白藍色衣裳,在夜幕下,只是一個渾身猩紅的人影。
白露的手臂上,全是血肉翻卷的傷口。傷口的最深處,沒有一塊骨頭。
龍皎月神色獃滯的順著她的手按在了她的腹腔,那裡面只是一片空空如也。
她知道那些原本充滿生機的,鮮紅的,溫熱的東西,在哪裡。
全在她龍皎月的身體里啊!
龍皎月瘋狂的搖起頭來,只朝她嘶喊道:「我不要,我不要你這樣,你回來,我不要,我不要背你的命,我不要欠你這個人情,你回來,我求求你回來!」
為什麼,為什麼在說出了那樣無情的話,還能把自己的骨頭,自己的身體,全換給她龍皎月!
龍皎月瘋狂的抱著她,只聲嘶力竭的嘶喊道:「我不要,我不要承你這個人情,你回答我,你說話啊!」
那眼淚滴滴答答的往白露的臉上淌去,可白露再也不會醒過來了。
就在剛剛,她還撐著最後一分力氣,想要讓龍皎月醒來,想要給她道歉,說說她心底藏得很深的話,可是如今,沒機會了。
連最後一面,龍皎月都不願意見她。
龍皎月痴痴的坐在地上,抱著漸漸冷去的白露。
怎麼會,她怎麼會死呢?白露可是女主啊?她可是這個世界的主心骨啊,她是這個世界的中心啊,她怎麼會死呢?
龍皎月坐在地上,看那鮮血漸漸凝固,傷口處露出令人生寒的模糊血肉。
不對,她只要把傷口縫起來,她只要把白露的血止住,白露就不會死了,對不對?
龍皎月抱起她,搖搖晃晃的往那房舍里走去。
要怎麼把她的血止住呢?
對了,縫起來,縫起來。龍皎月像是魔怔一樣,只在那房舍里翻箱倒櫃的尋找著針線。她從一個柜子里找出了針線,不覺得疼一般揪下了一把頭髮,只用全是鮮血的手抖抖索索的穿過針眼,給白露的傷口縫起來。
她的手顫抖著,心裡只有一個念頭,白露不會死,她再怎樣都不會死的。她是女主,她不可能死的。
她顫著嘴唇,任憑那眼淚從眼眶裡淌出來,只抱著白露,將她的身上每一處傷痕縫合起來。
她不知道,一個人原來能有這麼多鮮血。
她不知道,一個人能為另一個人活生生剜出自己的眼睛,活生生的剜出自己的骨頭,活生生的掏出自己的內臟,活生生的看著自己死去,還想要為了那個人的心情,而用沒有骨頭的身體,挪行出那麼遠。
她不知道,人有兩百零六塊骨頭,顱骨一共二十六塊,其餘的一百七十七塊骨頭,除了要一刀劃開血肉,更是要一刀一刀將上面覆著的筋脈剔除,才能剜出來的。
龍皎月抱著白露,她渾身上下全是醜陋的黑色的針線,密密麻麻的縫合起來。
她將頭擱在她的額頭上,只像是著魔一般輕聲的呢喃道:「師傅,師傅在這裡等著你醒過來。師傅陪著你,哪裡也不去。師傅不恨你了,你要是還怕師傅生氣,就醒過來,你和師傅說說話,師傅就不生你的氣了。」
她抱著她,坐在那翻箱倒櫃的農院小房裡。
一天。
兩天。
三天。
龍皎月將下巴輕輕擱在白露已經冰涼如雪的額頭上,只像是著魔一樣,輕輕的說道:「你為什麼還不醒來啊?白露,師傅很想你,師傅想聽你說話,想看你笑,想和你一起,去哪裡都行。我陪你回皇宮,我陪你去長流,師傅什麼都不怕,只要白露跟師傅說說話。你快醒來啊,師傅難過,你不是最怕師傅難過嗎?」
那冰涼的屍體,在她懷裡。龍皎月的眼淚順著臉龐滑落,就落在她的眼眶下,順著白露的眼眶,不住的往下流淌著。
龍皎月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久。
懷裡的白露始終冰冷蒼白,緊閉著眼睛。龍皎月抱著她,只痴痴的朝她笑:「師傅陪你,師傅愛你,師傅會永遠和你在一起。」
天已遲暮。
原重陽終於來了。
龍皎月坐在那地下,只抱著白露痴痴的傻笑。原重陽站在她面前,一片玄色的衣角落在她的面前,她卻沒有絲毫反應。
原重陽後退了兩步,看著她懷裡那個已經死去多時的女子,只絕望的,痛苦不堪的說道:「公主還是這麼做了。」
他站在那裡,像是一個悄無聲息的亡魂,只紅著眼眶,終於有一滴淚落下,順著他的銀面具,落在他的手中:「公主來求我在憫生宮劫你,我以為她只是年幼無知,錯把慕儒之情當做了愛,何況你們都是女子。」
「我把這個事情告訴了帝后,他們軟禁了公主,不放她走。直到千刃峰聖尊判決那日,她說她知錯了,她說往日種種她要做個了斷,我們都信了。」
「我只是不知道,公主會有這麼大的決心。龍皎月,如今你得了這種結果,你可滿意?」
原重陽摘下面具,只紅著眼睛俯下身,從她手裡想要接過白露的屍體。龍皎月痴傻的看著他,聽不懂他在說什麼,只是看到他伸了手,想要搶奪懷裡的白露的屍體,只怨毒充滿殺意的看著他,抱緊了懷裡的白露。
原重陽靜靜的看著她,只像是自嘲一般笑了起來。他環顧了四周,只朝龍皎月悲涼的笑道:「龍皎月,這是白露為你買下的屋舍。她讓所有人都以為你死了,讓你去浪跡天涯,讓你得償夙願,你可滿意?用白露命換來的自由,你可滿意?白露死了,你可滿意!」
話道最後,他已經像是忍不住心頭那股洶湧的恨意,只一把拔出了劍,擱在她的脖子上,像是孤狼在夜裡的嘶吼一樣,血紅著眼睛,咆哮道:「你可知道!她說過從千刃峰迴去后就會嫁給我,我滿心歡喜,我以為我得了全世界!我從小看著她長大,我以為,我以為她會留戀我,哪怕是只有那麼一分.……她連我都要騙.……龍皎月,我到底哪裡不如你?」
龍皎月只痴痴的抱著白露,那雙盈滿淚水的眼睛,像極了黑夜裡繁星閃爍的夜空。
那是白露的眼睛。
一顰一笑,讓原重陽永遠都無法釋懷,永遠深愛的魔咒。
他將劍擱在她的脖子處,脖子上,血管剔透,皮膚晶瑩。只要那麼一劍,他就能殺了她,讓她為公主償命。
可是那雙眼睛。
那雙眼睛,在她的身上,他原重陽下不去手。
那把劍從他的手中跌落。原重陽彎下腰,只伸手道:「給我。」
龍皎月像是被威脅到的母獸,齜牙咧嘴,眼裡警惕而殺意重重。原重陽看著她,只悲涼的笑了一聲:「害死她兩次還不夠嗎?西峰潭下一次,這一次,你還想再害死她第三次嗎?」
龍皎月突然愣住了。
她顫抖起來,眼裡蓄滿了淚。是嗎,是嗎?她記得,她該記得的啊,那個,那個別在白露蝴蝶髮飾上的藍色寶石,那就是,那就是燃燒著白露生命的凝魄石啊!
那個寶藍色的寶石在她身上,在白露刺進她心臟的同時,就同等於刺進了自己的心臟里啊!
龍皎月只痴痴的從脖子上掏出那個用紅繩系著得寶藍色寶石,那顆寶石上已經有了裂紋,她抬了手,還未來得及觸到,它便化作了粉碎。
它,它碎了。這樣世上最堅硬最冰冷的東西,在她的身上,碎了。
為什麼,為什麼她才能留下一條命來,為什麼千刃峰下的浮雲沒有吸走她的精魄,因為那些浮雲,吸走的是白露的魂魄啊!
往日里,白露站在仙姝峰上,在青青的竹林中間,只朝她小心翼翼的說道:「都是白露不小心,才會在西峰潭下把那顆寶石弄碎了。師傅一定要小心,把這顆寶石保存好,不然要是弄丟了的話,白露會傷心的。」
龍皎月歇斯底里的嘶吼起來,她捂著腦袋,瘋狂的甩著頭,淚水淌滿了她的臉,她為什麼什麼都不知道,為什麼,為什麼啊!
她以為是白露不相信她,她以為是白露也放棄了她,可她從來不知道,白露為什麼那麼放心她,因為即使她死了,白露也能用命把她換回來。
她不知道啊,她不知道啊!
為什麼不放棄她,為什麼不殺了她,為什麼要救她,她龍皎月有什麼好,她不值得啊,她不值得啊!她寧願白露真的放棄了她,她寧願白露真的恨她,她寧願白露從來沒有愛過她!
為什麼要為我死去,即使是因為愛我,即使是為了我,你死了,我活在這個世上,我會很開心嗎?我想要浪跡天涯,我想要自由,我想要活著嗎?
我只是想要和你一起浪跡天涯,我只是想要能和你相愛的自由,我只是想要活著能與你廝守的資格!
為什麼,我不要,你回來,我不要你死,我要你活著!
龍皎月絕望的哀嚎起來,原重陽乘機伸手從她手裡猛地奪過了白露,看著她的眼睛已經黯淡一片,眼淚洶湧而出,她倒在地上,像是要爬過來抓白露,原重陽只後退了一步,悲涼而恨意十足的說道:「瘋了嗎?」
他絕望的彎了嘴角,將臉貼在白露冰冷的額頭上,只扯出一個絕望的悲涼笑容:「瘋了也好,總比我們這些活著的人,要無憂無慮的多了。」
原重陽走了。
龍皎月坐在地上,手上滿是鮮血。
她痴痴的看著自己的手,是誰的鮮血,她有些記不清了。
她只坐在地上,痴痴的狂笑起來,是誰的鮮血?是誰的鮮血?是誰的鮮血?我不知道,我龍皎月不知道,我龍皎月不知道!
她站起身來,只朝門外跌跌撞撞的走去。剛剛有人從她的手裡奪走了她生命里唯一的光明,剛剛有人從她手裡搶走了她活著的唯一理由,自由,生存,天涯,一切的一切,都不過是灰飛煙滅。
她要把她,把那個人給搶回來。死,她也要和她死在一起。
去找她,去找她,去找她。自己做了什麼錯事,龍皎月只模模糊糊的想,自己要去找她,自己要去向她道歉,自己要去和她在一起,要合葬在一個棺淳里,她就算化作了森森白骨,也要抱著她一起長眠。
京都里,到如今都傳著一個神乎其神的傳聞。
傳說修真界之首的長流在處決魔族叛徒的那一日過後,皇宮的對應的天穹出現了一抹紅光。
那紅光灼目刺眼,如同鮮血從天際蔓延開,濃的化不開。所有京都的子民都情不自禁的抬了頭,去看那天邊的一絲血光。
有膽大的百姓偷偷嘀咕道:「這是皇宮裡要有大變咧!你看那天降不祥之兆,也不知道是哪個皇子要繼位啦!」
旁邊一個百姓板著臉,說道:「呔!胡說!在位的皇上正當盛年,這京都也管的好好的呢,繼位,繼什麼位?!」
一隊人馬進了京,後面跟著的馬車上凈是一群新進宮的婢女。一個百姓在旁邊,看著馬車來了,連忙收起了攤位,生怕被那不長眼的馬車給踢翻了自己擔著的貨物。
旁邊一個中年男子說道:「最近這皇宮裡啊,整天都在招婢女。天天這麼多人進宮去,也沒見過幾個出來的。」
旁邊一個挑揀貨物的姑娘艷羨的朝那長長的馬車看了眼,只轉了頭嘆口氣:「那都是名門的小姐層層挑選了的才進得去。若是說天天,倒也不至於。」
中年男子道:「以往可沒這麼頻繁吧?我倒是聽說,是從那長流判決龍庭小姐魂飛魄散之後,宮裡才開始廣召婢女的不是?」
那個姑娘還沒有說話,旁邊那個賣貨的貨郎便說道:「哎喲,你們可是不知道!我這賣貨郎一年到頭四處跑,上次那個什麼審什麼的大會什麼的,我可就剛好在那個長流下的村子里。聽山上下來買貨的長流弟子說,那個龍皎月,死的那個慘喲!還是被咱們宮裡的小公主給用刀子扎的,從前面這麼扎進去。」
他在自己的胸口比劃了片刻,又嘶了口氣說道:「從背後都透出來了,那個龍皎月就算是個神仙也該是死透了!聽說那龍皎月死了之後被挫骨揚灰了,聖尊看咱們公主下手這麼狠,也就放下心,沒叫人下去千刃峰檢查那個龍皎月的屍骨。」
那個姑娘只倒吸寒氣,脊骨發涼道:「有這麼狠?真是……這龍皎月到底是犯了什麼錯?」
那個賣貨郎一聽有姑娘對自己講的故事感興趣,不由得更加繪聲繪色道:「哪裡知道啊?!聽說那西北齊雲府的滅門慘案就是龍皎月做的,她勾結了魔族,還騙長流的世尊們下西峰潭,害的長流死了好多人!聽說她在長流附近的山上和魔尊私通,被長流的一位掌門逮了個現行,那龍皎月也是心狠手辣的主,下了手就要殺那個平日里交情不錯的掌門,還一掌拍死了旁邊的無辜弟子!」
那姑娘只道:「果真如此?那可真是十惡不赦了!」
旁邊那個中年男子也接話道:「聽說她還打傷了自己的恩師,三司殿額化目聖手,還把那對化目傀儡給毀了!」
那姑娘直搖頭道:「這真是欺師滅祖的惡徒,難怪咱們宮裡那位公主一向仁心慈懷,還要親手了斷了這個惡人!」
旁邊那個中年男子只說道:「是啊,聽說那個惡徒到最後都不肯認罪,還對公主口出不遜,真是罪該萬死!落得此下場真是死有餘辜!」
旁邊噠噠的馬蹄聲往那宮裡去了。因為進宮的婢女太多,兩個婢女同坐一車。一個被選中的少女緊張的坐在馬車裡,旁邊一個少女小心翼翼的掀開帘子,看了看那皇宮,只打量了那四方角朱紅城牆的皇宮,又是歡喜又是迷茫的說道:「皇宮,皇宮好大啊!」
她落了帘子,只朝另一個搓著衣角局促不安的少女說道:「聽說我們這次進宮是去伺候嫡公主的,我好緊張啊,我從來沒見過公主。聽說公主長得很漂亮,又溫柔又善良,我等會兒見了公主萬一緊張了怎麼辦?要是惹惱了公主那可怎麼辦?」
旁邊一個絞著衣角的少女也是一臉期待和不安,只說道:「不會的,公主人很好,大家都這麼說的。」
她伸了只手,放在那個少女腿上,握住了她的手,只說道:「公主人很好,不會生我們的氣的。我家隔壁小玉的姆媽之前在宮裡做過一段時間的宮女,她在宮裡打碎了御花園的花罈子被掌勢的大宮女責罵,公主那個時候那麼小,就知道說讓大宮女不要罵姆媽。」
那個少女稍微緩解了些緊張的心情,只說道:「是了,公主從小就會心疼人,宮裡出來的老人們都說從沒見過公主這麼善良的人,一點都沒有公主的架子。只是這幾年公主去了長流修行,到現在才回來。」
旁邊那個少女握緊了她的手,只微笑著說道:「沒事,只要小心做事,就沒事的。」
天邊一絲暮色。
三司殿里燈火通明。
秋明淵只執了一卷書,坐在三司殿寢殿的床頭。他拿著書,書卷上是他好不容易隨著雲鮫道人從鎮南一代高人手裡求來的殘卷。
這本古籍上,星星點點的殘留著一些關於之前化目傀儡術走火入魔的記錄。
背上的傷尚且還火辣作疼。那一日他為了讓聖尊有個給龍皎月留下一魄的由頭,將龍皎月與魔族有染的罪責硬生生推了一部分到自己身上,挨了這一百下寒鐵鞭,抽在背上,藥石無靈,只能等它自己慢慢好。
前天他脫了衣服,發現背上的的血肉都黏在了衣裳上,一撕下來就是一層皮。他只皺了皺眉頭,想了想,覺得反正這段時日里聖尊已經出山,三司殿也沒多少人來,索性脫光了,光著上半身坐在了三司殿里。
龍皎月已經魂飛魄散了一個月了。
這世上再也沒有龍皎月這個人,沒有她的魂,沒有她的魄,沒有她的身。當日白露公主當胸扎穿的一劍,讓所有人都親眼見證了龍皎月的死亡。
白露公主那決絕的態度,那毋庸置疑的一劍,讓聖尊都有些感嘆。下手乾淨利落,將她龍皎月的心臟毫不猶豫的扎了個對穿。
這世上還是這個世上,龍皎月死了,也沒多大變化。
龍庭龍宗主再也不肯來長流,龍庭的弟子儘管知道龍皎月犯了事,和魔教有勾結,但是還是在龍宗主的默許下時不時來長流找茬。山下的採購弟子們時常鼻青臉腫的回來。王權世家忙著張羅西北齊雲府的事情,白露公主回了京都,之前便聽說是要和原重陽將軍成親的。沈望山還沉睡著,不知道何時是個盡頭。他秋明淵,還是像以前一樣守著沈望山。
世上還是這個世上,可終究是有什麼東西不同了。
秋明淵只執著那殘卷,心裡有陣痛,時不時抽搐著。
他秋明淵跟沈望山不同,望山溫和,仁慈,和誰都可以侃侃而談,對誰都是溫文爾雅。可他秋明淵愛計較,愛居高臨下,愛看不起人,愛以貌取人,愛和同門攀比,他沒多少朋友。
他記得他第一次因為自己這尖酸刻薄看不起人的性格而吃虧的時候,是被幾個弟子圍毆。他出身也算富貴,被送到山上來整日里只知道吃吃喝喝玩玩樂樂,一點心思都沒放在道法上。
他得罪了不少人,那些人找了幫手,平日里那些和他交好的酒肉朋友全都不敢替他出頭,眼睜睜的看著他被人帶著帶到後山,說要讓他長長記性。
沒有人幫他。他被打的不行,趴在地上,有人踩在他的頭上,將他的臉碾入沙土中。
他趴在地上,心裡屈辱的巴不得此事便死去。他拚命反抗,顧不得那些拳頭,卻還是寡不敵眾,只得受著他們的屈辱。
有人出手,快若疾風的將那些踩在他頭上的人打倒,一隻手伸在他的面前,沈望山那時還只是個瘦弱的少年,眉宇清秀,風度翩翩。
秋明淵紅著眼眶,明明很感動,卻鐵著臉皮不肯接受這陌生人的施捨。沈望山站在他面前,只收回手來,對他溫和的說道:「今日之事,我從未有看到過。」
之後因為在長流私自鬥毆,沈望山和秋明淵還有那些人都一起挨了頓鞭子。秋明淵依舊不肯理會那些挨打之後想要求和的弟子,沈望山卻和他們攀談起來,還和他們交好,說讓他們和秋明淵好好相處。
秋明淵甚是討厭他,罵了一句你當你是誰啊,誰要你管,便一溜煙跑了。
他到靈獸峰的後山,坐在通天梯上流著淚看星星。他就是這樣尖酸刻薄,就是這樣口是心非,就是這樣自恃清高,他只流著眼淚看著天上的星星,想著今天的屈辱和被人說教,心裡不痛快的緊。
他為了打敗沈望山,從此苦修道法。他想看沈望山出醜,他想等沈望山被人圍毆的時候他再像他當初那樣,飄飄欲仙高人一等的站在沈望山的面前,朝他伸出一隻手,陰陽怪氣的說道:「我救了你,舉手之勞,不用謝。」他要奪回自己的自尊,把這些施捨統統還給他。
只是後來等到沈望山被圍毆的時候,卻已經是他們長大成人。在長流的仙劍大會結束后挑選的十名曠世奇才里,他和沈望山一同在列,還有一個便是龍庭龍皎月的祖父。
那次的任務艱苦卓絕,沈望山被圍在無窮無盡的獸群中間。那時是上一任掌門帶的隊,秋明淵自己也是被獸群糾纏的無力□□,可就在沈望山將要被一隻狼妖撲到的時候,他也不知道從哪裡來的力氣,一躍而起,用身體擋住了那隻狼妖的血盆大口。
之後的事情,都是同門告訴自己的。沈望山用化目傀儡之法剿滅了萬千狼妖,從此一戰成名。
那都是之後的事情了。
沈望山背著他,跌跌撞撞的從狼妖群里逃了出來。他伏在沈望山背上,以為自己必死無疑,只迷迷糊糊的流著淚說道:「我不要領你的人情。」
沈望山停頓了片刻,點了點頭。
在那幽深無盡的黑暗洞穴里,秋明淵把頭埋在他的背上,淚水打濕了沈望山的背,語無倫次的說道:「我剛剛救了你,你不用在意,那是舉手之勞。」
沈望山點頭,只溫柔道:「嗯,我知道。我們不會死的,你莫要再哭了。」
秋明淵的腦袋裡也昏沉一片,只趴在他的背上,聽他這語氣是真的沒有在意。他又傷心又懊惱的說道:「我,我心裡,我心裡有你。」
沈望山的身體僵了一剎那,不著痕迹的恢復了前進的動作,只說道:「你累了,你在說胡話。」
是嗎,他在說胡話嗎?
秋明淵只沉沉的合上眼睛,趴在他背上,傷心的睡了過去。
後來他們回了長流,活著,沒有缺胳膊斷腿的回了長流。
沈望山一戰成名,他本來是不敢用歸為邪門歪道的化目傀儡術的,可若是當時再不用,他們兩人便都要葬身狼穴,更何況他消滅狼妖,實在有功。那時主事的掌門是沈望山的師傅,深信沈望山的人品,力排眾議,將化目傀儡術編入了長流的道法里。
大家都說秋明淵是被沈望山救回來的,沈望山背著他一深一淺的走出了狼穴,帶他逃出生天。秋明淵很懊惱,可懊惱的不是沈望山再一次救了他,還那麼像沒事人一樣說不用在意,他懊惱的是自己竟然會對著沈望山說出那種恬不知恥的話。
他不知道沈望山是怎麼想的,他看起來跟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一樣。秋明淵坐在梧桐樹上看沈望山練劍,他站在水潭旁的竹軒看他練心法,沈望山看見他,只是溫和的一笑。
他想了很久,還是沒有問出口。
他們一起做了長流的世尊,那都是好多年過去的事。兩個人都是見過風浪,經過磨練的掌門,形色內斂,心思謹敏。
他想,相處了這麼久,有些事情,不用問也知道了。沈望山對任何人都溫柔良善,這是所有人的特權,這是他秋明淵求不來的特權。
龍皎月已經死了。不知道望山醒過來,又該是怎樣的反應。如果自己告訴他龍皎月魂飛魄散了,他興許會去找聖尊理論吧。
這個世上,連白露公主都親手捅了龍皎月一劍,將她送入了黃泉。望山就算憤懣不甘,想要救龍皎月,那也不可能了。
人都死了,他也不能怎樣了。
秋明淵執著那書卷,揉了揉眉心。如今,偌大個三司殿,沉睡著的沈望山,魂飛魄散的龍皎月。
陪他說話的人,一個人都沒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