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是誰說的,這世上萬物,都是越美麗就越危險。斑斕蛇紋的盡頭是冷酷的毒牙,罌粟花海之下埋葬的是血肉骸骨,海市蜃樓再美也終將帶人走入無盡的虛妄與黑暗。
氣氛沉鬱的庭院裏,美人音色悅耳,配合著色澤黯淡長勢卻茂盛的花草樹木,以及空無一人一物的樓廊屋舍,竟如美女蛇一般顯出令人膽戰心驚的詭異美感。
“因為……你打不過我。”
妃媱言語裏最後幾個字帶了幾分挑逗的輕佻,尾音還在庭院氤氳的香氣裏繾綣時,秦寧敏銳地察覺到危險逼近,頓時疾步朝後掠去,企圖遠遠避開妃媱。
妃媱卻是含笑站在原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並未移動半步,衣上黑紗飄搖韻致,如月舞雲袖,美豔不可方物。
明明已遠遠避開這個氣息詭異難測的黑衣女子,亦不見她有任何動作,這庭院中也不像是藏了機關的樣子,秦寧卻始終覺得危險近在咫尺,如附骨之蛆般糾纏於身,不死不休。
更奇怪的是,他找不到出口。
就像先前他也找不到入口一樣,雖然看出此處格局不尋常,卻不得其門而入,隻能盤桓在外,四處查探。
最後實在找不到破綻,他一躍上了屋頂,不過是想著換個視野,或許能瞧出幾分端倪。誰知剛上樓頂就遭人攻擊,這才誤打誤撞入了這暗藏乾坤的小小庭院。
妃媱臉上笑意更深。秦寧無意識地深吸一口氣,想要找出這種危險感的症結所在。
也恰恰就是這一口氣讓秦寧醒悟過來:
這香氣有古怪!
這香氣團留周身已久,此時才察覺隻怕為時已晚,這女人暗算起人來當真是好手段!想通這一點,秦寧眼中浮出怒意,狹長眉目愈發淩厲冷酷。
但眼下可不是發怒或強與人相鬥的好時機,秦寧不是意氣用事之人,當即不作他想,就地盤膝而坐,沉心定氣,抱元守一,將周遭香氣與自身氣息阻隔開來。
奈何發現得太晚,體內已遊毒素沉澱,秦寧漸漸覺得四肢趨於僵硬,頭腦也有些混沌,須得努力凝神才能保持一線清明。
妃媱卻好像突然想到什麽,“咦”了一聲,麵上顯出純真的疑惑,好似這致命的香氣全然不是她的手筆:“奴家記得,天門弟子學的應該是劍術吧?可是寧世子,你的佩劍呢?”
秦寧自然無空搭理她這一時興起的困惑。妃媱卻癡癡看著他,晃著纖細腰肢,嫋嫋娉娉地向這個少年走過去。妃媱身形本就婀娜柔媚,即便是莊重壓抑的黑色,一樣能被她穿出萬種風情,姱容修態。
美人的行步看似輕緩嬌挪,一步一步極盡嬌妍,細算起來卻是出奇地快,幾個瞬息便到了秦寧近前。
妃媱蹲下身子,伸出一根蔥蔥玉指,抬起秦寧的白嫩清瘦的下巴,笑靨如琪花瑤草,瘞玉埋香。
“寧世子,為何不見你佩劍?”
秦寧努力保持住靈台清明,對眼前這個倚姣作媚的女人怒目而視,吐字卻斷斷續續甚是艱難:“我不過是……回家一趟……帶什麽……佩劍……”
“喲,”妃媱嘖嘖歎息,“還真是個不曉得民間疾苦人心險惡的小公子,竟然這麽大意,你在天門裏的那些師長都是怎麽教導你的?”
不等秦寧回答,妃媱又自問自答道:“噢,對了,大概是因為天門中人輕易不入凡世,所以你那些師長們也就理所當然地認為,身為天門弟子自然也無需知道凡世曲折吧?嗬,那些老頭子倒真是會偷懶……”
話說到麵,秦寧已經聽不真切,隻覺得意識越來越模糊,頭腦渾渾噩噩,仿佛整個人連同靈魂都快要脫離自己的控製一樣,思不由心,身不由己。
妃媱像是不知道秦寧的情況,還在他耳畔兀自歎惋:“可惜了你這麽好一個苗子,換作天門之外任何一個地方,隻怕早就揚名立萬了……”
那又怎樣……秦寧晃了晃腦袋想讓自己清醒一些,腦中像是要反駁妃媱似的想著,清心寡欲或是揚名立萬……究竟有何區別……
“不如這樣吧……”妃媱驀地想到一個有意思的決定,捏在秦寧下巴的手略一用力,將少年清秀的臉龐扳正,迫使那一雙鳳翼般的眸子與自己對視,“你退出天門,跟了我,好了好?”
話音落下的一刹那,原已迷茫困頓的瞳孔倏忽清醒,少年以手作刀,一掌劈向妖媚女子纖細的脖頸!
“呀……”
妃媱低呼一聲,忙鬆開少年的下巴,側身讓開這一掌,秦寧當即變掌為拳,擊向女子臉頰。
上一招出其不意仍是失手,這一招便注定不會得手。妃媱毫不費力就將秦寧這一拳壓在手心,反手一擰,秦寧便吃痛地歪倒在地。
妃媱明豔婉轉如姑射仙人的一雙眼眸也終於冷了下去。
“寧世子,看來天門的那幫老家夥,忘了教你什麽叫憐香惜玉,下次回去你可得記得要好好向他們請教一番。”
方才的兩招已經將秦寧殘留的所有力氣與神誌耗盡,這一倒直接讓他昏了過去,人事不省。
妃媱仍將秦寧那一拳扣在手心,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倒在地上的他,一雙含情目中滲出森然殺意。
“可惜,你怕是沒命回去了……”
本該是賓客皆歡的弱冠之禮,一場歡宴卻不得不草草散場,後門口無辜但不合時宜的屍體更是讓人心煩意亂,此情此景,饒是和順聰慧如秦黎,也覺得十分頭疼,一張俊美溫和的臉上失了慣有的笑容。
慕安則被路過的幾個侍女合力送回了客房休息。這還多虧秦黎早先吩咐過府中上下,要以貴客之禮對待這位慕安姑娘,否則慕安被秦寧撂在半路撒手不管後,還不知要原地等多久才能等到人回來。
揉著酸痛的腳踝,慕安向留在一旁侍候自己的侍女問道:“黎郡王現在何處?”
侍女看起來是個乖巧又小心的,回答的時候還有些忐忑:“回姑娘的話,大概……大概是在處理……屍體……吧。”
慕安聽著便笑了:“這事兒該請教他七叔榮昌王爺,榮昌王爺比他有經驗多了。”
侍女嚇得不敢再回話。
慕安當然隻是在開玩笑,也沒指望真的會有人來接這個話頭。她認真想了一下,對侍女吩咐道:“你去告訴黎郡王,多想無益,將死者好生安葬即可;另外,他堂弟寧世子已經出去一個多時辰了,你讓他派人打聽打聽,看看寧世子是否已回府。”
“是。”侍女雖不解其意,仍是應了,轉身出屋就要去找秦黎。
慕安忙又叫住她:“哎!先回來!”
侍女以為她又有什麽要自己轉達秦黎的,好奇問道:“姑娘還有什麽囑托?”
慕安低頭淺笑,似是靦腆:“囑托一事不用急,你先為我準備些飯菜來可好?我都餓了半晌了。”
“……”
待到伺候完慕安吃食,侍女再將這些話轉達到秦黎耳中時,已經又過了半個時辰。
秦黎已經將死者一事大致打點妥當,微微感到倦怠,一聽到秦寧出去兩個時辰未歸的事情,頓時驚得一拍桌子,質問道:“你說什麽?!”
侍女嚇得雙膝一軟跪下去,戰戰兢兢道:“寧……寧世子已經……出去兩個時辰了……”
驚怒隻是一瞬,秦黎很快意識到是自己失態。頭疼揉了揉眉心,秦黎揮了揮手示意侍女退下,又叫來幾個侍衛,吩咐道:“你們,一會兒先去明澤王府問問寧世子回去沒有,如果沒有,你們就趕緊去找,務必要在天黑之前把人找到。”
心中卻隱約的不安。對於秦寧這個靈慧有餘卻不諳世事的堂弟,秦黎再了解不過。從小到大,兩人素來親密。不管秦寧是去了哪裏、要做什麽,既然是從自己這裏走的,必然就還會親自回來向自己知會一聲。
更何況區區一個泰平城,秦寧身為帝王貴胄,氣質又清傲出塵,不管到哪兒都必然招眼得很,怎麽也不可能出去兩個時辰卻聽不到半點兒風聲。
晚些時候隻怕父親秦康和妹妹雲嫻還會一起過來看自己,秦黎琢磨著,到時千萬不能叫父親和妹妹瞧出什麽不對來,平白擔心。
約莫又過了一柱香的功夫,派出去的那些侍衛回來了兩個,向秦黎稟報的是“寧世子未曾回府”,其餘人仍在城中尋找。
秦黎漠然看一眼跪在麵前的兩個侍衛,冷聲斥道:“連個人都找不到,要你們這群廢物有何用?”
兩個侍衛立時嚇得頭又低了幾分:“屬下定會加緊尋找,請主人息怒!”
“那還不快去!”
“是!”
兩個侍從領了命,忙不迭退出去,誰也不敢在主子心情煩躁的時候留在府上,萬一一不小心觸了主子的黴頭可就不好了。
看外麵天色,已過申時。秦寧仍不知所蹤。秦黎在屋中坐了一會兒,沉靜起身,朝慕安所在的客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