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8. 溺水
身體泡在久違的熱水中,感覺整個人都鬆懈下來,這裏不見有侍女仆從,也不知那白梓軒是如何一會兒工夫便將這裏給打點好的,幹淨的衣衫放在池子邊上,水中還飄著些令人醒神的花瓣,偌大的浴池上空,彌漫著白茫茫的熱氣,我仰頭靠在浴池邊,心想這大概是這幾日裏最為舒服的一天。
當然白梓軒突然間的態度轉變,很有問題。我昨日令他那般狼狽,他竟然絲毫不提昨夜之事,可我心裏卻一直惦記著,怕他突然想起來,要對我進行更猛烈的報複。
“呼……不想了。”一直想下去,就會頭痛,我本就有頭痛之症,疼起來天昏地暗,記得年少時代,父親曾帶我求過不少名醫,都得不到良方,也為我請過不少藥劑師,為我調配最好的藥丸,仍然無一對症。這頑疾,以前幾乎是每半年發作一次,可最近幾年,這要人命的頑症卻愈加頻繁起來,有時一月一次,有時一痛幾天。大概是我前世做過不得了的罪孽,須得今生以頻繁的痛苦來償還。
身體有種漸漸融化在水裏的感覺,我微微閉上眼睛。不知過了多久,我的麵前卻突然出現一張狹長的桃花眼來。我驀地一驚——我已是好久,沒有想到東陽之事了。
那時我在昀端處學習術法,昀端隻收過我和簡兮兩個徒弟,簡兮因為家裏原因,每月隻能來上個三四次,所以大部分時間,那院子裏都隻有我和師父兩個人,甚是清寂。師父作為言靈師,在鎮上稍稍有些名氣,因此間或有遇到靈異之事的人,前來求助。師父懶惰,常常將事情推給我和簡兮。那日簡兮不在,卻有一個女子來拜訪。我看師父有推脫之意,便自告奮勇把活兒攬了下來。
“少主人,這次就讓我隨你去吧。”東陽默默走到我跟前。平日裏我著男裝,所以在人前,他常常喚我師父為主人,而我,便順勢成為他口中的少主人。
“這……”我有些猶疑,師父每次都隻允許我帶上一個式神過去,過多式神意味著消耗過多的靈力,平日裏我常常選靈力強大的青鵬,東陽雖然也會一些幻術,可是與青鵬相比……但是看他異常渴望的眸子,我不願掃他的興,就應了下來。
“既然是帶東陽過去,那為師就特別允許你多帶一個式神過去好了……”師父貼心地湊到我耳邊這麽說,我立刻含糊一笑,怕這句話被東陽聽去,傷了他的心,不知為何,我非常怕見到他受傷的表情,還是最喜歡他的笑意……因此,那日我隻多帶了搜尋用的小式神,便與那前來拜托的女子一同去了她家裏。
那次的任務,卻是我少有的失敗。
當然,並不是因為東陽的緣故,也不是因為對手過於強大,而是我,那天竟念錯了兩個咒術之間的銜接詞,致使所有的咒術在瞬間反噬到施術者——也就是我自己身上。我就那樣生生應了自己一招,剛痛苦地倒下去,那妖物便瞅準這個空隙衝了上來,看它那勢頭仿佛不將我吞噬便不罷休,我一邊自責,一邊搜腸刮肚想著應對之法,可是在極短的瞬間裏我得出結論——我這次看來是必死無疑了,可我那個時候內心竟然空白一片,在我大部分的感受中,死亡竟仿佛帶著溫度一般。
直到現在我回想起來那時的場景,胸口的某個地方都會尖銳地疼。
“為何,東陽要為我擋下來呢……”有個聲音盤旋在我腦海,“我與他沒有訂立過正式的契約,與他的羈絆也隻有一同生活的那幾年,所以在某種程度上我還並不是他的主人,他為何要……”
“無論如何,你失去他了。”一個冰冷的聲音這樣提醒我,“他在你麵前,被吞了個精光……”
“可他直到最後一刻,都對你露出笑意。他隻是一隻無害的生靈啊,你為何在救他之後,不將他放歸山林,而出於私心將他留在身邊呢,僅僅因為寂寞,你便害了他……”
“不,不是這樣的……”
“你是個自私的人呢,慕容雪時。”
“不要說了……”
“你是殺人凶手。”
那日,我突然在白梓軒的浴池裏溺了水,溫熱的水中仿佛伸出無數雙潔白的手,以極大的力氣將我拉入池底,眼淚混在飄滿花瓣的水裏,我隻覺得自己渾身軟弱無力。
好難受……不能呼吸……
睡吧,睡一覺,一覺醒來,你已脫離一切苦難,這世上的一切,無論是那擾人的癡念,困惑的雜念,還是毒草般的思念,都會被水流淨化,彼岸花開得盛,濃鬱的香氣會覆滅一切過往,飄揚的大雪會湮滅一切足跡,沒有癡願,沒有幻滅,有的隻是一望無際的虛無和純粹。
就讓我像這樣睡著好了。
然而一雙大手,卻仿佛要違背我的意願一般,霸道地將我拉離水麵。不,我不要……我抗拒著,可是那雙手帶著溫度,將我一點點拖了出去。我一時陷在一個溫暖的懷抱中。
可我記得,迷迷糊糊中,我仿佛一直在喊一個人的名字,一聲聲,一遍遍,就算不會有回應,就算胸中會更添虛無,可我期待那個名字的主人,現在能待在我身邊。我記得剛見到那個人時,還以為自己又見到了那個總是跟在我身後,微笑著叫我少主人的妖狐——啊,是啊,炎君,你在何處……
我微微睜開眼睛,麵前模模糊糊,我努力去看,卻怎麽也看不清那個人的麵容,然而那時身體的感受力卻異常敏感,我感到自己濕漉漉的身體被他用毛茸茸的毯子裹上,他輕柔地抱著我,邁著大步,朝前走去。
“慕容雪時。”他叫我的名字,“你是笨蛋嗎?洗個澡都把自己弄得溺水,你就那麽不想活下去嗎?”
“你是誰?”我含糊問道,手指攀上他的臉,他似乎微微一怔。
“你要帶我去何處……”我接著問,“……我好想到一個人的身邊去……可你一定不知道。”
“不要再說話了。”那個抱著我的人大概是皺起了眉頭,他的聲音有些清冷,卻是青年人特有的溫厚清澈的聲音,我一直覺得,聲音可以暴露一個人隱藏的諸多特質,如此聽來,這個聲音的主人,內心一定溫厚純良。我顧不得許多,隻自顧自說下去。
“有些事你是不會懂的……我好想,見一個人……這裏,好疼……”我說著撫上自己的胸口,眼淚突然大滴大滴落下來,我突然覺得那裏疼的難受,便將頭緊緊埋在那人的胸前,就是在那時,我聽到他的心跳漸漸快了起來,咚咚,咚咚咚……
“給我好好休息!”他輕輕將我放到床上,柔聲命令。我那日不知道是怎麽了,身體不受控製的拉了他的衣角,我聽到自己用哀求的語調說:“你……不要走。”
那脆弱來的不是時候,我知道。
“好的,我不走。”他淡淡應道。
“我一直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