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28. 前塵往事(1)
延平(年號)十九年,京都曾有大火,一百四十多幢民宅被毀,將近千人受火事牽連,或死或傷,其時,我年僅二三,剛剛接任負責京都治安防護工作的巡察使之職,第二日便遇到這樣的事情,一聽聞災情,便即刻趨馬而至火災中心地區,指揮那裏的百姓進行疏散。
“大人,這裏火勢嚴峻,還是遠離一些為妙!”副使如是說,一張臉上滿是擔心,他大概是怕我這個剛上任的巡察使會因此喪命吧,畢竟這火起的蹊蹺,在我看來分明是有人故意縱火,那時朝堂之上厭恨嫉妒我的人數不勝數,出了這樣的事情,大概早有人躲在暗處看樂子。可我滿心隻裝了那些無辜受難的百姓,哪肯聽他的勸告,隻命他在原地指揮百姓疏散,而我則揮鞭縱馬朝火勢更凶的地方去了。
包圍我的隻有灼熱的空氣和濃濃的煙霧,分辨不出東南西北,後來馬匹無法下腳,我便縱身下去,讓馬往外圍逃了,一些燒得焦黑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倒著,不知道臉上會是怎樣的表情,人說世事無常,大概神明早不憐憫眾生,我一邊在心裏詛咒著那些縱火之徒,一邊大聲喊叫著,看有沒有人有幸生還。
空氣越來越灼人,我隻覺得從腳掌處傳來陣陣灼痛,興許是腳部被烤焦了,所幸我少年時代曾心血來潮學過術法,便在周身張了結界,因為術法不精,那結界隻能抵擋火焰的熱力,而那嗆鼻的濃煙卻讓人眼睛不時流出眼淚來,我將身上的袍子脫下,捂住口鼻。
“還有沒有人活著!喂!有人嗎!”我一邊走,一邊高喊,嗓子已經嘶啞之時,才終於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從我左側半倒下的高樓處傳來,那是一個女子的求救聲,細若遊絲,我辨識聲音的能力向來比別人要強上幾分,聽到有人回應,立刻欣喜地朝著聲音發出的方向找去。
“來人,救命……”
倒在廢墟中的,是個臉被熏得焦黑的年輕女人,我慌忙走近她,發現她的左腿被壓在倒下的房梁之上,她神情露著苦楚,大概是因為看到我,所以麵露淡淡的喜色,我不禁一愣,那一雙眼睛清亮的如同黑色的珍珠。
大概看我有瞬間失神,她立刻以一副詢問的表情望向我。
“姑娘莫怕。”我回過神來,便一邊安撫她,一邊小心翼翼地移去壓在她身上的梁木。
“多謝這位大人……”她大概看到我身上穿著官服,所以這樣講。我悄悄打量了她幾眼,發現她年紀還小,一張小臉雖然黑黑的,脖頸處的皮膚卻細嫩而白皙,身上穿的是精致的綾羅,這時我才意識到,這裏正是當時京都最大的花柳巷,於是恍然,她原來是煙塵女子……我本對煙塵女子無甚好感,可值此天災人禍之際,隻好將這偏見拋到一邊,將她救下,可她腿腳受傷,不能行走,我猶豫了一下,便抱她在懷中,發現她的身體很是輕巧。
“姑娘叫什麽名字?”我一邊抱著她繞過火勢較凶之所,一邊詢問,她在我懷中很是乖巧,聽到我的問話便低垂下眼睛回答:
“小女子名喚梨若,梨花隔夜殘,零落若飛雪。”
她的聲音懦懦的,仿佛夾帶著某種淡淡的甜味,卻不會像那些站在街口招徠客人的女人,讓人覺得膩煩。她的聲音就像是小麥和糯米做成的麥芽糖,無甚甜味,卻是溫和的,很值得人回味。
“哦。”我不善言辭,問完之後,便不知要怎麽將對話進行下去,她似乎也不是愛講話的人,於是一時無言。
“梨若姑娘在京都可還有別的親戚?如你所見,這裏已經化為廢墟,興許一段時間內都要廢棄了。”我漸漸帶她走到有人群聚集的地方,於是低下頭詢問,卻正對上一雙清澈見底的眼睛,我立刻慌亂地避開,卻見她訥訥地搖搖頭,隨後手輕輕撫上自己的腹部。
“那麽……”我皺起眉頭,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當年我家中已有妻室,還有個三歲的女兒,就在這全家剛剛在京都安定下來之際,若是貿然將一個從煙柳巷救出的女子帶回家去,不管怎麽說都是一件招人閑言的事,可又不能放任她不管,一時竟有些兩難。
“大人,剛剛的梨若在等一個人……”懷中的女子卻突然開口,那聲音裏蔓延開無邊的寂寞,“那人說要帶我走,我於是站在我們約定相見的地方等,等啊等,我原本覺得一個晚上並不長,隻一個睡夢的時間,又能有多長呢?於是便一晚,兩晚,三晚的等下去,我知道他終會來的,就像是以前約定過的那樣,就算今天不來,明天也會來的……可是我卻終究沒有等到那個人,隻等來了漫天的火光,天邊的雲仿佛燃著了一般……”
她說著,露出一個安靜的笑,那笑容裏竟然連蒼涼都沒有,隻有沉靜的溫柔。
“你等不來他了。”我說得決絕,“所以,還是另想別的出路。”
不知道是我這句話刺激到了她,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她突然抬起手,試圖把我抱她的手拂去,我領會到她的意思,於是將她放到地上,她隻能單腳支地,所以稍稍有些站不穩,我有些擔心,便去扶她,卻被她笑著阻止了,她對我說:“你不懂他,他總會來的,他也從不騙我,一定是有事情才耽誤了……我還要再等下去,如果他來了,看到我不在這裏,一定會擔心……”
那句話說得認真,我卻聽得多少有些心疼,這世上多少癡心女子最後圓滿地等來了那份承諾?男人在床榻之上說的話大抵是不能信的,何況他們一個是青樓女子,一個又是來尋歡的嫖客?可她眼神透露著倔強:“大人的救命之恩,梨若一定會報的,不知道大人姓甚名誰……”
“大人!你在這裏?!”我突然聽到我的副使喊我的聲音,於是轉過頭去,看他正牽著我的馬過來,一張臉本就黑,再加上這煙熏火燎,更加分辨不出眉毛眼睛。
“百姓疏散的怎麽樣?”我問。
“回大人的話,疏散工作大體完成,隻是火勢絲毫沒有減弱的跡象,我們還需要更多的人手去滅火,不然別說是這附近,就是百裏之外,也有可能受到牽連!”
“剛剛送往陛下那裏的加急文書呢?”我眉頭緊鎖。
“我聽聞陛下夜夜笙歌,哪管得著百姓的死活!何況現在要想抽出兵力來,白帝哪管用!還是得去求那相國大人……”副使年輕氣盛,對現在相國把持朝政的政治早有微詞,語氣裏不免帶上濃濃的火藥味。
“還不住口!”我立刻嗬斥他,他立刻不滿地癟起嘴,然後道:“那麽大人,你說我們該怎麽辦!依我看這分明是有人想看我們的笑話,而且竟然不顧這麽多百姓的死活!該死的,一幫畜生!!”
“走,隨我去相國那裏!”我說著立刻跨上馬,朝他命令道,剛要揮鞭,忽看到那一旁嫻靜而立的女子,心中立刻湧出一種說不出的感覺,她剛剛拿手帕將麵上的汙穢拂去,霎時露出一張清秀幹淨的臉,眉不描青黛而黑,唇不點朱砂而紅,一雙靈動的眼睛,仿佛有千言萬語想說。
“你聽著,不許亂跑,也不許跟別的什麽人走,隻在此等我!”我說著,不等她回答便駕馬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