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2.紫衣
我和師父幾乎同時掀開了簾賬。
和師父對視了一眼,看到他微微向我點頭,我於是扭過頭去,怔怔望了一眼床上神智不清的人,看到他向著虛空伸出手臂,努力要去握一個並不存在的影子。
白梓軒的喉間艱難地發出幾個音節,我凝神細聽,終於意識到他口中含糊叫著的,竟然是我的名字。
我幾乎是本能一般走上前去握住了他的手,輕聲對他道:“我在這裏……”
那是一雙滾燙而陌生的手,我剛一觸到,他便突然間反手將我的手握在手中,仿佛是怕我會逃開一般。我不經意間皺緊了眉頭,心想,虛弱如他,大概已經辨不清眼下是現實還是夢境了吧。
“昏迷這幾天,幾乎每天都有一段時間會叫你的名字。”師父輕輕走到我身邊,說得很溫柔。我不知道如何回答,隻好以沉默來回應。
“雪時,你可有主意救他?”師父將手搭在我肩上這般問我,可不待我回答,便又語氣凝重地補充道,“為師知道你心中還是怨他當年對慕容府做下的事,也知道正是因此你對他才從來不放過多感情,可是如今,為師希望你救他。你是個心腸好的姑娘,該是不會放任他死在你眼前的吧。”
“師父……”我低垂下眉眼,語氣努力淡然,“連師父都救不了他,雪時又怎有主意可想?師父不也曾經教導過雪時,這天下沒有人能解七日散之毒,難道師父忘記了嗎。”
如今這種時候,我也隻能像現在這樣陪在他身邊,握著他的手罷了。
“就連雪時你也……”聽完我的話,師父不由得有些頹然,可隨即卻又大徹大悟似的歎了一口長長的氣。
“人力果然無法逆天嗎。”
我印象裏的師父向來是個沒有主動性的人,在草籮時也都是信奉著“隨波逐流”的信條而生活的人,可是白梓軒找到了他,給了他一些他無法拒絕的理由,他便一夕之間決定背叛之前的生活方式,投身到另外一個與他絲毫不相稱的世界裏去。我不知道白梓軒給了他什麽,但我知道那一定是他一直都想要的。
“師父,能不能讓我單獨與他待一會兒。就一小會兒。”我最後這樣開口。
“好……我就在門外。”
師父出去之後,我將眼光轉向床上的男子。
一旁的香爐中飄著濃鬱的沉香,混著藥草的味道,讓人有種恍惚的感覺。我默默地對臉色蒼白、仿佛失了所有血色的男子說:“白梓軒,你在我印象中是那麽高傲的一個人,怎麽會露出這麽脆弱的神情呢,這與你一點也不相稱啊。”
隨後又淡淡補充了一句:“你怎麽把自己弄成這副樣子呢?”
可是他不回答我,隻愈加緊地擰緊眉頭,仿佛在用所有力氣去抵擋在他身體中遊走的猛獸。
“紫衣。”良久,我終於掙脫白梓軒的手站起身子來,隨後輕輕對著虛空叫出了這樣一個名字。
“幫他診治吧。”
憑空出現的紫衣女子生了一張端莊秀麗的臉,書中描繪的“遠山眉映橫波目”,大概就是她這個樣子,我想起來,她死時穿的便是這身華麗的紫衣,層層疊疊的宮裝,仿佛暗夜裏盛放的紫荊花。她的眉目比起我初見她那年要冷淡一些,大概因為離開人世過久,身上不免有種疏離冷寂之感,可我覺得即便如此,她的眼裏也並沒有丟掉溫柔的影子。被稱為“神之手”的女醫者,有一副慈悲柔軟的心腸。
“你已決定了嗎?”她望著我,漆黑的眸子裏早已濾淨一切往昔,那些浮華舊夢早隨生命的消逝而變成了沒有重量的霧氣,我回望著她,在她眼睛裏卻什麽都看不到,仿佛多年之前的那場千裏追殺其實並不存在。
其實它並不存在吧……
記得那日,被人一路追著逃亡的她終於來到草籮,並找到我的父親,他們曾為同一個人賣過命,最後竟也因為同一個人的昏庸而差點丟掉性命。這種事並不少聞——與朝政不相幹的女醫者最終成了某場政鬥的犧牲品。家被抄光,她也被流放至南荒,可在流放途中,卻仍然有不願放過她的人,一路上,就連那些押解她的官兵都被屠的一個不剩,更別提同她一同流放的家人,隻有她憑借幾枚銀針以及操針的技術死裏逃生,最終來到了草籮。
我初次見她,就覺得她長得很美,如同深潭之水的眼眸中更是從來未曾見過的平靜和溫和,我年紀尚幼,對醫術有淺陋的興趣,也喜歡跟她在一起,她便時常教我些看病的知識,所以我的醫術,也算是師承了她吧。
可是那一向可救任何頑疾的女醫者,到最後卻唯獨救不了自己。
她最終死於長年積聚的癆病,死的時候特意換上了這身紫色的宮裝,她告訴我,她以前便是穿著這身衣服去為他診病的。那時候的他愛上了穿紫衣的她,所以給了她這樣一個名字,以至於她為了他忘掉了那個原本屬於自己的姓名。
“雪時,你是言能者,應該有留我在人世更久一些的辦法。”她臨去之前將我叫到床邊,這般問我。那時的她眼窩凹陷,仿佛一夕之間失去了往日所有的光彩,可眼睛裏深藏的執念卻在那一刻終於噴薄而出。
“紫衣,對不起,我不是合格的醫者,我救不了你的命。”我哭著答她。“你可有辦法救自己?”
她搖了搖頭,隨後重重握上我的手,眼睛裏是不容拒絕的光。
“我聽說言能者可將死人的魂魄以文字維係在這個世界……你就將我的最後一口氣拿去……你再助我救最後一個人。”
“紫衣,我不能……”我流著淚看他,心中有些害怕,可她的指甲仿佛要嵌入我的肉中,她的執念已深,若放任這樣的她不管,她定無法往生。
她緊盯著我的眼睛:“我早立下誓言,他若殺一百人,我便要救回一百條命,而他若殺千人,我便救一千人給他看,他自負乾坤在他手中運轉,可我偏要逆了他的乾坤。如今,就隻剩下這最後一個人了……第一千個人……”
這麽些年,我很想問她一句話,那便是——紫衣,你從沒有想過要救自己嗎?他殺那麽多人,你救的過來嗎?可我心間卻早有答案。
她最後說:“雪時,你一定要幫我。”
那是我第一次違抗師令。
我將她將散的一縷魂魄以令書之力強行留在這個世上,而她,則成了我的一個隻能使用一次的式神。而那令書上其實隻寫了兩個字,那便是“紫衣”,她的名字。隻有兩個字,卻生生將她束縛在原地,那麽多年。
“紫衣,即使你要救的人,同他一個姓,你也要救嗎?”我喃喃問她道。“即使他將要取他的性命,你也要救嗎?”
良久,她輕輕地抬腳走到白梓軒的身邊,席身坐下去,把手搭在他的脈上,這樣對我說:“這歸根到底隻是我的一個執念而已,同眼前之人姓什麽又有什麽相關,同他要殺掉誰,又有什麽相關呢。”她的側顏在昏暗的燭光掩映下顯得柔和無比,那一刻,仿佛有遷徙的魚群從她麵上漂遊而過。
那話裏的寂寞,我覺得自己隱約懂得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