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87.開端
黑色緊閉的城門下,一個小男孩兒瑟縮著身體,衣衫襤褸,一旁枯朽的樹木不高的枝杈上並排幾隻烏鴉,全都貪婪地盯著那小小的身體。
好冷。已經,冬天了呢。
眼睛睜開一條縫。自然是意識不到那些不懷好意的烏鴉鳥,也不曾辨明現在是哪個季節,所以才誤把這剛剛入秋的季節錯誤的當成寒冷的冬天,他的意識大部分都已脫離對這個世界的感知。
因為很冷。所以理所當然是冬天了。
並沒有掌握多少對這個世界諸多事物的判別方法,便已經被所謂的“世界”拋棄,孤身一人。
“這個世道啊,已經變了呢……”
他還記得昨天那個老婦人經過自己身邊,扔下一些錢幣後說的這句話。他記得清晰,連同那話裏的歎息一起——他總是很容易記得類似的句子或詞語,這些詞句便是堆砌成這個世界的所有、一切和全部。
類似“以前可不這樣,流浪的孩子什麽的也能生活的很好”或者“政府已經無暇照管百姓的生活了吧,現在別說是饑荒或瘟疫,光是內亂就夠嗆了呢”還有“或許什麽時候戰爭結束,什麽時候我們才能回到真正的家吧”這些。種種。
叫做戰爭的洪水猛獸,摧毀了所有生存的基本。
因此理所應當地痛恨戰爭,以及發動戰爭的那些人。
另一個流浪少年闖入這幾乎是屬於他的私人領地的城門下的時候,他正啃著一個硬的需要動用全部麵部骨骼的饅頭。
“喂!打開呀,我要出去!!”少年捶打著堅硬的城門,麵帶懼色,少頃,身後便已經傳來紛亂而厚重的腳步聲。眼看著那些追著他來的人近了,所以更加焦急起來。
“快開啊,我要出城!!”
“不會開的哦。”男孩兒稍微抬起頭,麵無表情,“已經過了時間了,放棄吧。”
“你騙人!快些打開!”少年不死心,依然大力地捶著城門。緊緊抱在胸前的布兜,大概是從哪裏偷來的——男孩兒揣測。
沒用的——
當下了這個判斷之後,追上來的幾個大人已經迅速把少年扭在地上。
“小賊,偷東西偷到你大爺頭上了!你奶奶的,看本大爺回去不打斷你雙腿!”類似的毒言男孩子已經聽了太多,以至於快要麻木。在少年咿咿呀呀的掙紮聲中,男孩子抬起那張略微蒼白但很清秀的臉。一雙漆黑的眼睛,空洞,什麽都沒有。打人者不由得因為那樣的眼光而驚了一驚,意識到對方隻是個小孩子時,才恢複凶神惡煞的神態。
“小崽子!看什麽看?!你們這種人沒有一個好東西!父母不在就無法無天了,這個世界就是因為你們這種人太多才肮髒不堪的!”
是的。
因為有我們這種人,這個世界才肮髒起來的。
“快走了,這小崽子髒兮兮的說不定身上帶著瘟疫。”另一個厭惡的聲音響起後,那幫人動作立刻迅速起來。就如同瘟疫一般,自己同樣是站在被厭惡的立場。
那個幾乎是被拖著走的少年最後露出的求救的眼神,連同那些厭惡的聲音和表情一起,難以忘記。
被帶回去之後應該會遭一頓毒打吧,能不能活下來也是問題,可即使是活下來,將來的生活也難以逃脫偷盜或乞討的路徑,因為,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呢,幾乎生活不下去……可是從什麽時候變成這樣的呢。
即使已麻木,在心的某些角落,也總有一些能被輕易觸動的地方。
這個世界,在有人惡毒詛咒著“你去死”的同時,也會有小小的聲音詢問“你還好吧”。
果然,希望所有人都喜歡自己。
即使厭恨這個世界,但果然還是……執著而無法離棄的,像抓著一根救命稻草般的。
眷戀著那些難能可貴的溫暖。
所以當女子如玉般溫潤的聲音詢問出“你還好吧”的時候,幾乎已經陷在叫做“絕望”的世界夾縫裏的男孩子,突然夢境一般看到微弱卻柔軟的光亮。
18歲模樣叫做雪時的女子,站在11歲喚做樞棉的男孩的麵前。
世界的開端,應該也是同樣溫暖的色彩。
即便已是黃昏,也會有不差於流光溢彩的光影,停留在對麵人的臉龐,把那原本就柔和的輪廓,映的更為迷離起來,並最終在記憶裏被鍍上夢幻的色彩。
樞棉還清晰地記得,那個時節的雪時披著黑色鬥篷,下麵露出一襲雪白的長袍,上麵印著他從來沒見過的花朵的紋樣,血紅色恣意綻放的大片大片的花,映在他漆黑的眼眸,從此便在他的心底常開不敗。
原打算要去前麵的曆城,可沒想到這個時間城門已閉,出城無門……雪時歎口氣,小聲抱怨:“所有的客棧都客滿我還真是好運氣……”隨後露出困擾的表情來。
“南雲那家夥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夠找到我……” 最後用隻有自己聽的到的聲音嘟囔了這麽一句,很隨意地坐在樞棉的旁邊。
至於為什麽選擇這樣一個位子,大概是因為類似憐憫的感情。
一眼便看出男孩子如果不立刻診治,不出幾日一定會死掉。對於自己麵前的死亡,無法置之不理。
樞棉原想努力露出嫌惡的表情表示對這個外來者的不歡迎,卻在她坐到自己身邊時,發現自己竟一絲一毫敵意都顯露不出來。青澀的慌亂突然在他的心底蓬勃滋長。那時的他還不懂得戀慕這種事,但是即使當時的自己隻能以“孩子”來定義,仍然清晰地知道自己對這個突然出現的,容貌傾城的女子,有著難以言說的好感。
“你覺得自己怎麽樣?”
貿然要為一個陌生人診脈,這樣的衝動肯定不能為常人理解,鑒於以往那些教訓,她稍稍克製住,想先同他搞好關係。
意識到身邊的孩子果真自始至終都沒有跟自己搭話的意圖,不由得輕微歎口氣。
“呐,給你。”最後,從包裏掏出一些幹糧,拿到有些別扭的少年麵前。
“很好吃的。你餓了吧?”
叫做樞棉的少年,有著很好看的黑色眼睛,雖然髒兮兮,但還是可以看出隱藏在世俗眼光下的白皙細嫩的皮膚,臉的輪廓已經有硬朗起來的苗頭,鼻子也挺拔的很好看,所有部位的生長趨勢,都預示著不久的將來,眼前這個明顯臉紅著的青澀少年,會出落成英俊秀挺的男子。
“餓的話就吃一些吧。”幾乎是在誘惑他,雪時把東西舉得更高一點。
“裏麵有毒吧。”少年凝視她的眼,平靜地說出這句話,雪時舉著食物的手不由得顫了一下。
可是當看到上一刻還說著“裏麵有毒吧”的少年,下一刻已將東西奪過去狼吞虎咽的情景時,雪時隻覺得胸口有個地方,非常的壓抑。
已經到了寧可死,也要填飽肚子的境況了嗎。
不等雪時說些什麽,少年已一邊吞咽食物,一邊口齒模糊地說出這樣的句子:
“如果我死了,你就將我埋了,如果我還活著,你就得讓我跟著你。”眼睛裏帶上了一絲狡黠的光。
樞棉知道,說出這句話,就表明自己是要賴上這個女子了,即使她拒絕,也打定主意要緊緊跟在她身後,無論是怎樣的未來,他都願意去賭一把,壓上自己的全部——即使現在的自己幾乎可以用一無所有來形容。
看到女子明顯是有些受到驚嚇的神情,少年大聲說出這句話來:
“你不說話我當你同意了。”
那個時節的風已經開始夾著些滄桑的涼意,來自遠方的女子從少年的目光裏看到似乎已許久不見的光影,她不是第一次發現有些事自己永遠不知如何拒絕。那是一個比任何希望都要龐大的希望,他選擇把那份希望壓在自己身上,並且相信那微弱的光亮將引導他走向一個幸福的未來,他是從何而來的這份期冀,自己無從知曉。隻是,就是那樣的。一定是那樣的。
目光隨著她的心一起柔軟起來。
“那麽……”雪時這樣回應道,“讓我為你搭脈吧。”
是了,就是她了。
樞棉想,那個曾停留在幻想中的,在無數的夢裏帶給自己溫暖的人,現在就在自己身邊。
當女子將披風披到他身上時,還不諳世事的少年心突然一緊,隨後聽到女子如詠歎般的聲音:“先把今晚挺過去吧,似乎要落雨了。”
後來的樞棉回憶起來,雖然怨恨總是遠比叫做“愛”的未知生命體要更長久更頑強的生長,像是披著層層盔甲而本身又有著堅硬如同龜殼般防護的兩棲類生物,但是,它卻又總是能握有更多的理由使人們信仰。雖然那時的他的思考還不能達到更高的層次,但是要推翻自己先前對世界的憎恨,這樣一個理由就夠了。
因此,長到15歲的樞棉,已是陽光燦爛的耀眼少年,早已不見早年那份呆滯和麻木,回憶起來也總覺得仿佛那才是陌生的自己,自己一直以來都是幸福要大於傷感的。當然,也可能隻是因為和雪時在一起的日子總是有趣而輕鬆的,才使得這個處於成長期的少年朝著更加健康的方向成長了起來。
當然,那些都是後話了。
朔元二年,上任不久的白帝開始大規模屠殺宗室朝臣,朝堂上人人自危,朝不保夕。天下三分兵權,一分在帝王手,一分原在道清相國手中,誰料這位權傾天下的相國卻在櫻暖門遭人刺殺,不測身亡,其手中兵權輾轉落入錦王手中,本該將兵權交回白帝的錦王卻擁兵自重,宣布自立為王,而握有第三分兵權的清河王白梓軒,則在清河起事,由此,揭開了碧落三年內亂的序幕。
帝王家的事,終於成了天下事。
而那與天下本無關的黎民百姓,卻成了天下事的受害者,生逢末世,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