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2.曆城往事(3)
那是我沒有預想過的場景,心想,可以將不合季節的花養得這般好,若非相當喜愛,是不會下功夫來侍弄的。我向來喜歡花草,如今又因這滿院子的梨梟勾起了鄉思,不由得心潮澎湃。
我不由自主地拉了南雲的衣袖,難掩激動道:“是梨梟花,草籮鎮東山山坡上種了許多,一到春天那裏總顯得很熱鬧。”
“想家了嗎?”南雲低頭問我,說這話時眼神很溫柔,我卻忽然想到慕容家已經不在了,於是便沉默下去。
“等找到了嶽丈大人,我們便回草籮。”他輕輕捏了捏我的手,這樣安慰道,我聽出他話音裏的認真,有些感動,便恍惚地點了一下頭。
“這麽大的宅子,怎麽連個家仆的影子都沒有?”樞棉一邊四處打量,一邊嘟囔出聲,“我姐姐從前在大戶人家裏當丫頭,我曾進去看過,那裏還不如這裏大,卻熱鬧的多……”
樞棉的疑惑同時也是我的疑惑,可一旁的南雲的表情卻相當輕鬆,一副順其自然的樣子。
他這個人似乎從未緊張過什麽,總是一副置身事外的超凡態度,大概因此,他無論做什麽都顯得遊刃而有餘,從容而淡定。
他後來告訴我說:“雪時,這世上已經入眼的風景早已是既定之景,即使費力揣測也無法改變現狀,所有的不明朗,總會在日後得到解答,所以無需於事前事後緊張。”說完之後問我,“你明白了嗎?”我想了片刻,誠實地搖了搖頭。
他歎口氣繼續解釋:“也就是說,在一件壞事發生之後,就算你知道它會發生,卻也沒有辦法阻止它,這種情況下,其實知道與不知道都是沒有差別的……這樣講,你明白嗎?”
我琢磨了片刻,為他添了一杯茶,殷勤地舉到他麵前道:“你要不要喝口水再講?”
他於是果斷放棄與我講道理。
其實他所講的,我也不是全然不懂。幾百年前的老祖宗就說“難得糊塗”,如是而已吧。
杜允之在東廂房的會客室見了我們。
40歲左右的中年人,玉冠束發,眉飛入鬢,麵色有些蒼白,我想,父親也是他這個年紀,但是二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父親的神色總是肅穆,不怒而自威,讓人不敢輕易接近,而他卻眉目間透露著溫婉,一雙眼睛似乎還留有年輕時的舊影,嘴角含著笑意。
我們進屋時,他正端坐在輪椅上,膝上蓋了厚厚的毯子,身上的白色長袍穿得一絲不苟,廣袖之下骨節突出的大手,漫不經心地搭在輪椅的扶手上。
我在事後對南雲感歎:“杜叔父年輕時一定是曆城數一數二的俊俏公子。”
他聽完有些不滿,一把將我撈進懷裏:“天下最俊俏的人已經做了你的夫君,你還有心思想別的男人?”
我心想在這樣一個醋罐子麵前,如果有一天我不小心紅杏出了牆,他一定會讓我的出軌對象為我們的愛情陪葬。
“要見我的,便是你們嗎?”他輕輕開口,聲音低沉,語調和煦。帶我們進來的女子輕輕走上前去湊在他耳邊說了句話,他微微頷首,她便退了下去。
“小女雪時,見過叔父。”我對著他行了個禮,道,“叔父可還記得草籮鎮的慕容家?”
坐在輪椅上的人眼神稍稍動搖,但顯然還在遲疑,他問:“你是……”
“家父名喚慕容元靖。”我直視他的眼睛,隨後看到那雙眼角微微下垂的眼睛裏,漫過一絲驚異。
“沒有想到賢侄女竟這般美麗傾城。”他說著,扯出一個笑來,那笑容讓人如沐春風,“這兩位是?”他注意到了一旁的南雲和樞棉。
“這孩子是小女的表弟,名喚樞棉,隨我外出遊曆,這位是……”我臉微微紅了,“是雪時的夫君。”
我話音剛落,就聽到南雲在耳旁答:“這還是雪時第一次這麽不避諱地介紹為夫,為夫好生歡喜。”說著微微低頭,將目光轉向輪椅上的男子,“想來還真是托叔父的福了。”
輪椅上安坐的中年男子目光落到南雲臉上時,反應如大多數人一樣,明顯對那副絕色的麵孔表示了讚歎,但他定力比常人好,隻是輕咳一聲,立刻恢複常態,表麵上不動聲色,聲音裏卻難掩讚許:“元靖兄果真是招了個好女婿,也不負我侄女乖巧懂事。”此人說話行事溫和而不失禮,不愧是官場上摸爬滾打久了的人。
“你們快快坐下,我腿腳不便,招待不周。”說著揚聲喊了一聲,“如鳶,快快上茶。”如鳶似乎是剛剛領路女子的名字。那女子過來添了茶水,便靜靜立在一邊。
“元靖兄可還好?”不等我說明來意,中年男子的這句話卻先一步將我的心冰凍了一半。
“雪時此行就是為家父之事。”我小口抿了一口茶,覺得心裏五味陳雜。向他簡單說了慕容府遭難之事,他的表情漸漸沉重起來。
良久,聽到他輕歎:“明日隔山嶽,世事兩茫茫。七年之前我與令尊結識,敬仰其為人,便常常來往,把酒言歡也不隻數次,如今,那些往事仿佛都還曆曆在目。隻是這幾年,宦場失意,再加上夫人過世,我恍惚間深感自身之脆弱,也看透人事之無常,便幽居在府第中,與外界漸漸不再來往。隻種花弄草,妄圖頤養天年,不料竟連友人遇難都不能盡心盡力,實在是……”
他的話裏漸漸有悲哀的味道了。
我本無意勾起他的愁思,卻忘記了人世之情本就如此,如果以獨善其身的念頭與人交往,未免冷情。這樣看來,這位杜叔父,實在是位熱心之人。
“叔父無需自責,家父是剛強之人,今日雖處亂世,但保全自身大概也不是難事。雪時此行除了希望借機能打探一下家父的近況,其實還是想來看看叔父,希望叔父不要為慕容府之事更添憂思,如若這樣,就真的是雪時的不是了。”
我說完,南雲便在一旁接道:“雪時說的不錯,叔父還是寬心為好。”說著,突然望向門外的那一片梨梟林,感歎道,“先前雪時還說,梨梟花樹是草籮最美之花,我沒有信,今日在此處見到,覺得果真是奇景。”
白袍的中年男子沉默了良久,目光穿過那些花樹變得渺遠起來,我不知他從那些花樹身上看到了什麽,隻覺得那樣的目光很溫柔。
“阿諾她平生最愛熱鬧,我便將這院子給她布置的熱熱鬧鬧的,這是她最愛的花,她定會喜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