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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100.如鳶(1)

  我初次見到公子,是在一個陰寒的冬天。那一年,獨自撫養一雙兒女的父親,終於不堪貧窮與疾病的折磨,而決心將年長一些的女兒拉到市場上變賣。就像是賣黃瓜賣柿子一樣,我被明碼標上了價,隻等著過往的誰看上了眼,將我給拎走。


  然而那時節那世道,缺錢缺米唯獨不缺人,尤其我還是個走路都不太穩當的小孩子,買回去除了做童養媳之外,確實沒有什麽別的用處。人都說國君無道,才使得民生凋敝,民不聊生,可以我5歲的智商,隻能夠理解這一件事,那就是如果不能將我賣出去,爹爹會不高興,爹爹如果不高興,我們全家都會不高興。


  等我長大一些時候,終於明白當年的爹爹為何會不高興,那是因為,如果不能把我成功賣出去,那麽爹爹和弟弟當年過冬的口糧,將會成為困擾我們全家的一個大問題,而這個問題的另一頭,據說與死亡這個詞相連。


  天快擦黑,我心心念念的是,快快有個人在我們麵前停下,哪怕隻是出一錢銀子,也算了卻了父親的一樁心願。直到父親絕望地拉起我的手,我才懵懵懂懂地覺得,今天大概是不會有人停在我麵前了吧。


  公子是在那時出現的,白底黑麵的靴子,毫無征兆地闖入了我的視線,我仰起小臉順著那雙長腿往上望,便看到了身穿月牙色錦袍,腰間懸著一枚青色玉佩的公子。他表情溫和地站在我麵前,全身仿佛披著朦朧的月華。


  那時的我心裏想的是,他長得真好看,比我爹爹好看一百倍。


  “就算家貧,又何至於忍痛賣女?。”他微蹙了好看的眉頭,一出口便如落地的珠玉。少年時代也曾讀過些詩書的爹爹將頭低地更低,一字一句都斟酌良久:“公子一看就是世家出身,哪裏會知道我們這些布衣百姓的無奈。若公子著實憐憫,不如將小女買下使喚……小女將來也不至於跟著我這個窮爹餓死街頭……”


  不等爹爹說完,他已經蹲下身子,清亮的眼眸直直望著我,眼睛裏是最純淨的光亮,他將一隻手壓在我頭上,道:“這麽玲瓏的丫頭,怎生隻賣兩錢?”


  我望著他的眼睛,這樣回答了他的問題:“一錢銀子,可以買兩袋米,有兩錢銀子的話,我爹爹和弟弟便餓不死。”


  我剛說完,就聽到他微不可聞地歎口氣,眸子裏的潮水一波一波侵吞著岸上的沙石,粼粼的光卻好似潛伏許久的暗流,再抬眼時,已經又是清澈溫和的一雙眼睛,他這個人,自一開始便矛盾。


  “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他問我。


  我緩緩搖了搖頭。我真的很想回答他這個問題,可是一想到我沒有名字這個淒涼的事實,我便覺得有些力不從心。平日裏,因我排行老四——我娘的第一胎是對雙胞胎的姐弟,可惜出生沒多久便夭折了,後來便隻剩我和弟弟兩個孩子——爹爹便一直喚我小四。


  他看著,似乎是了然,然後便是一句溫柔的詢問:“我日後叫你如鳶,可好?”


  我茫然地點點頭,又聽他問:“如鳶,你願意離開你爹爹隨著我走嗎?”


  我愣愣看他許久,又看了看爹爹,隨後鄭重地點頭,答:“我願意。”


  然後他便笑了。一展顏,天地失色。我是在那個時候知道何為一笑傾城的,公子他是我在世上見過的最好的男子,直到最後的最後,我都如此篤定,自見過他之後,世間便再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進入如鳶的眼中,如鳶在5歲就已決定,要為眼前這個男子做任何可以做到的事情。


  我知道,我對公子的這種想法,到最後近乎成了執念,佛教教義勸人戒執戒癡,卻也有“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的教條,許是我斷章取義,可是我滿心覺得,這樣的偏執,也並不是必須要戒掉的。


  如此,我便跟在了公子的身邊。


  後來的我慢慢知道,自家公子果真是貴族家庭出來的,詩詞歌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不說,為人還異常謙虛知禮,無論何時都是一副溫文爾雅的樣子,可是早些年父母親雙雙亡故,杜家的家門便寥落起來。


  可這些背景對我來說沒有任何價值,在我心裏,公子便是公子,自一開始,他便沒有變過。在我幼時的印象裏,他一直都溫和,謙虛,而且潔身自好。


  對他的種種好印象,大概源於我在他身邊的日子,他從來不曾虧待過我,以至於小小年紀的我已開始覺得,我這輩子最大的福氣便是遇見了他。不過後來的我也算是隱隱約約明白,他這個人向來便擅長收買人心,所付出的也未必都是真心,隻是那時的我早已深深陷如他挖好的坑,可以說身不由己,也可以說心甘情願。


  我到他身邊沒有多久,他開始教我識字,也教我各種道理。


  我記得最清晰的一番話,是這樣的,那日他對我說:“如鳶,你要始終記得,要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你就必須要比別人更聰明,要去學著看穿別人,但是有時候,看穿了也不要點破,一定要裝作自己什麽都不知道,隻有這樣才能保護自己。但是千萬別試圖去掌控別人,也不要奢求太多,你要記得,有些事,始終都是沒有辦法的。”


  我想,他說的那個道理,就像是我後來讀到的一句佛語說的那樣——佛曰:不可說。


  不可說。不能說。不願說。


  一目了然的事,如何能說。


  很久很久以後我有些苦澀地想,那條從開始到結束的弧線,一開始便是多麽的清晰,又怎會有人看不到?可我卻像是被人於喉嚨深處埋了蠱一般,自始至終都緘默不語。


  大概是因為,在我的故事裏,始終都隻有別人的故事而已。


  後來,公子進京,在殿試上一鳴驚人,且被白帝欽點為當朝狀元,然,他卻推卻了朝堂上任職的聖旨,自願請求去青州做官,直到那時,我才見到了一個稍微有些不同的公子。


  那是我10歲的那一年,公子忽然將我叫到身邊,這般問我:“如鳶,你可願意學些拳腳功夫?”那時的他眼睛裏是迷離的燈火,他喝了許多的酒,醉了,醉的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麽。


  他說:“如鳶,我需要一個人,一個可以為我做事的人,他需要聰明,漂亮,他也需要在必要的時候少說話,甚至不說……”


  他選中了一個人,那個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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