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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 99.阿諾(3)

  是夜,我躺在黑暗裏,聽著那個男人在我耳邊平穩的呼吸,多年以來他睡覺總有個習慣,就是要攬著我才能睡著,我緊緊貼著他的胸口,心裏澎湃起巨浪。我輕輕從他懷中掙脫出來,他下意識地來撈我,卻撈了個空。我心想,我若不在,他的手邊便會像這樣寂寞地空著,那也會是件美好的事,總好過恒久的寒冷將以往的溫存封凍。


  我輕輕在他額上親了一親,然後眼波蕩漾地挑開他的褻衣,找準胸口,手上的金釵慢慢沿著他的肌膚劃過去,終於找準了一個點。


  我告訴自己,刺下去,刺下去便好了,刺下去,你還是沈諾。


  “阿諾?”他忽然睜開眼睛,眼底是難以置信的光影,但是哪裏有光?不過是黑暗與更深的黑暗罷了。他就那樣看了我一會兒,先是震驚,忽然又釋然,乃至平和,我聽到他的聲音裹著千年的寒流:“阿諾,你想要殺死我嗎?”


  我的眼淚卻啪嗒啪嗒掉下去,手抖動地難以置信,我咬著牙,用力說:“允之,你要的不是我,對不對?你要的是沈家的女兒,沈家的財富,對不對?我們的孩子,你也不喜歡,是不是?你回答我啊,你回答我……”


  他好似渾身癱軟地躺在那裏,動也不動,聲音卻清晰,直撞我心扉:“阿諾,我要的,自始至終都是你。”


  “你騙人!”我已淚流滿麵,一股力量推著我將手中的利器刺下去,卻又不相上下的力量組止我這麽做,我知道,那是我與他相對的這些年歲,是他手心的溫度。


  “阿諾,我不曾對你說過我的身世,你此時可願意聽?”他輕輕道。


  我抹了把眼淚,哭道:“你現在說又有什麽用?”


  他卻抬起手來,眉間停了一抹難過,將我眼角的淚擦幹:“至少可以讓你不那麽恨我,可是,終究也隻能讓你不那麽恨而已……”


  他口中的故事,是這樣的。


  杜允之原不姓杜,而姓段,真實的名字,其實也並不是允之。雖然十五歲喪父喪母是真,但他卻根本不是如傳聞中所講,是沒落家族出來的。他上麵有個名動四海的姐姐,名喚段雲溪,是白帝身畔最得寵的妃子,而他下麵還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名喚段錦沆,剛剛十四歲,已經是帝王身邊得力的護衛。


  段雲溪三年之前得了個兒子,排行老四,白帝其年早已立了太子,所以這個老四是斷然沒有繼承大統的機會的,可雲妃卻是個有野心有謀略的女人,老早就扶持了一批朝臣,想為將來兒子謀事打好基礎,而當時沈家財可敵國的流言早就滿天飛,就連白帝都不自覺流露出想將沈家收歸旗下的意圖,雲妃作為枕邊人,自然也開始為夫分憂,打起了沈家的主意。


  杜允之便是這樣被她憑空捏造了出來,以前在段家,他隻是個私生子,一直未得承認,卻深受這個姐姐的照拂,而姐姐平生最大的願望,便是自己的兒子能安好,於是他這個做舅舅的,便犧牲了自己,來到這青州的土地,與一個未曾見過麵的女子成了婚。


  照雲妃的意思,既然是為了得到沈家的財產,那麽便不能留下沈家的子嗣,就算那個孩子將來姓杜,也決然不能流著沈家的血活在這世上——於是便是每天一晚避子藥。


  其實沈家子嗣綿薄,我爹爹雖娶了幾個姨娘,但是都無所產,所以沈家能繼承家財的隻有我和我弟弟沈川,隻是沈川不濟,我又是個女人,爹爹早就想找個得力的女婿將這一家子交托給他,杜允之便憑借一顆“蕙質蘭心”,入了我爹的法眼。


  可是帝王家的女人是何等狠心,一切入手之後,又豈會留下沈家的人,不過是一個輕描淡寫的“誅”字而已。


  我聽完他的話,啞著嗓子問他:“你姐姐容不下我沈家,你也定是容不下我的。”簪子滑到地上,我聽到自己的聲音像是一片氤氳的水汽,“允之,你會將我怎樣呢?”


  他卻忽然將我拉到懷裏,溫熱寬闊的胸膛貼緊我的臉,我聽到他厚重的氣息在我耳後噴吐,他喃喃道:“阿諾,我定會護你周全。”


  你會護我周全,可我的家人呢。


  半月之後,我的弟弟沈川染疾急逝,而我的爹爹和幾個姨娘在去北方山莊避暑的路上遭劫匪攔道,死於非命,青州沈府則在一場大火裏化為灰燼。


  我的病,便是那時落下的,大夫說是我心傷過度,巨大的衝擊一時之間震斷了心脈,隻能好好將養,不能再受刺激,隻有我知道,那時的阿諾已經死了,可杜允之卻希望她活過來。


  我仍然是杜夫人,他也仍是那個人人愛戴的知府大人,隻是青州漸漸變成了曆城,他漸漸成了曆城太守,仍然拿著朝廷不多的官餉。而我卻每月都要拿他的例銀去救濟災民,自己府裏的生活卻越來越緊張,幾乎是捉襟見肘,他卻默默地由著我去,直到府上的丫頭夥計走的一個不剩,他便自己燒飯給我吃,每日對我說:“阿諾,你今日可開心?”


  那時的我已經是個隻會笑的瘋子,自然每日都開心。


  他帶我去遙遠的地方看病,我見到那個鎮子開了漫山遍野的黃花,一遍遍地喊:“允之你看,這花開得好熱鬧,我們府上若也有這樣的花該多好。”


  他說:“阿諾,你若喜歡,我們回去便在院子裏種滿這花。”


  我看著他笑:“如此甚好。”


  我死以後,他果真在那院子裏種滿了那樣的黃花,據說創世神怕鬼魂離世之後獨自走黃泉路孤單,便種上了這種花,花名原來喚作梨梟。


  古人在漫山遍野種上這種花,是希望有一天,離世的人能在看到這花,而記得回家的路。


  允之,你希望我能回來嗎?

  可是阿諾對你已別無所求,隻希望你能放過我。


  請放阿諾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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