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8.阿諾(2)
我第一次有孕,是在嫁給杜允之的第三年,本來以為這麽些年都沒有動靜,以後也不會有了,沒有想到會被診出喜脈,這於我來說自然是喜出望外,娘家那邊也終於鬆了口氣。
隻是,在我告知杜允之這件事的時候,不知道為什麽,他眼睛竟有一絲閃躲,
我問他:“我們有孩子了,你喜不喜歡?”
他將我輕輕摟了摟,聲音在我頭頂飄渺如終年不散的霧氣:“阿諾,我很喜歡。”
我想,那次興許是我自己想太多,也有可能是所謂的孕期綜合症。因為自那之後,杜允之待我比以往還要貼心嗬護,對腹中這個孩子則更是超乎尋常地掛懷。每次外出公辦,半途都會差人回府詢問情況,生怕我們母子有恙,有時候一來二去我都煩了他還不煩,仍然樂此不疲地隔一個時辰就差人來問。
我小產的那一天,天空下著蒙蒙細雨。
早上一起來我就覺得身體不適,他正要寬衣出門,察覺到我表情異樣,便執意要留在家專心陪我,生怕我有什麽閃失。我笑他小題大做,他卻握緊了我的手,放到嘴邊親一口,說:“阿諾,你不能有什麽事。”
他說完之後揚聲吩咐下人為我熬副安胎藥來,藥端來之後,又一口一口喂我喝下,然後坐到我身邊,一邊拉著我的手,一邊吃吃地望著我的臉,他的目光仍然是那停駐江南的煙雨,我伸出手去,他卻忽然一怔,我的手便定在那裏。
隻見他斂了斂表情,神色如常地問我:“要不要喝水?”
我正要開口,卻忽然覺得腹部難以言說的痛,掙紮了幾下之後,突然看到從裙下流出粘稠的血液,像是開到荼蘼的花,在我自己口齒含糊的叫痛聲中,我聽到他沉著嗓子命令:“快去請大夫來!”在丫頭出門之前又補充,“記得,是東城的孫大夫。”
他緊緊握著我的手,聲音顫抖,我聽到他說:“阿諾,沒事的,我在這裏,你不會有事的。”
可我的孩子有事。
我們的孩子有事。
我沉沉地睡了一覺,起來後從兩個人又變回一個。我仍然是他的杜夫人,他也仍然寵我愛我,可我的性子卻愈發沉悶,以往那個愛看熱鬧的阿諾,變成了另外一個人。
可杜允之卻仍然是那個杜允之。他的性子是溫水慢慢煮出來的,從不大悲,也從不大喜,隻是溫柔如一方四季安然的水域,可是水底卻藏著複雜的暗流,我不懂。
我在夜裏問哭著問他:“允之,你當真是喜歡我們的孩子嗎?”
他將我一點一點摟緊,像是我們成親那天一樣,不給我們之間留任何縫隙,我在他懷中艱難地呼吸,聽到他沉聲說:“阿諾,不要多想,我就像喜歡你一樣喜歡著我們的孩子。”
卻不是對我說:“我們還會有孩子的。”
我期待他這樣說。
知道自己身體異樣是在回家省親的那半月裏,在離家回府的前一日,我偶感風寒,本想撐一撐就過去了,家裏有個姨娘那日有恙,剛巧大夫還未走,便叫了他為我瞧了一瞧。
大夫開了個傷寒的方子,囑咐幾句之後,忽然躊躇著開口,道:“請恕老朽多言,夫人的身子,怕是不宜多服避子的藥啊。”
我登時如五雷轟頂,整個身子立刻從頭涼到了腳,伺候我的小丫頭嘴一向快,聽到這話立刻接口:“我家夫人從不曾……”還未說完,立刻意識到什麽,忙噤了聲。
我事後囑咐她,此事就當作沒有聽到,對那位老大夫也說:“是先生誤看了。”
回到杜府之後,我對此事絕口不提,麵對杜允之,除了無法自控的疏離以外,我努力不讓自己露出更多的反感情緒。
我仍然是杜夫人,可我的那顆心,卻再不是以前的那顆了,我心想,杜允之,你的阿諾,也再不是以前的阿諾。她的心裏多了防備,也多了恨意,她一直不明白,為何每次你都固執地請東城的孫大夫來瞧病,如今卻終於明白了,你是怕別的大夫來了,再壞了你的事。
可是你為何要殺死我的孩子,屬於我們的孩子。
我開始怕他,盡管他對我一如既往的溫柔,可每次深夜裏與他相擁的時候,我都會止不住地想,這樣一個人,心裏究竟在盤算些什麽,他想要的,究竟又是什麽,而我沈諾能給他的,到底還剩什麽。
我在夢裏聲嘶力竭地追問他:“杜允之,你將阿諾的一切都拿去了,那阿諾最後還會剩下什麽?”
夢裏的他嘶啞的聲音仿佛帶著沉重的悲憫,他全身的溫度也好似籠在暮煙柳色裏,隔著肌膚,是刺骨的寒冷,他低沉著嗓子說:“阿諾,你還有我。”
我早知道世界總有傾塌的那一日,卻不知道那日來得那樣早。
那日,有客人從遠方拜訪,而他卻正在書房與人議事,吩咐了誰也不準靠近,我那日身子有些倦,早上他便扶我吃藥睡下,誰料那個來訪者有加急之事,不得已叫人喚醒了我,希望我能為他通傳,我看他神色匆忙,不像是扯謊,便拖著沉重的身子去書房尋他。
書房的窗上印出兩個黑色的影子,說話聲都壓得很低,我原沒有打算偷聽,卻在敲門之前突然聽到這樣的話。
“沈家在全國有六百四十一家商鋪,二百十五家銀號子,光是青州,就有六十家米鋪,這些年積下來的財產足夠國庫十年的開銷,若這些能歸入小主人的旗下,杜大人在日後小主人成事以後,必能以極大的功勞……”
我恍惚中往旁邊的柱子扶了一下身子,慌亂地捂住口鼻,生怕一不小心就大叫出來,剛穩住心神,就聽到杜允之的聲音,他不慌不亂地問:“那麽,事成之後,沈家如何?”
然後那個聲音隻說了一個字:“誅。”
沈家如何?誅。
我隻覺得眼前有無數飛鳥翩躚而過,它們大片大片地飛越頭頂,留下一片黑壓壓的天空。我在心裏對自己說,沈諾,你難道傻嗎,你能給他的還能有什麽呢,不過是沈家的傾國財富吧。他娶你難道還能有別的目的嗎,你在得知他殺了自己的孩子的時候,難道還能期待他對你有別的什麽奢求嗎?
奢求的是你才對吧?你竟然忘記了,沈諾在是杜允之的妻子之前,首先是沈家的女兒,是這個全國第一大富商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