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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30 傅岩獨白:一夢似千年

  “吳教授,您女兒來了!”


  那時我還是二院的一個實習生,追在老教授吳奇的身後不恥下問,教授人很好,在醫院裏一直很受人尊敬,那也是我第一次見到她的女兒。


  吳夢婷。


  她梳著一絲不苟的馬尾,穿著幹淨整潔的校服,挽著吳教授的手臂穿梭在醫院裏,她笑起來彎彎的,嘴角有一個淺淺的梨窩。


  一同跟著吳教授的還有另外一個學生,高高瘦瘦的,見過吳夢婷之後總是跟在他的身後不停地打聽,他也跟我透露過,他對吳夢婷有意思。


  我一共見過她兩次,另外一次是她拉住我,怯怯地問我,知不知道她父親在哪。


  所謂感情,其實也不過就是那麽一瞬間的事,我看著她有些躲閃的目光,心裏驀然就生出了一種保護欲。


  二院的心髒科是璟城最權威的科室,科室天有不測風雲,因為一場鋪墊好的陰謀,二院有了建院以來最大的一場醫療事故。


  逃避也好,膽小也罷,心髒是離人生命最近的地方,我忽然有一種我沒有資格去觸碰的感覺,心生膽怯。


  我轉而去了神經科,也就離開了二院。


  再遇到吳夢婷的時候,已經是十年之後了。


  她穿著白色的長裙,裙擺上綴著淡紫色的梔子花,頭發依舊黑亮柔順,笑起來眼睛彎彎的,沒有一絲矯揉造作。


  可是她卻不記得我了。


  陸子琛和一璿有著剪不斷理還亂的感情,我看著也覺得愁悶。


  我在閣樓上遇到了吳夢婷,輕靈的琴音叮叮咚咚的傳出來,我不由自主的循著聲音走過去,黑色的施坦威鋼琴前,她素白的身形顯得愈發分明,黑白交錯,我竟有些恍惚。


  她有一節譜子彈錯了,我不由得出聲提醒,她似乎嚇了一跳,雙手按在琴鍵上,發出了一陣不和諧的躁亂。


  我以前也是學過鋼琴的,隻是多年不彈手生了,但譜子還是記得的。


  我們一同彈了一曲《梁祝》,我不知道這耳熟能詳的曲子為什麽有那麽大的魔力,她起初還是笑著的,我用餘光瞥她,笑容溫婉,目光傾城,可是漸漸地,她似乎想起了什麽不好的記憶,喃喃的說了什麽,竟暈了過去。


  我在醫院遇到了吳教授,時隔多年,他早已蒼老頹然,隻有眼裏依舊能透出強勁的神色,那是一個父親在保護自己女兒時特有的。


  我從吳教授那裏知道了吳夢婷事情的始末,竟和梁祝有些相似。


  吳夢婷和一位叫陳喆的大學同學相戀,吳夢婷在師大讀研之後,吳教授有意讓女兒出國深造,誰知吳夢婷竟然放棄了保送名額,提出要和陳喆結婚。


  吳教授不願看到自己的女兒一雙彈鋼琴的手,慢慢的淪為端茶送水的枯枝糟葉,堅決不同意這場婚事。從未忤逆過父親的吳夢婷,竟做了一件一輩子最叛逆的事。


  她偷了家裏的戶口本,一定要和陳喆結婚。


  或許冥冥中早有注定,她終是沒能和陳喆在一起,車禍發生的一瞬間,陳喆救了她,自己葬身在車禍之中,再也觸不到她溫熱的臉頰。


  吳教授對我說,他趕到醫院的時候,吳夢婷滿身滿臉都是血,他險些辨不出這就是自己的女兒。


  因為頭部受到了撞擊,醫生給吳教授開除了最壞的結果,有可能會成為植物人。


  大約也真如古言所說,吉人自有天相,吳夢婷醒了過來,卻什麽都不記得了,不記得父親,不記得自己,連帶她那場刻骨銘心的愛戀一並忘了個徹底。


  檢查之後發現,吳夢婷的腦子裏有了一塊淤血,但是這血塊距離視神經太近,如果主刀醫生技術不夠,極有可能會造成失明。


  吳教授不願用自己女兒的後半生去賭,寧願她這樣什麽都不記得,也好過她失明。


  其實我很能理解教授的心情,他是不願意吳夢婷回想起那些蒼白的記憶,她一旦恢複記憶,陳喆的死,會成為她一輩子的愧疚。


  吳教授想要為女兒找一個能照顧她一輩子的人,我看著吳夢婷睡得靜和的模樣,竟脫口而出答應了下來。


  作為吳夢婷的主治醫生,我們很快就成了好朋友,她的記憶一片空白,所以我也總是給她找話題,接觸的越深,我發現她也是一個能侃侃而談的女生。


  我向吳教授打聽了她很多愛好,所以我們總是能輕易地就聊在一起,我在她明亮的眼中看到了自己的倒影,笑得無拘無束,沒有一點憂慮。


  一個人自然不能一輩子都抱著空回憶度過,吳教授怕女兒將來的生活會受到影響,還是希望吳夢婷能恢複記憶,我自告奮勇的站了出來,應承下來了這件事。


  幫吳夢婷恢複記憶的路途很艱難,我們並不是很熟,我對她的過去一無所知,隻知道她是藝大音樂學院的學生,主修鋼琴,還有一個相戀四年的男朋友。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吳夢婷有記日記的習慣,我從她的日記裏尋到了很多有用的東西,比如陳喆會在兩人吃飯的時候,固執的讓她坐著,自己照顧著她的情緒,再比如陳喆帶她去廣場上放風箏,還有他們在私人琴房裏過生日的事情。


  可以看得出,這些對吳夢婷都是很珍貴的回憶,刻骨銘心的那種。


  我把他們曾經做過的事,又重新做了一遍,與她相處的日子很愉快,鋼琴成了我們之間溝通的橋梁,我們越來越合拍,也漸漸變得越來越有默契。


  陳喆曾經在私人琴房裏給她過了一個生日,她在日記裏有寫過,那是她至今為止過得印象最深刻的一個生日。


  她三十歲那天,我租下了樂音琴行,一大早就去琴行裏麵布置,我買了裝飾的小蠟燭,沿著樓梯的腳線一路向上,成為了一條指引的燈光。


  我多希望它能將我心愛的人指引到我的心裏去。


  我約了她晚上來,樓下的鈴鐺響起的時候,我的心跳的難以抑製,我聽著她一步步走上來,終於緩緩地彈起了為她準備的曲子,我聯係了很久的,我的歌聲裏。


  她的腳步聲越是接近,我的心裏就越發的緊張,直到她靜靜的站在鋼琴邊,聽我彈完一曲,我的心跳終於恢複了正常。


  我在她的耳邊輕聲說“生日快樂”,她抬起頭看我,還沒等我說出接下來的話,卻已經不省人事。


  其實我是想告訴她,我很喜歡她。


  吳夢婷再一次被送進了醫院。


  她的血塊已經不再是大問題,有慢慢化退的跡象,但是檢查結果讓我很驚異,她竟然患上了鮮見的解離症,通俗來說,就是她在失憶後會有一段新的生活,但是她一旦恢複了記憶,這一段獨立在記憶空間裏的記憶就會忘記。


  也就是說,如果她一旦恢複記憶,會想起陳喆,但是會忘了我。


  吳教授說,如果血塊會消退,那他就不會再采取手術了,他能看得出來,我和吳夢婷相處的這段時間裏,她很開心。


  他負手站在我的辦公室裏,眼裏竟有些恍然,我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我和吳夢婷在一起這段時間是個錯,他希望這個錯能一直延續下去。


  不可否認的,吳夢婷是個很有魅力的女子,她很會察言觀色,並且很善解人意,侵入我內心的過程是潤物細無聲的。


  一璿最終還是和陸子琛在一起了,我想這就是他們命定的歸宿,有情人終成眷屬才是應該的。


  從婚禮出來之後,我們沿著秦江一直走,夜晚的風有些涼,她的臉在蒼白的路燈下有些發青,看得我驀然心疼。


  我扭轉過她的身子,對她極為認真的問:“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大約是我的問題太唐突了,我看到了她眼裏的躲閃和抗拒,幾乎是沒有猶豫的,她拒絕了我。


  其實我很清楚,失意的人,潛意識裏懷念的那個人,是永遠也放不下的。


  吳夢婷最愛的人是陳喆,我即便是用一輩子的時間,也走不進她的心裏。


  我建議吳教授對她進行手術。


  教授很震驚,拉著我的手,顫聲問我,“你是不是不喜歡小婷?小傅,你應該知道一旦進行開顱手術,小婷恢複記憶的概率就會在百分之七十以上,血塊不是問題,還可以用藥化瘀,她現在記憶力隻有你,我希望你們能在一起。”


  我拍了拍老人家的手背,笑的有些苦澀,“我很喜歡她,甚至有想一輩子和她在一起的想法,可是她喜歡的人不是我,或許恢複記憶,對她才是最公平的人生。”


  隻有她恢複了記憶,才能做出最正確的選擇。


  吳夢婷要進行手術了,而我則成為了她的主刀醫生。


  我看著她躺在手術台上,我的手上是冰冷無情的手術刀,手術成功之後,我就不再是她口中的“傅大哥”,而成了一位陌生人。


  過往的一幕幕都湧現在我的腦海裏,我握著手術刀的手顫抖起來,一旁的助手走上來為我擦汗,關切的問:“傅醫生?”


  “沒事……”


  集中了精力,我做了這輩子最沉重的一台手術。


  手術很順利,她的麻藥也退散的很快,第二天一早,我推開了她的病房門,她的目光轉向我,眼裏已經沒有了曾經的迷茫和困惑,而是一片清明,那樣明亮的雙眼,才應該是她的。


  我笑著喚她,“小婷……”


  她卻疑惑的看了看父親,又轉頭看向我,謹慎的問:“您是……”


  那一刻,我想我的心一定是停了一拍,隨即而來的是洶湧的窒息感。


  -


  一年後,一璿重新回到了醫院工作,背景也好,後門也罷,她很快就成了護士長,和陸子琛這個腫瘤外科主任,成了醫院最亮麗的一道風景線。


  再看向他們,眼裏卻隻有祝福和豔羨。


  而我心愛的那個人,已經成了小有名氣的鋼琴家。


  我們之間似乎又成為了最初相遇的那種情況,我依然是她的主治醫生,她會怯怯的叫我一聲,“傅醫生。”


  可我更喜歡她有些羞赧的叫我“大哥。”


  醫院派我去背景參加一個學術研討會,我給她發了短信,她很愉快的回了我,她在北京有一場演奏會。


  天涯海角,我們再相遇並不難。


  開完會後,我在北京逗留了兩天,一直等到她演奏會那天,我換了筆直的西裝,捧著一束白玫瑰,買了最前排的票去給她捧場。


  演奏會進行得很成功,她穿著一身純白的長裙,猶如我在向家看到的那樣素雅。


  我捧著玫瑰去了後台,她正在卸妝,周圍有些吵嚷,看到我來了卻都噤了聲,幾個彈奏古典樂器的姑娘看著我小聲竊笑。


  我不明就裏的把花遞給她,意料之中的看到了她的眼中的驚喜和感動。


  周圍忽然有人叫了一聲,“哎,這不是夢婷姐手機屏幕上的帥哥嗎?”


  我詫異的轉頭看她,卻隻捕捉到了她眼中稍縱即逝的羞怯。


  周圍的人開始起哄,“夢婷姐,他是不是你男朋友啊!”


  她的目光有些躲閃,不安的抬起頭看我,大約是在我眼中看到了準許的神色,輕輕的說:“是。”


  我的心裏忽然激動起來,一把將她攬進了懷裏,在她耳邊輕聲道:“願不願意做我的女朋友?”


  她的身子一僵,抬起頭怔怔的看著我,“你以前不是問過同樣的問題嗎?”


  我想我當時的表情一定傻極了,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像是不認識一樣。


  原來她想起來了,我們的曾經,她都想起來了。


  我用力的將她抱在懷裏,聲音顫抖的幾乎練不成句,“嫁給我吧。”


  她的身子一頓,隨即用力的反抱住我,重重的點頭,“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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