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1.第391章 久別重逢的路痴(二)
「如果我不是去了人間賭界……不是在千門裡流連忘返,我是早該知道小甘遭了不測的。」
「可那時候的我,一心要去凡世里找到自己的興頭……還自欺欺人地以為膝下的孩兒們能在長白山安分修鍊,不再需要我時刻守在身邊;以為厭食族這些年毫無消息,必定是在小甘的帶領下,找到了個無人尋到的安靜地界,從此不會再和六界的諸方宿敵糾纏不休……」
「我認定了自己……可以在無人識得我真身的凡世坊間多逗留幾百年,做個樂不思蜀的好賭凡人。」
「若不是蓋娃比他所有的兄弟都要死心眼得多,非留在那條隱在山谷角落的溪澗旁整整四天之久,也要聽個清楚眼前這個陌生人的夢囈之語到底說了些什麼……恐怕我至今還在人間千門裡當我的柳謙君,也永遠都不知道昔年的老朋友早已天地無應地……孤獨投了輪迴。」
殷孤光默然地伸出手去,將石室頂上那數息就會掉下一滴來的水珠盡數接在了掌心——柔軟的肉身手掌,總比那冰冷的石面要溫柔得多,至少……也能讓這不間斷的水聲更輕些。
在這身魂靈力皆被封印的黑暗石室里孤獨地清醒了大半個時辰,甚至不消片刻就明白過來這是甘小甘在其中被折磨數百年的太湖淵牢,柳謙君顯然亂了陣腳。
在如意鎮里住下的這十餘年光陰里,賭坊六人眾中年紀最長的千王老闆還從未這般慌亂地……失態過。
即使是成了六方賈階下囚的銜娃逃來了山城,柳謙君也只對自家小玄孫起了幾分愧疚之意,卻也沒有被銜娃的撒嬌哄得徹底心軟;即使是見到了當年把甘小甘害得求死不能的斗篷怪客、柳謙君亦只是動了真怒,卻也極為明了自己該做什麼、又不該做什麼。
在殷孤光的記憶里,柳謙君還不曾這麼驚慌失措過。
幻術師看著石室天頂上的水珠滴滴落進了自己掌間的那一小汪「清潭」中,耳朵里聽到的水聲則果然如他所料,比方才要輕了許多,不再讓人煩躁地心肺宛如灼燒。
於是柳謙君也能逃過了這響動煩擾,像個受了驚的凡世孩子般,在這片看不見己身、亦安靜得可怕的黑暗裡絮絮叨叨地傾吐著她的愧疚。
殷孤光額發下的雙眸里,隱隱泛起了欣慰之意。
也好……也好。
不管這太湖淵牢到底是不是真的如想象中那般全無出路,不管我們這次牢獄之災最終會引向何處……至少現在,你終於能借著這地界這麼瘋一次……也好。
他們六個怪物在如意鎮萍水相逢,彼時初見,除了大順根本不懂怎麼去窺視他人的眸中憂思外,他們幾個卻對柳謙君的不安之意看得再明白不過。
千王老闆對甘小甘的愧疚之心,實在藏得不怎麼好——就連那時還不通人事的小房東,只是用她那雙狹長的縫眼隨意瞄了瞄這萬年的參王,就看出了柳謙君對甘小甘的愧疚之心。
那時並沒有追究甘小甘此前遭了什麼大難的小房東,還曾在殷孤光和張仲簡先後住進了吉祥小樓后,暗地裡極為認真地向他們打聽過參族的禁忌——這木靈族群雖不能犯殺戒,可要把他族精怪傷成甘小甘那樣,大概也是可以的,對吧?
如果不是謙君傷了小甘,她又為什麼要愧疚不安成那樣?
不曾在如意鎮之外的人間地界逗留過太久的楚歌,那時還沒有聽過凡間的一句話。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直到後來記起了縣太爺就是昔年沒有被她照顧周全的樓家幼子,楚歌才多少有些感同身受,明白過來柳謙君眼底那常年繾綣不散的愧疚之意到底是為了什麼——數百年的漫長歲月里,昔年的摯友遭受了連性情都大變的劫難,她卻懵然不知,反而在人間界的千門裡玩了個盡興。
這愧疚,並沒有因為陪在甘小甘身邊的百餘年歲月而消減半分,反倒與日俱增,直到她們住進了吉祥小樓,才被那與人間修真界迥異的平凡年歲漸漸壓成了無波無瀾的鏡面。
在如意鎮里過了十年安穩順遂的平靜日子,每天都看著好友面目痴怔地往嘴裡送著奇奇怪怪的「美味珍饈」,柳謙君幾乎也覺得恍如隔世,像是記憶里的那個大殺四方后、也能在月光下翹著腿打趣她的甘小甘,該是從未於世間存在過的。
可她偏偏被「綁」進了太湖淵牢。
「謙君?」石牆那頭的絮叨之語漸漸低沉了下去,繼而回復了令人全身發癢的不安靜默,殷孤光詫然側過了身,連他方才接了整個掌心的手中流水都盡數潑在了石縫間。
柳謙君似乎是終於傾吐完了在她心裡憋悶了百年之久的愧意,竟不再發出任何的響動。
殷孤光下意識地反手叩擊起了石牆,想要讓好友至少再應他一聲:「你受了傷?」
他並不是只怕自己在這片黑暗裡再次成了孤獨一人。
方才他的注意力都落在頭頂石縫間滲出來的涔涔水滴上,卻沒有發現,他和柳謙君之間這道巨大的石牆竟沒有奪去他鼻中能嗅到的味道。
只是這些石室中連塵灰都全無,哪裡會有什麼讓他注意到的奇怪味道?
然而此時此刻,赫然有股透著清苦的香氣在石室間蔓延開來,讓他不得不亂了陣腳。
這分明是萬年參王獨有的大補味道。
「謙君!」
像是聽到了殷孤光這聲疾呼,而慌不迭地要給予回應般,離幻術師二十步開外的漆黑暗處倏地亮起了一團昏黃的燈火,並像是被高空中一條細線拉扯般上下跳躍著,飄飄蕩蕩著游得離殷孤光更近了些。
「快起來快起來!聞到了沒?這是連長白山千年老參都熬不出的清補味道……師兄你們快死命聞上幾口!這是有錢都買不來的好東西啊!要不要我拖你們過來聞?真是奇怪……咱們對面什麼時候住了這種有錢的落難道友?」
這聽起來仍舊有幾分凡世坊間小混混之氣的隨意聲音,跟著那團燈火一起,自說自話地往殷孤光這邊湊了過來。
「師尊長輩們不是都被移去了上頭,只把咱們留在這種冷死個人的窮酸地方么……什麼時候又有新客人住進來的……這位道友看起來好面善……誒?你是……殷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