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下戰書
第58章 下戰書
淩雙雙的劍仍提在她手中。
女孩兒緊盯著高台, 一語不發。厚厚麵紗遮蓋了半張臉,那雙唯獨顯露在外的眼睛,是意料之中的凜冽。
泠琅知道它的意味, 從前每次淩雙雙要挺身而上之前, 便是這種眼神。她能忍到現在,已經十分難能可貴。
而黃公子瑟瑟發抖地躲在椅上,鵪鶉似的垂頭不語, 似乎怕得不行。
泠琅無暇理會他,她起身走到淩雙雙身邊,輕拍著對方的肩耳語:“忍住。”
淩雙雙沒有說話。
泠琅卻略微停頓,因為她感受到女孩兒似乎在發抖, 那單薄瘦削的肩,正以一個極其微小的弧度顫動著。
像在極力壓抑著什麽。
淩雙雙緊攥住劍柄,眼睛死盯台上正對峙著的雙方, 泠琅可以猜想她麵紗遮蔽下的雙唇一定已咬出血色。
她索性張開雙臂, 把對方僵硬的身體攬入自己懷中——
在一片嘈雜鬧嚷中, 她聽見女孩兒粗重隱忍的呼吸, 它遲緩厚重, 在耳邊清晰可聞。
與此同時,高台上又忽地躍上一人。
來者一身白衣,手持拂塵,端的是道骨仙風, 正是如今昆侖劍派宗主妙玄真人。
昆侖宗傳世已有幾百年, 道術劍術皆是上乘,宗主妙玄真人此前受邀來明淨峰觀看比劍大會, 此前也是在眾人麵前露了相的。
他甫一出現, 就如一根定海神針, 場麵霎時安靜不止半點。
“諸位——”妙玄真人朗聲道,“稍安勿躁。”
等到場麵徹底靜下,他才撚著白須,緩聲開口:“茲事體大,本該由顧掌門親自定奪,然她身體抱恙,無法現身把持局麵。貧道鬥膽來替各位問上幾句話。”
“寂玄大師,你說你師兄是未明淨峰之人所殺,可有證據?”
“阿彌陀佛,”寂玄和尚斂眉垂目道,“師兄屍身正是在北山林被發現,據貧僧所知,那裏隻有宗內弟子才能得以出入。”
“哦?”妙玄真人從容問道,“既然隻有宗內弟子才能出入,為何他會現身於此?”
寂玄和尚一頓,隨即歎道:“師兄他正是奉了師命上山,調查當年霜風劍柳長空死亡之真相,並且拆穿明淨峰戲弄眾人之把戲。他是為了事情水落石出,才深涉險境,至於喪命。”
妙玄真人問道:“霜風劍之事暫且不論,你是如何判定明淨峰手中已無劍譜的?”
寂玄和尚默了片刻,才回答。
“恩師乃霜風劍當年至交……霜風劍曾經親口向他透露,那本明澈劍法,被分成上下兩部分,分別傳授給兩位弟子。”
竟有此事!
這可是從未聽聞過的絕頂秘辛,不僅台下人神色各異,連泠琅也驚訝地望了過去。隻見寂玄和尚神色平靜,而陳長老臉色已經黑如鍋底。
“霜風劍學一部分,而顧長綺學得另一部分。二人各自憑借半本劍譜修習,從而打敗對方,奪得掌門之位。”
“明澈劍法玄妙無窮,威力無盡,即使隻有半本,仍能叫人功力大漲,若能修習全本,便更是無法預料了。那一天,霜風劍同恩師見麵,說出了心中擔憂,他覺得顧長綺恐怕會衝著另外半本劍譜動手。”
“於是他做了一件事——”
全場寂靜,隻有淺淡日光灑落,所有人都在屏氣凝神等待接下來的話。
寂玄和尚平靜道:“他燒了那本劍譜,當著恩師的麵。”
“隻有被毀掉的劍譜,才不會落入他人手中。內裏招式已經被全數習得,若要傳授繼承,再默一遍便可。”
泠琅睜大了眼,竟然有這樣的淵源?
若所言為真,難怪他們敢堂而皇之地說出這些,原來是篤定如今宗內劍譜隻有半本,並不完全。
就連妙玄真人也帶上訝色:“竟然如此?”
陳長老怒目圓睜,顯然氣極:“一派胡言!若我宗沒有劍譜,怎會昭告天下舉辦論劍大會?”
寂玄和尚施了一禮,眼中無悲無喜:“那請問長老——劍譜在何處?”
“自然是在……”陳長老咬牙,“在被掌門保管著!等前三甲定出那一日,她自會取來相贈。”
“可據我所知,貴宗掌門已經昏睡不醒多日,屆時她真的能平安醒轉,告知劍譜在何處麽?”
陳長老麵色幾經變幻:“你竟窺探掌門居室……”
他已經被氣得說不出話,反複平定後,才對一旁的妙玄真人行了一禮。
“如真人所見,這群人包藏禍心,一開始便是不懷好意上山打探,”他誠懇道,“掌門雖身體有恙,但並非病重,從前這般也不出十日便能醒轉,絕不會耽擱比劍事宜。”
寂玄和尚也道:“出家人不打枉語……貧僧今日所說句句屬實,絕非妄議。”
妙玄真人眉頭緊鎖,似是陷入思考。在這當下,台下議論又起,陷入另一輪嗡聲中。
“難怪如此!因著隻有半本劍譜,顧掌門已經多年未出世,連門下弟子也收之甚少,原來早已經是勉力支撐——”
“這種話不足為信,若真的拿不出劍譜,明淨峰何苦召開比劍大會?不是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嗎。”
“你此前沒聽那和尚說的?所有參賽者都被嚴加看管著,若要暗中行事內定三甲,實在是簡單不過。”
“比劍大會是假,穩定人心才是真。畢竟此前江湖上已經多有流言,說明淨峰江河日下,再無人才。他借著所謂比劍,隻是想展示實力,破除謠言……未曾想撞上了個曉得真相的……”
泠琅聽著論聲,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
事情的發展走向是她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
她轉過頭,觀察近在咫尺的淩雙雙的表情,女孩兒正垂眼注視地麵,似乎不像之前那麽激動了。
而江琮仍坐於原處,手中捏著瓷杯不住把玩,不知在思量什麽。
終於,台上的玄妙真人說話了。
“在座各位都是為了明澈劍法而來——”他拂塵一甩,轉過身麵對台下眾人,沉聲道,“無論如何,顧掌門定下的規矩是‘前三甲’有獲得劍譜的機會。”
“事已至此,再多紛爭也無意義,掌門未醒,任何說法都是一麵之詞,當下最重要的,是將比劍大會進行下去。”
“陳長老——你此前說顧掌門定會及時出麵,給出劍譜,這話可能保證?”
陳長老肅容道:“鄙人以性命作保!”
妙玄真人頷首,轉而看向寂玄和尚:“你此前所言,也是確保句句皆真?”
“阿彌陀佛,”寂玄和尚斂目道,“貧僧亦願以性命擔保。”
“好!既然如此,眼下隻需將比劍大會照常進行,相信明淨峰定會給諸位一個滿意的交待,”妙玄真人道,“若真有差錯,到時候再商討不遲。”
陳長老沉痛道:“待掌門醒轉,定會好好處理此事,是我疏忽大意,才讓這群賊人趁機上山作亂,妖言惑眾,擾了各位清淨。”
他朝眾人鞠了一躬,說:“今日是第三輪比劍,還有三輪,便能定出勝負,諸位稍安勿躁,三日以後一切都會見分曉。”
寂玄和尚也道:“三日以後——希望貴宗所表現不會讓恩師失望。”
扔下這句叫所有人麵色大變的話,僧人足下一點,掠身而去,幾個縱躍,便消失在茫茫山林中。
其餘僧人也隨之離去,沒忘記帶走地上屍體。轉眼間,台上便隻剩明淨峰眾弟子和撚須不語的妙玄真人。
以及驚怒交加,幾乎要厥過去的陳長老。
他始終恪守著掌門“萬事禮待為要,切莫衝動行事”的告誡,見對方是層雲寺僧人,更是客氣到了窩囊的地步,未曾想——
還是將那個邪僧招了來!
那句話同威脅無異,幾乎是在下戰書,難道掌門一醒,就要麵對如此局麵嗎?
他終究還是將事情辦砸了,早知道,在那幾個和尚出來的時候,就該叫弟子押下去再說,不,一開始就不該輕易讓他們得以參加大會……
任憑如何懊悔,比賽仍要主持下去。
如此亂糟糟一通大戲過後,沒比完的又開始上台舞刀弄槍,然而誰都看得出,不管是參賽者還是觀眾,現在都有些心不在焉了。
誰見過這種局麵?一方是聲名鵲起無人敢惹的邪僧,一方是傳世已久已有頹態的劍宗。其間矛盾,也是被江湖人士翻來覆去討論個沒完的經典傳說。
已經被淘汰的人想留又不敢留,成功挺進下一輪的想比又不敢比。他們動動腦筋便曉得,三甲選出之時,定有一場血雨腥風。
熱鬧雖好看,小命更重要。不少人已經打起退堂鼓,隻想連夜下山。
泠琅默默觀察著眾人情態,隻覺得怪異非常——
明淨峰,怎得一點兒氣性都沒有?人都欺負到頭上了,還是這般講理,甚至可以用唯唯諾諾來形容。
或許是多年避世,更未操辦過這種盛會;或許的確人才凋零,不敢拭層雲寺眾僧鋒芒。
或許確有其事,被拆穿得猝不及防,一時間難以應對?
千頭萬緒,已經一團亂麻。能解開疑惑叫所有人信服的,唯顧長綺一人而已。
而如今她在何處?
泠琅不知道。
淩雙雙沉默了許多,她一動不動地站著,劍早已收好,隻低頭不語。
好歹不再是隨時衝上去拚命的樣子,泠琅稍稍放下心來,轉而看向一邊正欲溜走的黃公子。
她柔聲問詢:“黃公子這是要回去?”
黃公子哆哆嗦嗦:“正,正是。”
泠琅繼續柔聲:“回哪兒?住處還是杭州城?”
黃公子抖如篩糠:“先回住處,再回杭州城。”
泠琅唔了一聲:“這是怕了?”
黃公子下意識就要梗著脖子反駁,但馬上又縮了回去,瑟瑟道:“怕了,鄙人武功平平,再待下去恐怕會被殃及……”
泠琅卻輕笑:“武功平平?你是鄧如鐵的弟子,不應該啊?”
黃公子一愣:“您認識家師?”
泠琅頷首:“不僅認識,還相當熟絡——既然公子要回去,不若幫我一個忙。”
她緩緩走近他,在對方愈來愈恐慌的眼神中,傾身附耳,悄聲說了些什麽。
片刻後,她直起身,笑得溫和極了:“這點小忙,難不倒公子罷?”
黃公子點頭如搗蒜:“不難!不難,我家本就……”
泠琅微笑:“那我真是找對人了,公子路上小心。”
黃公子迫不及待地走了。
泠琅回頭,望見蘇沉鶴若有所思的眼神,他頓了頓,並未詢問方才之事,隻是說——
“我同層雲寺的僧人打過交道,”他低聲道,“他們不知修煉了什麽邪功,能叫內裏在短時間內暴漲,十分棘手。”
泠琅回應:“我曉得他們的厲害,所以……你還要留在這裏嗎?”
沉鶴一怔,隨即眯著眼,輕鬆地笑起來。
“這是什麽話?”他笑著反問,“你們一看就是要插手的模樣,我怎會不奉陪到底?”
泠琅也笑了,她搖頭低歎:“沉鶴……”
蘇沉鶴抬手打斷了她的話,少年懶聲道:“更何況我是衝著劍譜來,不親眼看著真相大白,怎能安心?”
三言兩語,便將事情落定,並肩作戰多年的情誼在,很多東西不言自明,多說反而矯情。
泠琅笑歎:“你我之間無需多話,便這樣罷。”
如此又說了幾句,台上適時傳來鳴鑼之聲,第三輪比試終於結束。
看著人頭攢動的看席,泠琅心中想,明日再來時恐怕隻剩一半了。
淩雙雙一直沉默到最後,直至分開時才低聲道:“阿琅,今夜亥時,你來尋我。”
泠琅深深凝視眼前的女孩,女孩卻隻看著路麵,並未抬頭。
她輕拍了對方肩膀:“好。”
回到住處,天已經擦了黑。
泠琅關上房門後的第一件事就是詢問江琮:“我的刀在哪?”
江琮說:“在櫃子裏。”
“你的劍呢?”
“也在那裏。”
泠琅喃喃:“我想,它們很快要派上用場。”
江琮頷首:“看來是的。”
泠琅忽然抬頭緊盯他:“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必須如實回答。”
江琮十分坦然:“夫人請問。”
“九夏有沒有去觀察顧掌門?”
“有。”
“她昏睡不醒,確有其事?”
“是。”
“真的是普通的勞累所致?這般古怪,沒有別的原因?”
“這就不知道了,九夏也隻是個盯梢的,沒有看診的本事。”
泠琅忽然心有所感:“誰負責看守掌門?”
江琮微笑:“夫人冰雪聰明,不妨猜一猜?”
泠琅立即說:“杜淩絕。”
江琮讚歎:“正是。”
泠琅輕歎:“以他的本事,僅護一人倒是能做到的。”
二人便又沉默,隻聽著夜色中逐漸清晰的蟲鳴,陷入各自思緒中。
良久,江琮輕聲問:“淩女俠同夫人約了時間?”
泠琅並不意外他知道,當時淩雙雙並未回避,她痛快承認:“是啊,想知道她會說什麽?”
江琮靜靜注視她。
泠琅翹起嘴角:“放心,我懶得玩欲蓋彌彰的無聊把戲——比如放出手下探聽真相,卻不主動告知夥伴。”
”她悠然道:“若是同大計相關,我定不會像你這般藏著掖著,總是這樣,你累不累?”
江琮沒有說話。
泠琅望了窗外月色一眼,自顧自道:“時候差不多了,我走了。”
她起身,腳步輕巧,直接從窗戶翻了出去,沒留下一絲聲響。
江琮凝望著黑洞洞的窗欞。
他在反複回想兩句話,皆出於剛剛那個少女之口。
隨意自在地:“你我之間無需多話。”
散漫戲謔地:“我定不會像你這般……總是這樣,你累不累?”
他就這樣坐了很久,直至燈燭燃盡,黑暗如夜潮將他身形包裹,也沒有再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