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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守墓人

  第59章 守墓人


    亥時, 西偏峰。


    夜色濃,月也朦朧。


    今日是六月十四,此時月亮隻差一個缺便是最圓潤, 亦是明淨峰比劍大會的第四天。


    泠琅站在蟲鳴與夜風四麵而來的院子中, 她抬頭看了眼天邊圓月,它被雲層掩了一半,是將遮不遮的含羞之態, 光芒都是可愛的溫黃。


    也看見了月亮下的女孩,女孩坐在高高的屋脊上,溫黃勾勒出她身影,和膝上放著的長劍。


    她垂著頭, 不知在看什麽,更不知在想什麽,看起來有些落寞。


    泠琅躍上屋頂, 輕踩過古舊瓦片, 在隻有夜風和蟲鳴的夜裏, 她來到女孩身邊坐下。


    對方抬起臉, 二人於黑暗中對視。


    屋脊很硬, 很窄,她們並排著坐著,沒有誰先開口說話。


    這種境地讓泠琅想起了很多從前的時光,她們各有秘密, 各有煩惱, 卻不得向對方訴說。


    隻能在這樣連月色都不甚明朗的夜裏,並肩聽一聽蟲鳴, 說些不鹹不淡的話, 將心事付諸於故作輕鬆的笑聲中, 好像真的能快樂起來。


    但今夜會有所不同,因為泠琅感覺有人將手覆了上來,它冰涼濕潤,有些顫抖。


    但它還是握住了她,這證明至少有一人不會緘默。


    “阿琅,”淩雙雙的聲音很輕,“阿琅。”


    泠琅低聲回應:“嗯。”


    淩雙雙歎了口氣,頗有些悵惘地:“我真沒想到,會在這裏遇見你……”


    泠琅笑了一下:“有時候就會這般巧。”


    淩雙雙也極輕地笑了聲:“我很高興,原本以為會很難再見到你。”


    泠琅不知道怎麽接這句話,因為她察覺到對方吐息之中有一絲酒氣,極淡,但並非沒有。


    她遲疑:“你喝酒了?”


    淩雙雙歪著頭,遲鈍道:“酒?是啊,喝了一點。”


    “哪兒弄來的?”


    “嘻嘻,明淨峰我可熟,在側峰廚房裏偷的,有個老門房最愛喝,我知道他藏在哪。”


    泠琅品出些意味,但她沒有談及,隻摸了摸女孩兒的額頭:“我記得你同我一樣喝不得酒。”


    淩雙雙蹭了蹭她手心,乖巧地說:“可是我若不喝點,便沒有勇氣同你說這些。”


    “阿琅,”她輕聲說,“我從來沒同你說過……我其實很羨慕你。”


    泠琅放下手,有些驚訝:“羨慕我?”


    “還記得我們初遇那天嗎?”


    “當然記得,你在客棧惹了事,我瞧著不對,便跟出來找,果然看見你被那群人堵著。”


    “哈哈,我現在還記得阿琅是怎樣從天而降,我從來沒見過那麽快的刀,像雪一樣亮,當時看呆住,甚至沒反應過來要幫忙。”


    泠琅柔聲道:“怎麽突然說起這個?”


    “因為——”淩雙雙眯著眼,笑得有些狡黠,“我其實一開始就看到了你。”


    泠琅怔住了。


    淩雙雙卻開始絮絮叨叨起來。


    “我同他們在巷子中對戰的時候,忽然感覺牆麵投下一道陰影……那天的晚霞燒得很漂亮,光都是橙紅色,所以它很明顯。我正好轉身揮劍,便看見你站在屋頂上麵,一動不動。”


    “我當時在想,你應該會來幫忙罷?如果不想幫忙,怎麽會站著不走?江湖人不都是路見不平便拔刀的麽,可是我想錯了,我對了上百招,直到手臂劃出血痕,幾乎沒有力氣再戰鬥……你都沒有出手。”


    女孩語聲輕快,那些驚心動魄早已遠去,她好像在興致勃勃地講述別人的故事:“當時的夕陽太烈,我無意瞥見你垂視我的眼神,它像冰一樣冷,如同在看一出無聊的戲。”


    泠琅心中一顫。


    她當時其實在掙紮,關於是否搭救這個女孩。女孩身上的錦衫精秀而金貴,那柄劍也是難得一見的上品,這種坦誠到可稱冒失的性格,救了這一次,也能陷入危險許多次。


    而她,並不是能經受住風波的境地,她和她的同伴必須隱姓埋名,那座客棧還需要停留一個月,招惹了地頭蛇的後果是無盡麻煩。


    淩雙雙全然不知泠琅此時內心震動,她自顧自地說著。


    “就是那個眼神……讓我一直不願意開口呼救,哈哈,我以前是不是很傻?雖然現在也一樣,但當時還要更倔一些……我以為我要死在那裏……”


    “但你還是來了,我從未見過那樣的刀風,”女孩兒喃喃重複著,“我看見你執刀時的眼神,原來那根本不是什麽冰冷,它比夕陽更熱烈。”


    “我因此羨慕你,阿琅,你同我不一樣,我自以為用一腔熱血便能結識真心朋友,以為江湖真的可以事事都痛快。但你讓我知道,痛快原來還有很多種方式,有些話不說出口,同樣也是真心。”


    “你不問,我不說,但我們都有真心,是這樣的罷?”淩雙雙喟歎道,“我們明明是一樣的歲數,可是你已經學會了足夠的克製。”


    “你的刀那麽漂亮,卻能克製它,你的心並不冷,眼睛卻可以如此平靜。這很難得……有人告訴過我,能做到這一點的人,永遠都有揮刀的決心。”


    泠琅已經完全說不出話來,被看透的滋味叫人如此茫然。原來一直以來,那些沒宣之於口的話在反複揣摩間,能釀出如此深意。


    是讓人想要落淚的默契。


    淩雙雙再一次握住她的手,眼睛微微闔著,似在因酒意而困倦。


    “阿琅,我知道,我知道你的隱瞞是來自於善意,你隻想背負自己的東西。我因此慚愧,我的隱瞞,隻是出於逃避罷了。”


    女孩兒用手臂撐著身體,仰頭凝望雲層中潤亮的月,語聲呢喃:“我做了一件錯事,很大很大的錯事,於是我逃了出來,到現在都不敢去承擔。”


    “現在我想把它告訴你……因為今天我終於有了直麵它的決心,阿琅,是你給了我這個力量。”


    “明淨峰已經沒有另外半本劍譜了,它被我燒掉了,在兩年前……”


    泠琅猛地抬頭看她。


    “我的名字不是淩雙雙,是顧淩雙。”


    淩字,是明淨峰第三代弟子的字輩,比如杜淩絕,比如顧淩雙。


    但顧淩雙畢竟要特殊些,因為她姓顧,這個姓氏在山上可不多見,最出名的便是那位顧掌門,顧長綺。


    沒什麽新意,掌門的小孫女貪玩活潑,天資聰穎,暗戀溫柔清俊的大師兄,唯一的煩惱是比劍不能總贏過他。


    但再老套的故事,也會有出乎意料的轉折,因為這畢竟不是真的故事,這是人生。


    轉折發生在顧淩雙十四歲那年。


    那是個春天,洗劍池邊上的桃花開得燦爛,柔風攜著粉瓣漂浮在水麵,萬事萬物都輕軟。


    顧淩雙如往常一樣想去樹底下練劍,那是她最愛的去處,她覺得劍風能裹上桃花的香氣,十分美妙。


    她從山道下來,卻發現樹下已經站著一人,那是她的祖母,也是明淨峰的主人。


    彼時祖母已經年過五十,這並不是算得多老的年紀,但她已經滿頭銀發,背影消瘦單薄,看上去像個風燭殘年的老人。


    但轉過臉來,便又是不同的景象——祖母的雙眼仍舊明亮沉穩,嘴角永遠有著淡淡笑意,即使麵上已攀滿細紋,但她始終沒有上了年紀的渾濁遲鈍。


    她甚至依舊將劍使得像從前一般好。


    於是顧淩雙撲上去,她同祖母撒嬌,要對方看她新學的劍招。


    劍氣震蕩,落了一地粉繁,女孩的劍同她的人一樣靈俏,像春日開得正好的一支桃,還未沾染任何驟雨狂風。


    一招“挽長風”結束,顧淩雙喘著氣,挺著胸脯,等待祖母的誇獎——剛剛她完成得很好,絕不會尋出一絲差錯。


    祖母卻遲遲沒有說話,她的視線落在自己孫女身上,卻像看著另外一人。


    另外一個將“挽長風”完成得沒有一絲差錯的人。


    顧淩雙知道祖母在想誰。且冷且烈,如霜如風,那個名噪一時後溘然長逝的白衣劍客。


    柳長空。


    這個名字在江湖上時常被談及,在明淨峰內也不是禁忌,顧長綺並不忌諱別人說起他。


    即使傳言中,這對師兄妹天資相仿,實力相當,卻又水火不容,拔劍相向,最終一死一傷。


    顧淩雙不知道傳言是否為真,祖母不會透露這些過於隱秘的往事。


    祖母隻肯談論這位前輩的劍,它如何冷峭明亮,像霜雪一般寒涼,像狂風一般凜冽。在弟子麵前,他的那些故事與傳奇被用來當做教學的正麵例子,讓他們參悟什麽才是真正的劍意。


    顧淩雙因此知道了很多關於霜風劍柳長空的事,他好穿白衣,喜歡飲茶,生得極為俊朗,在殺人前會喝一點酒——因為他其實心地很軟。


    這多麽奇怪,一個劍術如此寒烈的人,卻擁有一副柔軟心腸。祖母在說這些的時候,她的雙眼會微微眯著,透露出一點懷念。


    於是顧淩雙知道,傳言是假的,柳長空不會對顧長綺拔劍,因為他心地很好。顧長綺也不會殺害柳長空,因為她至今都在想念他。


    即使她一天天地老去了,鬢發如雪似霜的白,但仍然會對著孫女的劍招露出這樣的眼神,緬懷,惘然,與遺憾。


    這些內容,顧淩雙看得懂,但她並不願意。


    挽長風是她的挽長風,祖母不應該透過她的劍招去看另一個人,這讓她感到懊惱。顧淩雙覺得自己年歲還小,將來能比這霜風劍柳長空更厲害也不是不可能。


    她年歲尚小,而祖母卻老了。


    人一老,時間便會變少,一些事情如果不做便再沒有機會。


    劍譜的事,顧淩雙是知道的,明淨峰隻有半本劍譜,明澈劍法其實早已失傳了,明淨峰的敗落,是遲早的事情。


    而祖母守在這裏,從那以後再沒有下過山,偌大的山頭猶如一座孤墳,她是僅有的守墓人。


    顧長綺被一個已經死去的人困在了明淨峰上,被半本劍譜禁錮在終年煙雨的江南小鎮裏,任憑自己一點一點地變得蒼老、變得遲鈍。


    她的孫女雙雙卻不願意。


    雙雙知道,祖母年輕的時候有多麽從容瀟灑,一手明澈劍法劃破長空,能讓千人的會場鴉雀無聲,孤身對戰數名惡徒,劍氣席卷漫天黃沙。


    她也有過縱馬塞外的時候,有過掛帆逐浪的願想,像所有江湖客一般,醉中看劍,醒後問花。


    但這一切都無法實現,因為祖母必須守住這個秘密,明澈劍法已經亡佚,世外劍宗名存實亡。這是先祖的基業,即使不能長久,也要勉力使它更久。


    顧長綺不知道,她的孫女聽夠了霜風劍的故事,女孩兒隻想知道祖母的故事,她覺得那比白衣劍客的要瀟灑上一百倍。


    她想告訴天下人,他們都是錯的,顧長綺比柳長空厲害一百倍。


    她想讓顧長綺不要再被圍困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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