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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交鋒時

  第121章 交鋒時


    泠琅心頭巨震。


    她懷疑自己聽錯, 可那句話字字分明,她覺得自己出現了幻覺,但那人已經轉過身, 居高臨下地站在了她跟前。


    一身黑衣, 麵罩覆了口鼻,隻露出雙黑而利的眉,和眉下狹長的眼。


    對方眼神含了戲謔笑意, 掃過少女震驚的表情,接著是懷中拚命掩護的木匣,最後落到手臂寸寸綻開的傷口。


    她簡短評價:“丟人。”


    泠琅氣喘籲籲:“伸手不見五指的,能丟誰的人。”


    伶舟辭說:“我難道沒教過如何對付這種鐵偶?”


    她足尖踢起一顆石塊, 石塊準確地彈落在某隻鐵桶,發出嗡鳴。


    那鐵桶骨碌碌滾了數步,挨到牆壁後折返, 竟未停歇, 而是愈滾愈快, 幾次碰撞後, 又有了先前的殺人之勢。


    “中空之偶, 內置一球,球中灌水銀,便能有此效果。若要終止它,隻需找準圓球與偶身的聯結處, 稍稍一擊, 像這樣——”


    伶舟辭一抬臂,袖中不知射出何物擊中鐵桶, 伴隨輕脆的“噠”一聲, 鐵桶果然歇了氣勢, 再次一動不動。


    泠琅氣息稍稍平複,她緊盯著那隻鐵偶,不說話。


    伶舟辭抱著臂轉身,再次望向地上的少女:“看明白了?”


    “嗯。”


    啪一聲,另一隻鐵偶開始轉動,泠琅撐起身體,撿起腳邊一粒石子,往那偶身上扔。


    鐵偶應聲停下。


    伶舟辭說:“不錯。”


    泠琅喘著氣笑:“多謝師父教誨。”


    伶舟辭扯下麵罩,她很瘦,唇鼻眉眼都是如出一轍的鋒利:“你這些天,好像過得不太如意。”


    “師父說笑,我還不錯。”


    “還不錯,怎麽打聽個人還得找上鄧鐵扇?”


    “師父,鄧前輩最不喜別人叫他鄧鐵扇。”


    “這不是重點,我的白鷺樓玉牌呢?”


    “用了。”


    “用了?”


    “不太好用,您江湖地位不太高,接待我的線人不靠譜,我差點被他害死幾次。”


    “所以你的確過得不太好?”


    泠琅又笑起來,她胸口很痛,因此每笑一聲,喉嚨裏都會有鐵鏽般的腥。


    她扶著牆慢慢站起,借著躬身的姿勢,將手往袖中不動聲色地一探。


    “同從前沒有太大差別,師父,在您身邊的時候,也是這樣的。”


    伶舟辭淡淡地說:“到哪裏都一樣,那何苦委屈自己?”


    她慢慢走到泠琅跟前,用一種平靜而帶著些許譏嘲的語調,說:“你殺過眾多高手,見識過數不盡的金銀,很明白痛快二字——”


    “我伶舟辭的徒弟,怎麽會甘心委身後宅?”


    泠琅說:“我……”


    話突兀地止住,一根冰涼細長的手指覆住了少女的唇,女子沙啞笑道:“別拿那些話唬我,隻有鄧鐵扇那種蠢貨才會信。”


    她看著自己生平最得意的作品,輕聲說:“你那個夫君,的確很不簡單呐,你知道他多少?嗯?”


    “他是不是跟你說,他為了保全父母,不得不投身青雲會,從此如履薄冰地過著生活?萬不能鬆懈一點?”


    “你是不是以為,他父母皆是忠將,而他必須同女帝作對,一定淒慘可憐極了?”


    “女帝那種角色,真的會對此一無所知嗎?”


    伶舟辭看著緊抿著唇的少女,低低地笑起來:“好徒兒,何必用這種表情看著我,你之前想偷偷打聽那柄劍,看來還未算徹底昏了頭。”


    “我好久不理會西京的事,調查出它,的確費了我許多功夫……


    “讓我想想,該從何說起?”


    該從何說起,關於那柄散發著淡淡光輝,如月華一般的劍。


    關於那個曾“孤身下昆侖,一劍動江南”的青衣劍客。


    劍叫孤絕劍,劍客叫第五月。


    第五,這個姓本身就已十分奇特,當單名一個月的時候,就更為古怪了。


    江琮學劍的第三天,問:“你叫什麽名字?”


    對方挑著眉瞪著眼:“有你這麽詢問師尊名諱的?”


    江琮麵無表情道:“敢問閣下尊姓大名?”


    他其實很懂禮數,但不知為何,在這個笑起來很年輕的男人麵前,他總是做不出畢恭畢敬的樣子。


    男人不說話,隻舉劍刷刷刷比劃了幾招,劍收,五尺外的胭脂花落了一地。


    他努努嘴:“看到了嗎?你什麽時候練成這一招,我便什麽時候告訴你。”


    江琮說:“看到了。”


    於是十天過後,他得知了男人的名字,一開始,男人十分氣急敗壞,因為他怎麽也不願意相信這招已經練成了。


    “再來一遍,我沒看清!”


    “已經是第十五遍了,師父。”


    “好小子,你練成了一招,是已經開始沒大沒小了?讓你再來就再來。”


    “是,師父。”


    那叢胭脂花幾乎成了禿頭,終於,男人頹然道:“後生可畏。”


    這是誇人的話,配合著他生無可念的表情,讓江琮抿著唇,很努力不讓嘴角揚起來。


    得知了姓名後,他還是沒忍住笑了一聲。


    隻一聲,就讓男人更加惱怒:“喜歡笑?這招再來五十遍。”


    “是,師父。”


    江琮並不介意再來五十遍,甚至不介意五百遍,學劍對他而言,是非常非常美妙的事,他短暫的人生中還未獲得過如此純粹迷人的快樂。


    父親是儒將,不會一刀一槍,母親會用槍,但極其急躁不耐,並不是一個好的老師。況且,他們處於一些原因,根本不願他學這些東西。


    小小的少年癡迷於此,他愛劍柄震動的弧度,愛金屬激鳴的聲響,當劍尖凝著日光在花園中閃耀,他覺得那比天上的長庚星更明亮。


    第五月看出這一點,他說:“和我當年有的一比。”


    江琮隻會說:“師父謬讚,徒兒不敢。”


    第五月又說:“能學好一件事,無非需要兩者——熱情和天賦,你兩者皆有,所以現在非常快樂。”


    他意味深長:“天賦不會耗盡,但熱情可以變為負擔,到那個時候,每一次揮劍都會是折磨——我不願你有那一天,你要記得你揮劍的初衷。”


    江琮知道自己的初衷,他想保護一些人,僅此而已。


    他沒有把這句告誡放在心上,隻要想保護的人還好端端活著,那他便沒有理由憎惡揮劍這回事。


    少年依然為每一次新的招數,新的進步而興奮,那些沉重晦澀的未來,還很遠很遠。


    學劍的第二年,某個午後,第五月遲遲沒有來。


    太陽西沉之前,他終於姍姍來遲,說:“今天不學劍。”


    江琮點頭說好,但沒有立即離去,因為他看到男人的麵色蒼白得可怕,聲音也十分虛弱,身上還有淡淡血腥。


    他問:“師父,出了什麽事嗎?”


    第五月說:“沒有。”


    可在他剛開口,一縷暗色就順著他嘴角滑下,兩個字說完,已經迅速浸透了前襟。


    那一天,江琮在花園又呆了半個時辰,最後,第五月倚著破舊的欄杆微笑:“徒兒,你是不是一直都想問,我為什麽能帶劍在皇宮行走?”


    “這就是原因。”


    “你見過皇太女嗎?她身上的病症,是即使遠遠見上一麵都能感覺到的。其實那不是病,是毒。”


    “聖上想救她,但沒什麽辦法,幸好我中過一樣的毒,可以為她所用。”


    “她身邊有很多高手,並不忌憚我這個隨時都會犯病的人,我的劍在江南或許不錯,但在皇宮裏太久,它已經不好了。”


    江琮知道,這個奇怪的男人的身份,他是青雲會的人。


    他也知道,青雲會和聖上的關係,這些是從父母閑談的時候得來的。


    那是前朝末尾的事,女帝那時不過是叛將一家的次女,她有野心,需要力量,而青雲會剛剛建立,需要一點可以依傍的名頭。


    青雲會的主人,同樣是瘋狂之徒,兩個同樣瘋狂的人如何能達成合作?他們不可能信任彼此。


    於是,他們對對方下了不同的毒,解藥隻在彼此手中,可以定期用來給彼此舒緩,但絕不徹底消解。若有一方反悔,那就同歸於盡。


    女帝給青雲會會主用了什麽,無從考證,但青雲會會主的禮物已經很明顯。它能讓人體寒,空乏,日複一日地虛弱。


    最可怕的一點,是它會無時無刻令人疼痛,這種痛楚是小刀攪動心脈的一萬倍。


    兩個世上最孤注一擲的人,也隻能用這種方式達成一致。


    最後,叛賊攻破皇城,還未享受幾天好日子,便被自己的女兒親手殺死在龍椅上麵。


    她殺了父親,又殺了兄長,母親哭喊著阻撓,她也一並殺幹淨。殘陽如血,年輕的女帝站在真正的血泊中間,接受千萬人顫栗的跪拜。


    這種人,是不能信任和依靠的,她不需要同伴,隻需要臣服。


    因此,一個劍客對她的愛,顯得非常、非常愚蠢。


    而更愚蠢的是,他明知一切,還死不悔改。


    他消耗自己生命,來成全她的江山,她最看重的繼承人在忍受寒毒的痛苦,那他便替她分擔承受。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如果解毒失敗,那他的女兒——那個擁有著馥鬱芬芳的名字的女孩兒,將會繼承這至高之位。


    女孩兒親口說過,她不願意一輩子在這裏,她很不喜歡皇宮的一切。不管那是不是童言無忌,他便信了,也為之做出了一點努力。


    這些事,在江琮眼裏,其實是很可笑的。


    他覺得,一個江南來的劍客,甘心囿於深深宮牆裏,成為采血試藥的工具,而絕多大部分原因是為了成全心上人的霸業——


    簡直是最荒唐的事,人要如何,才會對另一個人心甘情願到這種地步?


    十三歲的江琮這麽想,二十歲的江琮站在秋夜中,卻明白了這四個字究竟何等分量。


    它不僅是心甘情願,更是膽怯,是遲疑,是深深沉迷後徒勞的歎息。


    他如今正像從前自己唾棄的那樣,為另一個人的命運而奔波,為另一個人的喜怒而浮沉。他知曉她想去往何處,便盡力成全她通坦的路途。


    他做了一些事,有的簡單,有的很難,但他沒有講,沒有透露分毫。是的,她是個會銘記恩情的人,這一點他看得很透,所以他絕不會以此邀功,讓其成為她的負擔。


    隻渴望一切順遂後,她能帶著一點驚喜的表情,亮著雙眼問:“這竟然是你做的嗎?”


    到那時,他可以輕輕繞起她耳邊垂落的發,說:“這沒什麽大不了。”


    因為情願,所以沒什麽大不了。


    因為情願,所以希望她可以對他報以一點同樣的心情。


    夜已深得不能再深,江琮站在熹園池邊,想著他甜蜜而無情的心上人。


    昨夜他見了舊友,並用一顆朝中大員的頭顱,證明他的力量和信心。而一個時辰前,他站在大理寺刑房,殺了幾個人,送了一點話。


    這些事從前做過很多,但這是頭一次,他提著劍穿梭在地道中時,心中充斥著奇妙的愉悅。因為他知曉,她的未來將和他緊密相關。


    江琮已經想好,過幾天她回來,他要以什麽語氣說這一切,他會告訴她,她從沒想過的未來,他真的在替她想,她以為會一直踽踽獨行的路,其實不必一個人。


    青年凝視著池畔氤氳漂浮的霧氣,不久的從前,有人從相似的霧中走來,問他在想什麽。


    那時什麽都還沒來得及發生,即使如此,也足夠美妙了。


    他視線落在霧中,緩緩停留在某個點。


    那裏正浮現一個人影。


    少女走出夜霧,她踏著和那夜相似的露水,隔著池麵和他對視。


    仿佛情景重現,江琮一動不動,幾乎懷疑自己看到的是幻象。


    刀出了鞘,被提在手裏,她好像在笑,但又沒有在笑。


    那雙星辰一般清亮的眼眸,在非常淡漠地注視他。


    這個眼神幾乎把他釘死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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