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2章 夜潮起
第122章 夜潮起
夜風吹。
沒有人說話, 隻有霧氣在緩緩湧動。
少女的臉龐明淨素白,在盈盈月色的照耀下,氤氳著剔透光澤。與此相對的, 她的眼神卻和月色一樣冷。
有什麽事不太對, 這顯而易見。
江琮從未知道,僅僅是被這樣的眼神注視著,就足夠讓他難以忍受。
泠琅終於開口了。
“江舵主,”她淡淡地說,“幾日不見,您身體可還好?”
江琮聽見自己回應:“尚好。”
他頓了頓:“發生什麽事了嗎?”
“能發生什麽事?”
“為何要這樣說話?”
“我不是一直這樣說話麽?”
“……”
沉默了數刻,枝葉掃拂發出窸窣聲響, 江琮舉步穿過池畔花叢,任憑夜露沾潤衣擺。
泠琅站在原地沒有動,她的身影逐漸清晰, 江琮一邊走近, 一邊飛速觀察與判斷著。
她右臂衣袖有許多撕裂, 或許遇上了敵襲, 但除此之外沒有大片血跡, 傷得不重。氣息還算平穩,表情雖讓他心驚膽戰,但麵色無虞,應該也沒有內傷。
五步, 四步, 越來越近。
泠琅仍是那般冷視著他,沒有後退, 也沒有舉刀便刺。這讓江琮稍稍鬆了一口氣, 無論發生了什麽, 至少還有可以說話的餘地——
並沒有。
在二人距離僅剩兩步的時候,那柄一直垂落在手的刀,瞬間指向他的咽喉。
刀身氣流掀動了他的額發,而刀光映襯著少女麵無表情的臉。
“行了,江舵主,有什麽話不必挨過來講。”
江琮依言停住了腳步,目光絲毫不理會近在咫尺的刀鋒,他隻凝視她的雙眼。
“發生了什麽?”他低聲問。
泠琅譏誚地說:“這應該是我問你,去年十二月,你發生了什麽?”
“你昏睡不醒將近三個多月,究竟是什麽原因?”
“你一開始說,那是因為分舵有細作,後來又說,那細作來自皇宮。可是我前天才曉得,這一切都來源於你的自導自演。”
“用心良苦,江舵主,天下誰也不會比你更能偽裝了。誰會懷疑一個將死之人?誰會相信你是自願暴露在危險之中?你的話,到底哪一句是真,哪一句是假?”
江琮隻問:“誰告訴你這些?”
泠琅立即說:“你隻需要回答,我說的是不是真的。”
江琮默然片刻:“是。”
泠琅將刀尖遞進半寸,她咬著牙笑:“好得很,我再問你,你是京城分舵主的事,二殿下知不知道?”
“知道。”
“聖上知不知道?”
“知道。”
“你表麵上投靠青雲會,不得不同聖上作對,實際上他們雙方,都對你的存在心知肚明。”
“……”
“說話。”
“是的。”
“女帝知曉前因後果,會主了解這一切,公主更清楚你的過往。他們誰都比我更了解你,是不是?”
“……”
“我以為你真的全無選擇,原來並非如此,你一直都知道如何做,你根本沒那麽無助。”
少女譏嘲著開口:“那這些真相,你要什麽時候告訴我?嗯?”
江琮在這樣的語氣中幾乎僵硬,他說:“我說我本打算講,你會信嗎?”
泠琅說:“你說呢?”
江琮輕聲道:“可是你說什麽,我都會信,你說去劍塚,卻從春華門出去,我也沒有問為什麽。”
泠琅氣笑了:“你派人盯著我?”
“沒有……侯府引信特殊,暗線收集到信息,會自行上報。”
“原來如此,江舵主神通廣大,在下萬不能及。”
“……”
“怎麽了?”
“不要這樣。”
“別怎麽樣?”
“不要這樣對我,”江琮說,“泠琅,我並非特意瞞著你。”
“是嗎?但你已經在瞞著了。”
“……抱歉。”
這兩個字成功激怒了持刀的少女,她幾乎立即被點燃:“你以為我說這麽多,是向你討要一句道歉?”
她用刀背頂著青年的脖頸,另一隻手攥上他衣領:“誰稀罕?我問你,你覺得我會稀罕這個?”
江琮猝不及防,或者說他根本也沒想要防,他對上她怒氣衝衝的雙眼,陷入遲鈍的失語中。
他從來沒見過她這樣。
和以往的每一次交鋒不同,她勃然大怒過,咬牙切齒過,刀鋒也深入過他的身體,可是沒有一次像現在——
她用最刻薄的語言攻擊,眼中盛滿怒氣,怒氣卻來自於失望。
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她在失望什麽?失望他不夠坦誠?
她隨時可以離去,卻在在乎一個會陌路而行的人,對她是否坦誠?
他被迫挾製著後退,幾步過後,腰後觸碰到冰涼桌沿,無路再退。
而泠琅已幾乎怒火中燒:“你這就無話可說了?”
她咬牙切齒地指責:“你知不知道,我最討厭你這副三棍子打不出個屁的模樣。”
江琮被一把按在石桌上,泠琅掐著他脖子,居高臨下地說:“我曾經還真心實意地覺得,或許你……算了。”
算了?什麽算了?他很想知道她曾經真心實意地覺得什麽,可是她卻不再說。
青年身上的桎梏忽然鬆散,少女退到一邊,拍拍手說:“保重吧,江舵主。”
江琮緩慢地問:“保重?”
泠琅將刀收入鞘中:“你當你的雙麵人,我報我的深仇大恨,後會有期,再見。”
她走出兩步,足尖點在池畔,內力還未聚到一半——
身後一股大力將她一扯,她猝不及防地被拉回來,狠狠撞到了一個堅硬物事上,幾乎暈頭轉向。
位置全然調換,江琮將她按在石桌上,製住她的手腕,啞著聲音問:“要去哪裏?”
泠琅怒不可遏:“你管我去哪裏!”
她膝蓋往上一頂,卻被眼疾手快地製住,江琮居然在笑:“這招可不能再用了,夫人。”
“誰是你夫人?我們已經沒瓜葛了!”
她轉動手腕,用刀柄隔開禁錮,隨即翻身而起,狠狠朝青年揮出一刀!
嗡然一聲響,虎口幾乎被震得發麻。
月色下,薄而亮的長劍,與有著青色光暈的刀,今夜終於有了第一次觸碰。
而這樣的觸碰,在太陽升起前,還會有很多。
泠琅於桌上一躍,刀鋒翻湧出淡青波浪,她一邊刺掠,一邊譏諷:“江舵主,要再討上幾招,可真不容易。”
江琮隻在防守,劍身輕巧淩厲,泛著雪亮光澤。他喘著氣:“夫人何必心急,有些話,說完了再走不遲。”
“我沒什麽話要說!”
一刀橫劈,如山將傾,長劍輕輕一格,劍尖挑在刀身,溫柔無形地化解了殺意。
毫無疑問,他已經非常熟悉她的路數,刀尖如何挑,刀背如何格,一招一式幾乎爛熟於心。
同樣,他也能看出,她沒用上什麽章法,隻是在泄憤而已。
這個認知幾乎讓他生出詭異的欣喜。
她大可以一刀砍上,用她最狠厲決然的速度,他絕不會躲。她也可以根本不回來,從此音訊全無,他根本無法再見上一麵。
她甚至能倚仗這這些要命的消息,去造就一些置侯府於死地的局麵——
但這一切都沒有發生,她氣勢洶洶地來,說不許要道歉,說後會有期,今後再無牽扯。
她說再無牽扯,可是一舉一動全是牽扯。
從池畔到桌沿,再到月亮下的屋脊。
刀和劍的利風掃拂過熹園,他們知道這是毫無意義的相持,但誰也沒有停手。
侍從侍女仿佛全部消失了,偌大的侯府靜靜悄悄,隻有金屬的嗡鳴和夜風的絮語。
“騙子!”
她削斷了他一絲發。
他卻一把攬過她的腰,將差點一腳踩空的人拉了回來,然而,對方站定後,惱羞成怒地推開他,縱身往夜色中去了。
穿過漫長的竹道,暗色中的亭台水榭,兩道身影先後閃過寂靜府園。
前路是一堵高大石牆,少女轉身斥責:“這麽大的動靜,一個人都沒出來問?”
她陰陽怪氣道:“江舵主好本事,瞞著二位當家,已經把侯府做空了?”
江琮因為這句擠兌笑了一聲,他往前走。
泠琅再次舉起刀:“別動。”
這次江琮沒有聽話,他不僅繼續往前,還抬手扔掉了劍。
哐當一聲,在寂夜中十分明顯。
他手無寸鐵地,一步步走近她,說:“是我不好。”
“我不想聽這個。”
“那你想聽什麽?我都可以說——”
刀刃抵在咽喉,他恍若未知,站在她麵前,啞聲說:“故意用了過量的藥昏迷,是因為想引起朝廷和青雲會的混亂,我若安好,他們僵持無事,我生命垂危,他們會互相懷疑,這就是我想要的局麵。”
“我想告訴你,可是要如何告訴,我從來沒想過你會在意……”
他無視脖頸間的利刃,隻抬起手指,溫柔地纏繞她耳邊發絲。
“從前的謊言是我不好,可是泠琅,你後來甚至也不曾問過。”
“所以我該如何告訴你?你應該很明白,我在你麵前是如何膽怯……”
江琮微笑著貼近,任憑刀鋒在脖頸上已經劃出一道淺痕,他微微垂首,在刀背上落下一吻。
而後,隔著這柄涼薄的殺器,他又來吻她。
“沒有隱瞞,泠琅,從始至終,隻有我的膽怯罷了。”
熱氣蒸騰。
泠琅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在做什麽。
她是來興師問罪的,然而此刻,那些話語全被消解在唇與齒的糾纏之中,她聞到了他身上的新鮮血腥氣,而他全然不在意。
“你瘋了?”她手一鬆,刀柄滑落。
“是有一點。”他低喘著吻得更深。
身側就是翻湧著熱氣的暖池,他們竟然互相競逐著一路到了北園。
泠琅必須承認,那句“膽怯”很有效用。
什麽,高深莫測、裝神弄鬼、故弄玄虛的江舵主,膽怯?
她應該繼續嘲笑,但她忽然覺得沒有嘲笑的必要,因為他在說這兩個字的時候,眼中的認命太過真實。
他還在說:“我可以替你做很多,關於你想做的事。”
她立即警覺:“我不要你替我……”
對方立即安撫地改口:“我為你,自願的,不是什麽幫助代替。”
他繼續纏綿地親吻,從唇畔遊離到鎖骨,泠琅因為這酥癢忍不住輕輕喘了一聲。
這點反應很快被捕捉,青年垂著首,繼續他那天在櫻桃樹下未完成的事。
少女無意識地攥住他發絲,陌生的愉悅如浪潮,正一點一點將她侵襲。
這仿佛是鼓勵,給予這一切的人隻認真地勾纏或撥弄,好像在匠人在雕琢他的玉器。
一筆一劃,用工筆勾勒,一挑一頓,用身與心臨摹。
玉露金風交匯相逢,風更潤,露水亦更重。
池水蕩漾出連綿水波,暖意蒸騰在每一個角落,靈魂如泡沫,輕盈愉悅,仿佛飄在空中,又可以深深沉入水底。
甚至爆裂,破成千萬粒細小顫栗的碎片,繼而又合攏,再次升空,周而複始,無休無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