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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4章 俠之隕

  第134章 俠之隕


    夜風。


    夜風吹過少女的發。


    她站在暗色裏, 麵前是一輪殘月,和殘月下荒蕪的山崗。


    山崗沒有人,隻有破碎扭曲的樹影, 以及半堵倒塌的土牆。


    土牆是普通的土牆, 它靜靜矗立在荒蕪中,唯一不尋常的是,殘磚斷瓦後麵竟然有青幽的光亮。


    如同傳說中的鬼火。


    泠琅知道它不是什麽鬼火, 隻是顏色比較特別罷了。


    它是用於邀請她的信號。


    她凝視著那明明滅滅的一團青幽,一動不動。


    片刻後,沒有任何試探,她向牆走去, 每一步落腳不帶半點考量,她隻是在極其平常地邁開步伐,像平日從茶室走到池畔般隨意。


    若此刻, 月再亮一些, 你會發現她其實有所不同。那雙總是亮潤的眼眸, 此時如夜一般冷。


    她停下腳步, 站在火前, 光映亮了她平靜的麵容,以及左手提著的,一隻沉甸甸的布袋。


    那上麵似乎在滲血,一滴一滴砸進土壤, 沒有聲響。


    幽綠光線中, 一道窄窄的石門敞開著,它似乎通往地下, 能看見幾級台階延伸至深處, 再往裏, 便是一片黝黑。


    泠琅沒有猶豫,她走了下去。


    通道很窄,同天底下任何一處用於隱蔽行蹤的場所沒什麽差別,有著堅硬冰冷的石牆和幽冷氣息。


    月光和濕露被隔絕在外,很快,地麵上的呼呼風聲也聽不見,隻有十步一盞的油燈在靜默地發出光亮。


    少女沉默地行走在這靜謐的地下世界,像赴一個殺機重重的約。右手刀尖始終垂向地麵,她順著火光一路行去,所過之處,石板上留下了一點血。


    前方出現一個岔路口,通往左和右,中間牆麵上掛著一盆燃燒著的火。


    她選擇了右邊,腳步踩在石麵的聲音微不可聞,火盆把她的影子投射到地上,隨著前進逐漸拉長,如墨汁流淌。


    這片濃黑粘稠之中,卻悄然出現了多餘的輪廓。


    她仍向前走著,刀尖輕晃,似乎對這多餘的影子渾然不覺。


    前方牆上又出現一盆火,隨著靠近,地麵陰影漸漸淡去,就在即將到達火光正下方的時候——


    少女猛然回首!


    她身後立著一個人。


    準確的說,是一個人形,瘦長漆黑的人形,因為常人很難長成這副模樣。


    他站在甬道中央,渾身包裹在墨色中,連雙眼都隱沒於兜帽下,隻能看見其詭異細瘦的輪廓,整個人像宣紙上不慎劃上的墨跡,醜陋而驚心。


    泠琅不會懷疑,他此時也正看著她,就像方才從岔口開始一路跟隨著的那樣。


    這個對視持續的時間很短,她雙目一凜,橫刀於前,隻聽“叮叮”幾聲,是尖銳金屬碰撞於刀麵,被彈落後墜地。


    漆黑人形再次揚手。


    一排閃爍著幽藍光澤的細針激射而來。


    泠琅再次揮刀,將針尖盡數斬落。一擊結束,卻並不收力,而是低喝一聲順著刀勢轉身,往那人影所在的位置狠狠砍去!


    然而,那裏已經空無一人。


    泠琅心中一震,不過是轉身回砍的一個招式,視線離開又返回,其間差錯不超過萬分之一息,如此須臾之間,那人形竟然消失不見了!

    此時收勢,定會遭受震蕩,她這一擊依舊砍了出去,刀風尖銳刺入石麵,碎石炸裂,轟然一聲響。


    在這紛亂中,她敏銳地聽見,耳後有不一樣的聲音靠近。


    像利金正刺破空氣。


    她就地一滾,不顧石塊尖銳,果然,金屬觸地的錚然之聲又起,細小短刀跌落於地,就在她方才停留的方位。


    泠琅提刀站起,她驚疑地看著眼前燈火幽微的通道,很明顯,那個人形再次憑空消失了。


    她胸口在劇烈起伏,掌心早已開始微微發燙,她想起李如海曾經說過的,比東海更東的地方,有另一個國度。


    那裏的刺客殺手,更善於潛伏在幽暗之中,他們擁有超出常人百倍的忍耐力,即使烈火燒在身上也不會發出一聲痛息,他們的暗器更為複雜,更為無聲無息。


    而其中的佼佼者,會修煉一種能借著陰影潛行的本事。凡是光亮所在之處,必有陰影,而晦暗之中,便是他們的屠戮場。


    敵在暗,我在明,若不敢離開光亮,便永遠被鉗製。要對抗這種對手其實非常簡單,把光滅掉。


    把光滅掉,同處於相等的陰暗中,他的優勢將不再是優勢,而你雖然身處險境,但也會多出無限轉機。


    李如海在說這話的時候,眼神有種深意,他重複低喃著,有時候,你以為的斬破火焰是自毀,其實是在尋求轉機。


    這種類似於同歸於盡的方式,向來難以理解,但若你勇氣足夠,那又怕什麽呢?


    這是很久以前的一場對話,這樣的對話在過往不知有過多少次,十分稀鬆平常。


    然而此刻,男人靜默的麵容,和寂寞的語氣,竟如此清晰細節地呈現於少女的腦海,好像它昨天才發生。


    她咬著唇,攥緊刀柄,在不斷鼓動著的心跳中回首。


    漫天細雨般的寒芒,已經降臨在身後。


    泠琅一躍,踩著身邊石壁騰空而起!


    腳踏在石頂上,如同倒掛在屋簷上的蝙蝠,脖子往後仰,將細針全數躲過。


    她離開地麵短暫停留,光已經無法把影子投到地麵,所以在這火光電石的一刻,她清楚地看見,五步之外的牆根處,有片淡淡的,微不可見的輪廓。


    她死死盯著那一處,右手一抬,袖中飛出一柄短刀,將盆中火焰齊根削斷!


    甬道霎時陷入暗寂,緊接著,一道刀光乍然亮起!

    像月色刺破濃厚雲層,它光耀鮮明,刺破了重重暗色,深深沒入一具緊繃著的身體中。


    血液噴濺而出。


    原來再恐怖詭異的刺客,血也是溫的。


    一擊得手,少女抽刀疾退而出,剛離開七步遠,那團人形轟然炸裂,連帶著周遭石塊石磚紛紛散落堵塞。


    火光重新燃起,泠琅看見經久不散的塵煙,和已經垮塌堵塞的道路。


    這個殺手在生前最後一刻,用己身炸毀了通道,斷絕了她折返的可能。


    泠琅看了一眼,便彎腰撿起地上布袋,頭也不回地往深處繼續走去。


    她身上多了些傷口,都是剛剛在碎石上翻滾劃出的,雖有痛楚,但問題不大。


    後路沒有了,問題也不大,反正她也沒打算半途而廢。


    五天,還剩兩天。


    有人如此費煞苦心、誠摯真心地邀請她,她當然要細細享受完所有驚喜,奉陪到底。


    三天前,那個風寒露重的秋天的夜晚,她聽到一生目前為止最大的驚喜。


    “我看到一雙紅色的眼睛,血一樣的瞳仁,就像你那時的一樣。”


    “你還不明白嗎?沒有雲水刀,他從始至終的目的……隻是你,他的後人。”


    “他要我用盡一切辦法讓你去找他,他說他會在那裏等你。”


    泠琅聽完這幾句,第一時間竟不是問:“你說什麽?”


    人在很多時候說這句話並不是真的沒聽見,而是給自己反應思考的時間,然而泠琅連這句話都沒有問,她定在了當場,像被人點了穴。


    她不是一個足夠鎮定的人,然而在這最荒謬的話語麵前,她沒有崩潰,也沒有憤怒,隻是在冷靜地想,寂生的話是不是真的。


    真相已經敗露,阿香知曉了一切,在那個時候,他已經完全沒有再扯謊的必要。


    或者說,他知道的這個消息也是假的呢?


    泠琅還在思索,江琮卻站起來,她從未見過他表情這麽寒厲過。


    他對寂生說:“你知道你在說什麽?”


    “我當然知道。”


    “你為了逼迫她就範,編出這種荒謬的事?”


    “若我說了一個字的謊,那我現在就可以死。”


    江琮一劍挑開他手中的長棍,聲音沙啞:“沒那麽痛快。”


    寂生慘然道:“帶著我的人頭,去碧雲宮尋青燈道長,他會告訴你們如何見到會主。”


    江琮閉了閉眼,沉默片刻,說:“原來是他。”


    泠琅終於抓到思緒,她喃生重複:“青燈道長?”


    那個頎長清瘦,麵容溫和的中年男子,總是手持拂塵,一身青色道袍,開口閉口福生無量天尊,竟是青雲會的人?


    不,不……難道……


    今年年初,她在料峭春風中登梯而上,漫天雲霧,陰鬱層層,她看見他站在石門下對她微笑。明明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然而她同他對視交談的時候,總覺得有莫名的古怪。


    這古怪來自於對方的熟絡的語氣,他望著她的眼神表明,已經等待很久了。


    泠琅僵硬地站著,她不明白為什麽忽然可以完整地回憶起那一天,以及那之後,每次狀若無心隨意的交談。


    “夫人今天若有空,可去偏殿拜拜慈天神尊,保佑生身父母身體安康。”


    “謝過道長,但是……妾自幼喪母,生父前些年也過世了……”


    “竟是如此,是貧道失言。”


    “無妨,可惜因此無緣參拜神尊。”


    “貧道觀夫人目若皎月,眉中隱有清氣,極適合體會道心。”道人微笑道,目光落在她眉眼,一動不動。


    好似在看著另外一人。


    這種表情,這種視線,令泠琅站在多日後的深夜中,毛骨悚然。


    她聽見自己說:“侯爺他們還在山上。”


    “我聽母親說,主持道長邀請看什麽花,論什麽經,這才方便了我們出京行事……原來,這也是計劃中嗎?”


    “他們會不會有危險?”


    江琮緩慢搖頭:“父親在,不會有事的。”


    他聲音已經非常虛弱,藥效催發著七月雪的毒素,在緩慢啃食著他的四肢百骸,給予漫長沉重的痛楚。


    泠琅喉嚨幹澀,她不知道作何表情回應江琮,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到天塌地陷般的茫然。什麽意思,李如海不是她的生父?

    她從記事起,就和他住在塞上小鎮,他教會她認字用刀,教她對待朋友與敵人的區別。他永遠和藹,麵對她一次次叛逆倔強,從未動怒或急躁,好像有無限的耐心。


    他溫和,她暴躁。他大度從容,她睚眥必報。他仁慈寬厚,從未濫殺一個,而她殘忍狠厲,還喜歡挖人眼睛。她被日複一日言傳身教,卻和他截然不同。


    泠琅呆呆地想著,原因,隻是因為這個?

    一點血脈,竟然能比得過數千個日夜的陪伴影響?


    她從前覺得,這一切隻是因為她倔,是自己選的,原來並非如此……所有都在冥冥之中注定了。


    刀者是千萬人眼中的大俠,也是她的。


    他是一座山,有人瞻仰,有人渴望,有人試圖越過。而她是站在群山懷抱中的唯一人,享受寬廣無聲的庇佑,聽著外界對山的談論,說它如何靜默慈悲,如何深不可測。


    是的,他們說的都是對的,這座山稱得上所有美名,配得上任何傳說。女孩為此驕傲,她的父親一生未錯殺一人,是世間唯一的俠客。


    真正的大山連倒塌都無聲無息,他希望女孩分清水流,找尋自己的路途,她卻拾起了他曾用過的刀。


    他是她的驕傲,是前行的力量和倚仗,是她後來揮刀的唯一理由。


    她為他報仇,是天經地義。


    這不會因為任何事而改變。


    少女顫抖著,看見天邊破開一線青白的光,她想,刀者知道這些嗎?

    或許是知道的。


    “不必像我,你應該投身自己的水流。”


    如果他不清楚,她該感激他,如果他清楚,她更應該銘記這份恩情。


    她是在他的光耀下前行的孩子,即使這光是因為差錯投來,但曾切切實實地,映亮前路——


    所以,她定要回報他。


    不會有任何改變。


    有人握住了她的手,像雪一般冰涼。


    她看著夜空:“寂生說的好像是真的。”


    江琮低聲說:“你就是李泠琅。”


    她轉而看向他:“我或許的確不是刀者親生。”


    江琮笑了一下:“可你還是李泠琅,和這有什麽關係?”


    泠琅看著他蒼白失血的麵容,這個人忍受著巨大的痛楚,還反過來安慰她。


    她想自己應該流一點淚,可是眼中幹澀無比,什麽也無法抒發。


    她隻說:“你不會有事的。”


    “我不會讓你有事的。”


    她一字一頓。


    一天後,泠琅站在青碧的帳簾前,看著青年沉睡中的容顏。


    此情此境似曾相識,好像半年前,她心懷鬼胎,看著病榻上的身影祈禱,巴不得他這輩子都醒不來。


    然而現在,一切已截然不同,她目光落在他俊秀的眉眼間,隻感受到懼怕和仇恨。


    懼怕來自於未知,仇恨來自於被操縱的無能。


    這半年時間太漫長,漫長到發生了這麽多轉變,又好像太短暫,短暫到他們還來不及完成更多願景。


    她觸了觸他的手,轉身走出那道掛著竹簾的門。


    門外,立著一個人。


    他擁有和榻上人相似的麵容,然而神情卻是天差地別,比起江琮,他的溫和是偽裝到極限的表麵,而冷淡幾乎是刻骨的漠然。


    泠琅和他對視,她身上還背著刀,但並沒有遮掩的打算。


    江遠波先開口了:“我已經聽三冬說了。”


    泠琅點頭,她的表情甚至比他更冷漠:“您不會要趁機把他殺了吧?”


    江遠波微笑:“他就是這麽說我的?”


    泠琅說:“還要再壞一些。”


    江遠波沉默數刻,終究說:“不會。”


    “如此便好。”泠琅繞過他往外走。


    江遠波咳了一聲:“你一個人?不需要……”


    泠琅沒有回答他,她已經縱身掠了出去。


    她先是去了碧雲宮,見了真正的青燈道長,得知了之前同自己見麵的果然是會主,知曉地點後,又馬不停蹄,趕往西郊某片荒涼山坡。


    再然後,便是此時此刻。


    她從滿地碎磚上走過,提著一隻頭顱,和一柄長刀,它們都在滴血。


    她在赴一個邪惡而瘋狂的邀約。


    發出邀約的人,正在地底深處,翻看一些紙張。


    紙張是書信,並且上了年頭,泛出破舊的淡黃。


    他看得很小心,手指都不敢用力,隻輕輕捏著。他看得很入迷,麵上泛著溫柔的笑意,像在瀏覽戀人的絮語。


    這是一間石室,點了很多燈燭,因此不算昏暗,方便他把那些字句一遍又一遍翻來覆去地看,像從前做過的無數次一樣。


    男人垂著首,含著笑,喃喃自語,他坐在屋子中心,被牆上數雙眼睛看著,卻並不覺得不適。


    他喜歡被那樣美麗的眼睛看著,他享受來自摯愛的注視,即使是虛假。


    忽然,他眉頭一皺。


    這裏很安靜,隔絕了塵世大部分噪音,所以一有什麽動靜,能輕易傳達到他耳中。


    他聽見距這裏很遠的地方,有痛苦的,瀕死之人發出的聲響。


    太遠了,太慢了,她怎麽才走到這裏。


    但沒關係,他已經等待了這麽多年,不介意把這初次相見,拉扯得更漫長迷人一點。


    那樣會更難忘記的。


    泠琅的確很難忘記這一夜。


    因為剛剛,她生生用腳踩碎了一個人的臉。


    腹背受敵,她的刀深入身後偷襲者的身體,而前方敵人露出破綻,委頓於地,她又不能放過這一機會。


    於是她將一塊尖利碎石踢中那人左眼——用的伶舟辭教她的角度,一邊同另一人拆招,一邊一腳踩上去。


    這種觸感,她大抵是一輩子也忘不了,骨骼破碎,血肉溢出,以及對方痛苦到極致的嘶吼。


    而她紅著眼,一刀砍掉前人手臂後,旋身一刺,將嘶吼聲悉數斷滅在破碎咽喉中。


    血腥四漫。


    這已經是她今晚所殺的第四個人。


    第一個,能利用陰影移動潛伏。第二個,精通點穴暗器。第三第四,是一對配合極為默契無間的刺客。


    她看清了他們的臉,竟生得一模一樣,似乎是對雙生子。


    這幾人各有特色,共同點是奔著殺她而來,並且都很強,非常強。


    所以,會主費盡心思引她來,又擺出尖刀利刃伺候招待,是圖什麽?

    泠琅不想思索,她也知道自己思索不來,青雲會會主是個徹頭徹尾的瘋子,瘋子在打什麽主意,哪是她能想得通的?


    她斬殺了四個高手,得到了一些傷痕,今夜很漫長,她運氣和耐心都夠用,一切都還不錯。


    前方逐漸通坦。


    通道不再窄小逼仄,光愈發亮,灰塵卻越來越多。


    很明顯,越往裏,越是人跡罕至。


    泠琅已經途徑好幾個分叉口,有的地方她停留了片刻,多看了幾眼。她看到數間堆積著草藥蟲骸的房間,密密麻麻的器具她叫不出名字,卻能猜出用途。


    青雲會會主,是天底下最會用毒的人。


    她也看見一些屍體,幹枯的,殘破的,五顏六色的。他們猙獰可怖地躺在長案上,或是靠在木櫃裏,並不能回應她略有不忍的視線。


    長夜靜寂,地下更是如此,隻有少女已經略顯疲憊的步聲響起,由遠及近。


    她沒有再遇上別的襲擊,卻走得越來越慢,最後甚至停了下來。


    她看見一處分岔路口,青燈道人沒有說明該往哪邊,這並不在預料之中。


    但她應該知道往那邊走,因為某一側的牆上,貼著一張畫。


    畫上是一個女人,一個微笑著的女人。


    泠琅注視著,久久沒有動彈,她明白了為何都說自己同母親生得像。


    她們的眼睛形狀相同,眼頭圓潤,眼尾微微上挑,弧度流暢得像一彎月牙。鼻尖挺翹,唇形何處豐潤,何處淡薄,也如出一轍。


    可是,她從來不會像畫上人那麽笑。


    這個笑堅定卻溫柔,有著知曉一切,仍舊守口如瓶的內斂。


    泠琅雙眼中血霧未褪,心中充斥著愈漲愈高的殺意,卻猛然被這個笑容擊中,好像在酷熱中躍入清泉。


    她生平第一次見到了屬於母親的麵容,她的心為此顫抖起來,極度的茫然間,仿佛聽見牆上女子在低低地說話,語聲是從未聽聞過的柔軟。


    而類似的畫像,順著通道走,越來越多。


    淺笑的,平靜的,甚至含嗔帶怨,微微惱怒著的。


    泠琅一張張看過去,好像在隔著時空,和一個不可能在此處的人對麵。一個世上最溫柔的詞匯終於有了具象呈現,她卻並不快樂,隻有巨大的茫然。


    少女在想,這個名字和秋天有關的女人,到底有著什麽樣的人生。


    她經曆過什麽,愛過什麽,為什麽會被銘記在暗無天日的地底,同殺伐殘忍作伴,這是她情願的嗎?

    答案,或許很快便揭曉。


    畫像越來越密,占據了兩側牆麵,幾乎把原本的石磚全部覆蓋。


    相似的臉做著不盡相似的表情,那無數雙帶著淡淡憂鬱的眼,沉默地注視少女,目送她行到一扇門前。


    泠琅想敲門,但身體卻快她一步做出了行動,她砰一聲把門踹開。


    然後——她看見了更多的,女子微笑的麵容。


    或大或小,或新或舊,從牆麵到石頂,都是李若秋的臉。


    處處有人,卻又空無一人,這裏除了滿屋子畫像,什麽都沒有——


    還是有別的,兩條椅子,一張桌子,桌子上一遝整整齊齊的冊頁。


    泠琅不該貿然進去,畢竟寂生說過,會主善毒,萬一他下了什麽無敵絕命散,抽搐痙攣藥在房裏,她早就中招了。


    但她還是走上前,來到那張桌子邊上,拾起紙頁。


    字跡娟秀清麗,已經有了年歲,顯得暗沉發灰。


    “浮山親啟:今日小雨,杏花甚美,這裏的氣候比中原更潤。想起從前,我們在雨中練刀,你被我劃破袖子,卻說‘刀意綿如雨’,如今又是連綿雨天,卻不知下次相見在何時。”


    “浮山親啟:今日端午,村民們把臘肉放入米粽中,有鹹鮮之味,十分特別。我吃了兩隻,琅兒一直在鬧騰,想是也聞到滋味,也迫不及待要品嚐了罷。”


    “浮山親啟:昨夜大雨,今晨花落滿地,心情鬱鬱。上個月的信中為何絕口不提戰事,難道有變故?你若隱瞞,反而更叫我不安——另外,你送的藥材太多,這裏房間小,已經裝不下,莫要再送了。”


    “浮山親啟:琅兒近來十分乖巧,似能聽懂人語,我喚名字,竟會以動作相應——你做的小衣太醜,蝴蝶繡得像豆蟲,琅兒若看見,也會發笑。”


    “浮山親啟:下月生產,近日身體時常感覺勞累,外麵野菊開得很好,也無心再賞。我期盼是個女孩兒,像誰都好,隻要健康平安。”


    泠琅一個字一個字地讀,好像看見遙遠的南方的村莊裏,一個女子依窗而坐,筆尖蘸墨,向愛人落下飽含情意的字句。


    信中有花朵和天氣,有那個還未降生的孩子,有他們共同的欣喜和期盼。


    如果這個女子還在,該多麽愛她。


    泠琅的手開始發抖,她無法控製地思索,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李若秋在哪一年亡故,李如海為什麽不願意提起她,向來坦蕩磊落的刀者,為什麽在醉後會露出那樣沉痛的表情,低語她的名字。


    那柄奇妙的匕首,又為什麽會成為置他於死地的凶器?


    泠琅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回頭,一個男人站在門口,正麵帶微笑地看她。


    “泠琅,”他柔聲說,“你來了。”


    他高而瘦,生得白淨清俊,竟意外的十分年輕——


    除了那頭雪一般的白發,和一雙猩紅的眼睛十分奇異。不然此人若站在西市上,也是俊俏倜儻西京客。


    泠琅和這這對可怖的瞳孔對視,她說:“你是誰?”


    “你問我的名字?”


    泠琅沒有說話。


    男人溫柔地說:“你是該知道父親的名字,我姓秦,秦浮山。”


    泠琅依然沒有說話。


    秦浮山就這麽站在門口,麵上笑意絲毫未變過:“這也是你本來的姓氏。”


    泠琅終於開口了,隻說了一個字:“不。”


    她放下紙張,似乎無意這個話題:“你要的東西,我帶來了,解藥呢?”


    秦浮山說:“這個不重要。”


    泠琅麵無表情地說:“我現在隻覺得這個重要。”


    “怎麽,你很喜歡他,那個西京分舵主?”


    “這不關你的事。”


    “若你真心喜歡他,我不會將他如何。”


    “你廢話真多。”


    “你和我想的一樣,泠琅,你和我想象中的樣子一模一樣。”


    泠琅依舊麵無表情,她已經意識到,眼前這個人十分不對勁。


    他說話的時候,眼神會直勾勾盯著,連眨都不會眨,麵上笑容更是一成未變,他隻是想表達,而不是交談。


    他像個極力裝作正常,其實早就瘋瘋癲癲的病人。


    “我要送你一份禮物,”他興奮地笑著,“你知道來的路上,你殺掉的四個人是誰嗎?”


    不等回話,他輕柔地揭曉了答案:“是西南東三堂的堂主,泠琅,你果然沒令我失望。”


    “隻不過——”秦浮山話鋒一轉,“你的武功很好,但我不喜歡,你身上不該有李如海的東西。”


    “你母親棄了刀,依舊能殺人,你也可以。我會教你製毒和暗器,學會這個,沒有人是你的對手,就像我,你夠殘忍,也夠果斷。紅石刀死得真慘,一刀斃命,哪個初出江湖的年輕人能有這種膽識和判斷?”


    “你生得像你母親,性格卻像我,實在是最恰當不過……”


    “我不像你,”泠琅打斷了他顛來倒去的話,“我為什麽會像一個從來沒見過的人?”


    頓了頓,她說:“至於紅石刀,該怎麽殺他,是李如海教的,跟你更是一點關係沒有。”


    “是嗎?村中那對老人,你十三歲那年把他們砍成肉碎,李如海會教你這麽做嗎?”


    秦浮山沒有半分被反駁的怒氣,他低笑著說:“空明的眼睛是你挖的?那個和尚的脖子也是你捅穿的,你製服他們,何必要用這種方式?難道這些,都是李如海教你的?”


    “還有明淨峰上的僧人,鷹棲山裏的村民,死在你手中的,不乏已經投降之人,李如海不是從來不斬逃兵嗎?你為什麽不像他這麽虛偽?”


    他笑容慢慢擴大,語速越來越快:“你也不像伶舟辭,她才懶得管這些破事,旁人的死活怎麽會同她相幹——那你到底該像誰呢?”


    泠琅後退了一步,心中巨震,關於她的樁樁件件,居然被這個人知道得這麽清楚。


    連伶舟辭的事都知道,原來在那麽久之前,他就在暗中注視觀察著她,而她渾然不覺,一無所知,像個被愚弄的蠢貨。


    她緊攥住刀柄,指尖幾乎泛白:“說夠了嗎?”


    秦浮山溫聲說:“你連自己昔日的同伴也能下手,北堂和玄字二三的事雖然無聊,但還算感人,是嗎?這種性子,是李如海無論如何,也教不出來的罷。”


    泠琅咬著牙,怒到了極處,反而發出一聲笑。


    她說:“你說得對,這不是他教的,是我自己學的。”


    秦浮山忽然住了嘴,也收起笑,他直勾勾地看著她:“把東西給我。”


    泠琅略微一頓,把布袋拾起,隔空扔了過去。


    東西觸地,翻滾了幾周後停下,在地上留下些許深沉印記。


    秦浮山慢慢把內裏的事物抖落出來,沉悶一聲響,一隻血肉模糊的頭顱滾落於地。


    他彎下腰,徒手拾起了這隻頭,隻見它頭皮沒有一根發,卻布滿了交錯相間的傷痕,翻過來,正臉血肉模糊,竟連五官都已無法辨認。


    秦浮山盯著那不成人形的麵容,緩緩露出笑:“騙我?”


    泠琅說:“怎麽騙你?”


    “這不是北堂的人頭。”


    “這就是。”


    “你為什麽把他劃成這樣?”


    “他騙了我,我為了解氣。”


    “騙子,”秦浮山重複了一遍,他捏起一隻耳垂,輕聲道,“這裏有徽記,好像可以以假亂真,但是——”


    他轉過臉看著泠琅:“我手下的人,我會認不出來嗎?”


    他露出笑,溫和地下了判斷:“這是青燈道長的頭,你殺了他。”


    就在最後一個字落下的一瞬間,少女掠身而起,刀鋒澎湃而至——


    她雙目已然赤紅,對著那雙和她肖似的眼,狠命揮砍出海波震蕩般的刀風!

    秦浮山站在原地,不閃也不避,他輕聲讚歎:“好孩子。”


    他抬起手臂,袖中飛出幾道絲線,霎時將刀尖纏裹,攻勢瞬間消弭於無形。


    “不必惱怒,我喜歡你這麽騙我。”


    他大笑著,左手再抬,一排細針漫射而出,往地上將將站定的少女刺去!

    泠琅就地一滾,險險避過這排毒針,然而一排剛過,又有漫天銀線飛來,裹挾著凜冽寒風,有深入血肉的力量。


    “你不忍心殺他,是嗎?即使被那樣背叛,也下不了手?”


    她一躲再躲,幾番騰挪翻滾,而秦浮山好整以暇地立於正中,手腕輕抬或落下,招招淩厲。


    他的確很厲害,幾乎能預判她每一次躲閃的方位,出手狠絕,不帶任何猶豫,像對待仇敵,而不是至親骨血。


    當然,他的骨血也沒把他當回事。


    “你很相信李如海,我不過說了他幾句,就氣成這樣?”


    秦浮山的話被打斷,因為少女忽然反身,踩著牆麵借力而上,飛身砍下一刀!


    畫像撕裂,刀風洶湧而來,他笑著歎息:“我原以為,你舍不得上牆。”


    錚然一聲響,金屬相激嗡鳴大作,泠琅被震得後退一步,踉蹌停下。


    她目光一瞬間停滯,死死凝結在秦浮山手中。


    他手上多了一把匕首,柄部似金似玉,雕刻了連綿花紋,像雲朵,又像水波。


    他說:“看表情,你好像認得它。”


    “可是,這不是你見過的那一把。”


    “它們被製成的時候,便是兩把一模一樣的匕首,隻能在夜間使用,見光則化。”


    “你母親很會用匕首,她是我見過最會用這個武器的人,精準,巧妙,殺人於無聲。那把匕首跟了她很久,後來不見了。”


    “這一切,都是因為你景仰的那個人,嗬嗬,天下第一刀,唯一的俠客,你以為,他真的有那麽崇高無垢嗎?他不過是個——”


    “那又如何?”


    泠琅靜靜地說:“你想說,他沒有那麽高尚?也做過錯事,但那又如何?”


    “他依舊是行了無數好事的俠客,而你隻能躲在地下用活人練毒,他名滿天下,你臭名昭著,他受萬人敬仰,而你是個喪家之犬。”


    她語調譏諷,眼中充滿輕蔑:“你根本不配提他。”


    秦浮山看著她,忽然露出一個十分奇異的笑。


    “青雲會向來隻收自願之人,”他輕聲說著,“你口中那些無辜活人,要麽各有夙願,我替他滿足後情願被用,要麽已有死誌,自己找上門來,換得財寶給家人後代——”


    “我十惡不赦,可沒有一樁惡落到你身上,泠琅,他生平隻行好事,但唯一的過錯,卻害了你啊。”


    “你以為他是被誰殺的?你以為,天底下誰有這個能耐殺死刀者?”


    如同古磬嗡鳴,泠琅死死咬著牙,沒有發出一絲聲。


    她其實想過這個問題無數遍,天底下到底有誰,能悄無聲息地殺死李如海,連掙紮鬥毆的痕跡都不曾有,甚至門窗都關得嚴嚴實實。


    那場燦爛到極致的夕陽,散落一地的晶瑩石榴籽,冰冷的身體,再也無法睜開的雙目——


    女孩仿佛又站在生命唯一的黃昏中,絕望地看著永遠也走不出的院落。


    “隻有他自己。”


    秦浮山說:“隻有他自己,你千裏迢迢,經受這麽多,隻想為他報仇,仇在哪兒呢?”


    “他不過是個畏罪自殺的懦夫,甚至臨死都不敢告訴你一句真相——”


    “他殺了你的母親,她原本可以躲過那一刀,卻因為懷中抱著你,所以硬生生受了。他認錯了人,揮錯了刀,更錯誤地帶走了你,這就是他做過最大的錯事!”


    “若秋那柄匕首,被他用於了結性命,卻讓你為了追查所謂真凶,輾轉成今天這副模樣,也算陰差陽錯。”


    “在這世上,他至少愧對三個人——而你,就是其中之一。”


    泠琅強忍著,終於忍不住,吐出一口鮮血。


    她大口喘息,感受到心髒幾乎被撕裂的痛楚,她竟然在這一瞬間。就明白了這番話,一瞬間讀懂了記憶中,那雙沉默悲慟的眼睛。


    那時年幼無知,她吵著要做他那樣的大俠。


    李如海說,做你自己就可以了,泠琅,你不必像我,不必滿足任何人的期待。


    你要想明白自己願意成為什麽人,是為了自己,還是為了別人。若被外界的水流裹挾,你隻會輾轉飄零,以至於沉底。但隻要足夠堅定,便可以追尋更廣闊的海麵。


    當時的她聽不懂這番話,如今卻恍然明白,這一字一句,說的都是他自己。


    他被刀者的名聲裹挾,被世人的言語架在隻能仰望的位置上。這世上需要一個英雄,於是他被選中,到了最後,真的以為自己此生不能做一件錯事。


    然後,他做了,刀者隻錯殺過一個人,他唯一深愛的人。


    沒有人找他追究,甚至李若秋死前都握著她的手,說無需自責,她讓他帶走孩子,去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撫養她長大,讓她遠離這些紛爭。


    但他無法原諒自己,他看著孩子一天天長大,用那張像極了她母親的臉衝他笑。他的病症日積月累,成了心上唯一的瘡疤,不能解。


    倘若他對得起天下人,卻愧對自己生平最重視的人,那他到底是英雄,還是懦夫。


    倘若他不夠好,也不夠壞,那他到底是誰。


    每一聲讚譽都是錐心的尖刺,每一個景仰的眼神都好似淩遲。李如海在這樣漫長的痛苦中終於一點點垮塌。


    這個過程緩慢而不易察覺,或許連他自己都沒有及時明白:心病成了心魔,就是致命的那一天。


    那一天沒什麽特別,甚至天氣很好,夕陽爛漫,女孩早晨同他道別,無憂無慮地笑鬧著跑遠。


    一切都很好,但他忽然有了死誌。


    沒有隻言片語,他留在這個黃昏,給予自己解脫。


    泠琅顫抖著,失去了所有力氣,她想到李如海曾經說過無數遍的,不要帶走他的刀,不要替他尋仇,不必投身於他的水流。


    那些強行壓抑著的悲傷忽然變得有跡可循,她眼中不斷重現過去的隻言片語,欲開口卻忍耐的歎息,沉痛懊悔的低語,原來他一直,一直活在那樣的痛苦之中。


    泠琅視線已經模糊,她知道自己之前躲避的時候中了幾枚暗器,她像個瀕死絕望的人一樣大口呼吸著,用無法凝結的瞳孔,注視緩緩走來的人影。


    那個人說:“你現在的表情,讓我想到很久很久以前的時光,那時我得知你母親私下聯絡了李如海,而傅玨也一手屠戮了青雲會將近一半的民眾。”


    他語氣很輕:“那些人,身懷壯誌熱血,卻被奸人所害,他們才是真正的無辜——你現在已經明白,到底應該憎恨誰?”


    泠琅想回答,但連開口都很艱難,她在滿目朦朧間,竟然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


    臉很熟悉,劍也很熟悉,他們好像在打鬥,紙屑紛紛揚揚,落在她眼皮上,像大雪輕輕覆蓋。


    最後,有人走上前,為她撥開紙片,給了她一個幾乎窒息的擁抱。


    他緊貼著,不斷低聲重複:“沒事了,沒事了。”


    “泠琅,這是他們的恩怨,不是你的過錯。”


    泠琅睜著眼,卻好像看不清東西,她感受到臉頰邊的濕潤,輕聲問:“你哭了?”


    她好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你為什麽哭?”


    她喃喃質問:“為什麽我哭不出來?”


    “我現在非常,非常難過,可為什麽無法為此流一滴眼淚?”


    “倘若我的恩不是恩,我的仇也不再是仇,我的養父是凶手,我的生父隻想毀掉我,那我所做的一切,還有意義嗎?”


    “你能不能替我想一想,因為我忽然想不出——”


    “我究竟是誰,又應該成為什麽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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