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章 離時意(上)
第135章 離時意(上)
若有誰滿屋子找他的丟失的扳指, 最後發現它一直好端端呆在口袋中,已經足夠叫人氣惱了。
而泠琅此時的體會,是甚過此千萬倍的——
震驚, 憤怒, 憤怒中夾雜絕望,以及信仰坍塌後,漫長的痛苦和茫然。
報李如海的仇, 是她此前唯一目標,在她短暫的前半生裏,幾乎從未想過別的東西。
這個傳奇的俠客像一座山,永遠立在她身側, 擁有巨大靜默的輪廓,是倚仗,也是路標。她在他的蔭護下坦然前行, 覺得前路漫長, 但仍有自信。
然而這一切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雲層盡散, 她愕然看清滿山瘡痍, 石塊嶙峋,它從來都不是指路的標識,一切隻是她被雲霧遮蔽之下的錯覺。
泠琅一夜之間失去了信仰和目標,這不能不算作一種極大的摧磨。
她甚至生平第一次, 逃避式地寄希望於一切隻是場夢, 醒來後依然要為報仇奔波,真相沒那麽複雜, 也沒那麽簡單。
更沒這麽荒謬。
世事向來荒謬, 如今她真切品嚐到, 才知曉這是何等苦澀,讓人想要自嘲,都做不出笑。
然而,日光再臨的時候,她還是睜開了眼。
鳥鳴,桂香,這是人間的深秋。
泠琅看見窗外透亮的藍天,她手臂感受到酸疼,那些被毒針匕首沒入過的肢體經過包紮,顯得脆弱又笨拙。
下意識想起身,腰腹剛剛用力,卻又僵住。
她該做什麽?
她該起來吃點東西,恢複力氣,或許還要換一換藥——然後呢?
有了力氣,傷口好了,她該做些什麽?
巨大的空虛感幾乎淹沒心頭,少女怔然望著帳頂,那柔軟的青綠好像一望無際的曠野,她站在曠野中央,沒有方向,又好像四處都是方向。
她就這麽躺了一會兒,像想了許多,又像什麽都沒想。
直到竹簾微動,有人從外麵走近來,帶著一身深秋的桂花香氣,停在她身邊。
思緒被這味道拉回,泠琅慢慢地轉動目光,同榻邊人對視。
江琮一身白衣,人依舊有些蒼白,卻和前幾日的危重之態截然不同,眉宇平靜,眸光瀲灩幽深。
他靜靜看著她,低聲問:“身上還疼麽?”
泠琅沒有回答這句,她愣愣地說:“……你的毒……怎麽……”
江琮溫聲說:“已無大礙了,說來話長。”
他坐在榻邊,抬手撫了撫她的臉:“先起來吃點東西,我慢慢講給你聽。”
泠琅點了點頭,她聞著江琮手上幹淨清冽的芬芳,卻沒有立即起身。
她就這麽一動不動地瞧著他,二人隔著一點距離對視,一個若有所思,一個淺淡微笑,目光交觸在空中,誰也沒主動開口談論秦浮山的話。
那些最叫人驚心動魄的內容。
泠琅很慶幸他沒一上來就說起昨夜之事,因為她根本沒想明白。
沒有“沒想到真相是這般,著實叫人驚訝,夫人以後怎麽辦?”,也沒有“雖是意料之外,但也情理之中,夫人好好休息,過段日子便能想通。”
他當時分明聽到了秦浮山最後的話,也親眼瞧見她如何潰敗崩塌,但在清醒後相對的翌日,卻選擇緘默。
沒有關心,也不曾問詢,他一以貫之的克製在此時顯得分外溫柔。
泠琅抿了抿唇,說了句風馬牛不相及的話:“你身上好香。”
江琮聞言,微微一頓,極輕地笑了一下:“說起這個味道……倒和我為何能清醒有關。”
“此話怎講?”
“左手抬起來……還記得我從前常用的藥嗎?”
“記得,蘭蠍膏,用吃蘭草的蠍子磨成的,世子爺真發財。”
“蘭蠍膏也分很多種,根據毒蠍喂養的蘭草不同,便有許多差別……抬右手。”
“你用的那個,聽起來很厲害麽?”
“是用一種嶺南山林裏獨有的蘭草,名叫銀邊墨飼喂的。這樣製成的膏體,凝氣止血,休緩傷勢相當好……夫人猜一猜,這藥是何人所製?”
泠琅一愣: “江東藥穀?”
這是重返明淨峰喝酒時,雙雙快人快語透露過的老交情之一,她下意識便答了。
江琮微笑道:“嗯?”
泠琅訕訕地說:“我並不識得幾個醫藥聖手……”
江琮柔聲道:“那就先起來些,讓我把帶子係好。”
泠琅再次訕訕:“我來,我自己會穿。”
“都隻差個外裳了,夫人。”
待漱口淨麵後,二人對坐在矮案邊,泠琅攪動著碗裏的粥,卻沒有入口的興致。
她問:“所以蘭蠍膏到底出自誰手?”
“一個沒有名姓的遊醫,隻常年在嶺南出沒。”
“……嶺南神醫?”
“正是。”
“他不是不入世嗎?夫君太有能耐了些,還能搞到他所製的膏藥。”
“在兩天前,我也不知道用了多年的蘭蠍膏是他製的。”
泠琅攪弄米粥的手停了下來,她慢慢張大了嘴。
江琮抬起眼,清清潤潤地看著她:“夫人當時和我父親說了什麽?”
泠琅說:“說了些難聽的話。”
江琮笑了聲,他麵容仍有蒼白,有種帶著病弱的清俊,此時又成了初見時候的那個“病鶴公子”。
他莞爾道:“有多難聽?”
“我問他是不是想乘人之危做掉你,他說不至於。”
“聽起來並未難聽到哪去。”
“不……這到底怎麽回事……”
“他便是那嶺南神醫,”江琮淡聲說,“西京涇川侯,便是那傳說中見首不見尾的神醫,他每年出去遊曆尋藥,實際隻是回嶺南深山之中研究罷了。”
“蘭蠍膏是他差人送來的,隻說是難尋的奇藥,我曾探尋過源頭,卻查不出所以然,便隻有作罷。畢竟這神醫,已經很多年沒再傳出過消息,誰能想到是他。”
“自從那年……”他斂目道,“他獻上雁來紅之後,就再也沒出現過。”
泠琅被震懾地說不出話,湯匙緊捏在手裏,沉默半晌,才問:“所以,他這次帶回來那個藥方?”
江琮頷首:“我以為隻是尋常調理的方子,並未放在心上,直到兩天前他才說,那已經是一帖無限接近於解藥的良方。”
“另一份,他已經暗中送與了皇太女,太女殿下也已經開始服用了。”
泠琅難以置信地說:“都敢送給皇太女,也不願意直接跟你透露,他就是那勞什子神醫?”
江琮又笑了下,這個笑容帶了些微嘲冷意:“這是他的秘密,他不願意告訴我,是擔憂我會讓母親知道。”
他目光落在窗扉晃動的樹影上,語聲淺淡:“她若知道,是不會原諒他的。”
這似乎牽扯到一些陳年舊事,泠琅決定以後再細細知曉,她問清楚了神醫投毒之事,最後長歎一聲:“所以說,我們身上各自有著對方生父下的毒。”
她覺得十分好笑,並且也笑出了點聲音:“這比話本上演的橋段都更離奇,我,我……”
她說不下去,那種見證離奇荒唐後的茫然再次襲上心頭,笑容漸漸淡去,隻餘疲憊和空虛。
江琮輕輕握住她放在案上的手:“你之所以每次都能在毒素中快速鎮定,是因為蘭蠍膏。”
“銀邊墨本就能消解雁來紅中某一味最重要的成分,陰差陽錯,它的味道又救了你。”
泠琅滿心茫然,她知道秦浮山如今的模樣,像個地獄中的惡鬼,瘋瘋癲癲,理智全無。她還沒來得及擔憂自己會變成他這樣,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當時她幾近昏迷,江琮趕來把她帶走,那秦浮山去哪兒了?
仿佛看出她所想,江琮低聲道:“我們沒有對上多久,他似乎有意離開,二十招過後便遁走了。”
聽了這話,泠琅默然良久。
江琮繼續說:“雁來紅的解藥很難配製,找尋和煉製都需要相當的時間,但是放心……”
他輕輕奉上她之前的話:“我不會讓你有事。”
泠琅咬著唇,低著頭,並不看他。
江琮溫言道:“會主那邊……我把會主當時的情狀告訴了父親,他說,毒素已經發揮到八成,再不救治,若還有心緒波動,極有可能徹底瘋魔,再難清醒。”
“救或不救,全在於你,泠琅。”
“至於聖上那邊……”他頓了頓,淡然一笑,“不必管。”
泠琅說:“我不知道。”
她聲音很輕,手也在微微顫抖,像失了巢穴的幼鳥般無措:“我不知道,對於他,我了解得實在太少。”
“我不知道該恨還是該愛,原諒也不知從何說起,這些情理倫常對於我來說實在太複雜……你能懂嗎?”
“我今年才知曉母親的名姓,四日前知道還有個生父,而直到昨天,才明白一切是誤會。這些故事落到我自己頭上,原來這麽叫人難堪。”
“要理解這些愛恨別離陰差陽錯,實在太難了。”
江琮沒有說話,他隻是起身繞過桌案,把少女輕輕擁在懷中。
泠琅緊抿著唇,聽到頭頂響起的憐惜輕歎,她終於後知後覺地感受到委屈,那些遲遲沒有造訪的淚水,此時充盈在眼睫之下,她卻死死忍著不讓它們墜落。
“我覺得我很難過,但找不出誰來責怪,好像都是我自找的,這種感受太可笑。”
“我仍舊敬重李如海,可再不能像從前一樣全然崇拜於他。我應該心平氣和地和秦浮山談一些話,可是一想到他的所作所為,就感覺惡心。”
“我很想知道母親當年到底發生了什麽,但又該去問誰?”
她哽咽著質問:“為什麽世事可以這麽複雜,為什麽,世上的愛恨不能像揮刀一樣簡單?”
她因為哭泣而渾身發顫,並且仍舊垂著頭,不願意叫江琮看到——好像這樣他就不明白她在哭似的。
江琮沒有說安慰的話,更沒有強迫她抬起臉看他,他從後麵環住哭得一塌糊塗的少女,手臂繞過去,任憑她埋首在他衣袖間,留下一片潮濕水跡。
他用另一隻手輕拍她的背,像在哄一個傷心的小娃娃。
這種看似笨拙的撫慰反而起到了效用,因為他懷中的人,的確從未被當成小娃娃哄過。
她抽抽搭搭的,最後安靜下來,隻捧著他的袖子啜泣。
她聲音悶悶的傳來:“我要再見一次秦浮山。”
江琮聞親了親她發頂:“嗯。”
“聽秦浮山的口氣,似乎想讓我接替他的位置,”泠琅笑起來,“那到時候,江舵主也要尊稱我一生會主了?”
“他昨天言語中透露,伶舟辭當時認出了我的身份,才收我為徒,她似乎知道當年不少事,她此前說在茉莉鎮等我,我一定也要去一趟。”
江琮想觸碰她的臉,卻被人躲開,他輕歎一聲。
“我想知道,關於母親的事,她懷我的時候住在遠離中原的南邊村落裏,那時一定發生了什麽,才促使她聯係刀者,以至於最後——”
她像在對自己發誓:“我會弄清楚這些,如果不這樣,那這幾年就真的成了笑話。”
江琮低笑道:“我知道。”
“知道什麽?”
“知道你會有這樣的決定。”
“為什麽?”
“因為我知道你。”江琮輕聲說。
他看著少女訝然回頭,濕潤的眼睫下尚有未幹的水汽,臉頰因為哭泣而泛著潮紅,甚至黏著幾縷烏潤濕發。
沒錯,就是所知的那樣。他在心中歎息,即使手臂還在顫抖,卻又再次生出力氣,淚水尚存,但眼瞳已經明亮。
她從來不需要他的安慰,反而是他,因為這樣的存在而真切感受到勇氣和決心。
他笑著說:“想離開西京了?”
“嗯。”
“這次我不能陪你。”
“噢?好……”
“你可以去久一點,泠琅,等你回來,我會送你一件很好的東西。”
“會是什麽?”
“還不能告訴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