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六章 容不下的平凡
兩個人的身形漸漸靠近,在咫尺相望的時刻,陡然間一陣寒風,吹來河麵的血腥,刺鼻的氣味襲來,那風卷起厚厚的塵埃,在河流淌過的一片廢墟之中,有一個小手隨著河水退盡,漸漸顯露出來。
那白嫩的小手早已經沾染了紅色的血跡和灰色的泥土,唯手腕上的銀色鐲子還閃爍著點點的光,兩人的神情瞬間呆滯,腦海裏“轟”的一聲炸裂了。
傅風白深吸了一口氣,顫抖的拉住那個小手,撫去泥土,一點一滴的,慢慢的,一個孩子的麵容漸漸展現在了眼前。
他的手停住了,愣了許久,才有勇氣拿指尖探上他的鼻尖。
隻是一瞬間,他立刻又收回,此刻,他身邊的女子,似忘記了呼吸,目不轉睛的隨著他的動作,全身如同僵木動不了半分,直到看他猛的收回了手,女子頓覺天旋地轉,眼前乍現無底深淵,將她拖入黑洞之中,不再見半點光芒。
蘇月梧昏倒在地上的時候,傅風白正全身不住的發抖,片刻之後,淚水再也控製不住,如決堤湧出,高大的男子,在這一刻伏地,掩麵大哭。
這哭聲響徹在圍觀民眾們的耳邊,他們沉默掩麵,明明上一刻還滿心期待這一對夫妻的重逢,而此時,映入他們眼簾的是曆經生死離別的兩個人,在這樣的硝煙之中,失去了他們的孩子,失去了他們的希望。
戰火,從來不會給人希望,它隻會讓人更加絕望。
痛失愛子的夫妻已經哭到啞言,圍觀者們沉寂了,天色晴朗,每一個人的心中卻陰雲籠罩,前路漫漫,硝煙未散,還會有多少人失去他們的孩子,失去他們的家人?
這一天格外漫長,漫長到有人失去了生機,混沌不知萬物。
傅家上下在這一天失去了歡顏,那個孩子在這所房子裏留下的一切,每一寸,每一點,都讓人錐心的疼痛,而住在這裏的人固執的留下不動分毫。
就算萬箭穿心,亦情願忍受。
蘇月梧醒來的時候,已從黎明又到了深夜,謝先生來看望了一番,此時已告別。
錚錚的葬禮在三日後舉行了,下葬之後,蘇月梧病了幾個月,日日垂淚臥床不起,很久以後,等到她終於能夠起身下床,那一副還未完成的山水刺繡卻是再也沒法繼續下去了,一為心難靜,二為她的眼睛久哭之下似蒙上了一層薄霧,那些細小的東西再看不清楚。
又耗費了整整半年的時間,她才能推開窗戶,感受到陽光灑落在身上,冰封的心才終於有所融化。
微風輕輕拂過窗欞,一頁紙箋被風吹落,她回眸看了一眼,陷入深深的沉思之中。
傅風白進門來,兩人相視而笑,如今,傅家隻剩下他們兩個。
蘇月梧撿起掉落的紙箋遞給了他,眼裏閃過一絲悲涼的笑意,傅風白微微一怔,伸手接過,那紙箋已經陳舊泛黃,墨色的字跡還清晰可見,他沉寂了一下,輕聲道:“你還記得這個嗎?”
“當然。”蘇月梧點點頭:“幾年前謝先生給你的介紹信,但是我隱約記得它當時被你壓在了書房最底層,今日這風也太大了一些,竟能將一張紙從書房吹到這兒來。”
傅風白頓了頓,上前一步:“我有話想對你說……”
“不用說。”蘇月梧立時打斷:“我知道你要說什麽。”
她轉身看向那陽光落在院裏的噴泉上,映射出七彩的霓虹,她輕歎一聲,微微的笑著,緩聲道:“家與國本就是一體,今日是你我拚命守護的家落的如此結果,他日會有萬千人和我們一樣失去他們的親人,我明白,也懂得,你若是想去,我們就一起去吧,我們的國,理應守護。”
身後的人出神了片刻,麵露欣慰的神情,而後卻搖搖頭:“不,不是我們,是我。”
言罷,見眼前之人震驚,他想了想,上前去攬住她的肩膀:“我不能讓你陪我一起冒險,你是我所有活著的希望,沒有你,我便如行屍走肉,他朝死於炮火之中,也隻不過是一縷亡魂無牽無掛,而有了你,我會時刻注意保證自己平安,以期活著回來見你,所以……不要讓我分心,不要讓我失去希望。”
“可是……”蘇月梧急了:“我做不到看著你自己……”
“我會回來,我保證。”傅風白抹去她的眼淚,暗暗深吸了一口氣,這樣的保證,誰會真的相信?
“好,我在這裏等你。”蘇月梧沒辦法再勸慰他,她隻能道一句自欺欺人的承諾讓他寬心,然而這也是心底最深切的希望。
我等著你,你一定要回來!
傅風白卻又搖搖頭:“不是在這裏,上海已經不安全了,三日後,我會安排人送你走。”
“去哪裏?”
“台北,我在那裏購置了一處房產,這是地址與鑰匙。”他將她帶到書房,遞給她一個木匣:“還有一些銀票,你過去之後……這些錢財約莫能夠你用上三四年,三四年的時間不算短,那時候戰爭一定已經平息了,我應該早就去找你了,我們以後就在台北,安穩的過日子,我們……還要再生一堆兒女……”
離愁別緒被這一番話渲染的更加強烈,兩人隻有沉默才能掩飾深深的悲切,許久之後,蘇月梧抹了一把眼角,佯裝輕鬆的道:“我們本可以一起走,可……”
可兵荒馬亂的年代,容不下一對平凡的夫妻。
後麵的話她沒有再說,因說了也不會動搖這決定分毫。
傅風白將她攬入懷中,兩人相擁在風雨飄搖的時光裏。
三日後,蘇月梧帶著所有的眷戀,踏上了去台北的路。
“最多三四年,戰爭一定會結束的,我會盡快去找你。”她的耳邊還回蕩著傅風白的話,她抱緊了肩膀,望著眼前浩瀚的江水,江水太浩渺,一眼望不到邊。
尋著地址到達目的地,那是一棟小別墅,規模不及傅家,但內裏一應俱全,她購置了一些日常所需的物件,安頓度日等待良人歸來。
盡管傅風白給的錢夠用一段時間,但她不能坐吃山空,安頓好之後就去找了一份工作,因為擔心傅風白回來的時候第一時間找不到她,她選擇了離家最近的一所小學做了老師。
這一做,就是三年。
三年間,她每天上班的路上都要買一份報紙,晨報的首頁幾乎整塊版麵,都是戰爭的報道,戰爭已經全麵爆發了,有些英雄人物的光輝事跡也會出現在報道之中。
這三年裏她沒有從報紙上看到傅風白的身影,不管曾經有著多麽叱吒風雲的威望,如今在那數萬將士之中,也隻不過是小小的一員,隻有這些無數的小人物,才能構築成偉大的堡壘。
蘇月梧其實有些慶幸這些報道裏麵沒有傅風白,因這報道出的英雄們,大多是已經以身殉國,或許傅風白在那些士兵們之中無名無姓,不足以被媒體報道,但至少不會聽到關於他不好的消息。
這樣,便有希望。
從第三年開始,蘇月梧每一天都做好了等待傅風白的準備,他說三四年就會來,是三年也可能是四年,提前準備總比猝不及防的好,她每天清晨睜開眼,會第一時間打開大門,或許傅風白正好出現在門口,傍晚下班,她會馬不停蹄的趕回家,或許傅風白正好在門口等待。
一次次失望,一次次重新燃起希望,那些在前線的英雄們都還沒有放棄,她自是不應該放棄。
又是一個年頭過去,第四年了,傅風白說的時間,已經是最後期限。
然而戰火越演越烈,完全沒有消停的意思,她不知道傅風白會不會履行承諾的回來,也沒辦法聯係到他,隻有耐心的等待,她的人生,除去上班,所有的精力都交付了等待裏的流年,她在這流年裏徘徊消磨,走不出,也看不開。
隻要他沒來,她就一直等下去,終有一天,戰爭會結束,等待的人自會到來。
這日烏雲漫天,天空中響起了幾道驚雷,伴隨著刺眼的閃電,遮擋住世界的清明,同年級的二班老師臨時請假回家收衣服,拜托正好沒課的蘇月梧代一節課。
蘇月梧應了,她來到二班的教室,烏雲讓室內太過於昏暗,她打開了燈,走到黑板前書寫,過了一會兒,豆大的雨點落了下來,如帷幕一般迷蒙,嘩啦啦的聲音蓋住了她的話語,有一個孩子側目,出神的看著窗外。
那孩子紮著兩個小辮,清澈的眼眸裏滿是稀奇,蘇月梧咳嗽了幾聲,見她不曾回頭,隻好走到她的麵前,輕輕拿起她桌前的練習冊,翻到封麵看了一眼,又看向她,微微笑著:“大唐風月,盛世繁華,你這名字不錯。”
女孩這才恍然回頭,怯生生的站了起來:“多謝老師,這名字是我舅舅取的。”
還真的關於名字回答了起來,蘇月梧有些無奈的笑:“看來你有一個十分疼愛你的舅舅,所以,唐風月同學,你能不能認真聽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