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七章 他鄉遇故人
女孩嘟嘟嘴,抱著練習冊老實的坐了下去,蘇月梧搖搖頭,轉身向講台走。
一腳還未跨上講台,又是一道驚雷,伴隨著“刺啦”一聲,刺眼的閃電緊隨其後,而就在此時,她的眼前忽然一暗,她頓住腳回頭,教室裏的燈全部熄滅了。
外麵天昏地暗,沒有了燈光的教室裏也頓時灰暗一片,年幼的孩子們嘩然,有怯聲驚呼的,還有膽子小的,帶著哭腔要找爸爸媽媽。
蘇月梧連忙柔聲安慰著孩子們,這個拍拍肩膀,那個揉揉頭發,哭的特別厲害的,她隻能摟在懷裏,輕輕的安撫著。
此刻她懷裏抱著的就是唐風月,這是一個軟軟糯糯的小姑娘,她偎依在蘇月梧的懷裏,一雙小手緊緊環抱著她的脖頸,鼻息鋪在她的耳後,帶來甜甜如夢的神清氣爽。
蘇月梧有一刹那的失神,她有多久沒有將一個小小的孩子擁入懷中了?四年零七個月三天,差不多五年了,從錚錚離世,到現在已近乎五年的時光。
時間可以消磨一個人所有溢於言表的喜怒哀樂,可是埋藏在心底最深切的悲哀,永遠都不能被消散,它會在任何時候突然冒出來,依舊讓人肝腸寸斷。
她抱著懷裏的孩子,輕輕的撫著她的後背,眼前無不閃現錚錚的一顰一笑,隻不過是一次暴雨造成的停電,這些孩子就會這樣害怕,那麽錚錚臨死前,麵對的情景一定比這裏可怕的多,那時候他該有多麽驚恐和無助啊!
“蘇老師,你也害怕嗎?”懷裏的孩子好不容易止住了哭泣,一抬頭,卻看見了抱著她的老師滿臉都是淚水,她疑惑的抬起小手,用手背幫她擦拭滾落嘴角的淚珠,歪著腦袋,甜甜的道:“老師,我們都會保護你的,你不要哭了。”
蘇月梧意識到自己的失態,連忙抹了一把眼角,擠出笑容:“老師沒事。”
話雖這樣說,她的眼淚卻一直不斷,女孩更加好奇的看著她,卻不知怎樣再去安慰。
此時,教室的門被陡然打開,一個工作人員疾步走進來,焦急的眼神環顧一周,終於在孩子們中間發現了蘇月梧的身影,他立時高呼:“蘇老師,孩子們都沒嚇著吧?”
蘇月梧連忙擦了下臉回頭:“還好,還好。”
對方狐疑的瞥著她的神色:“我怎麽覺得,孩子們沒事,倒是你嚇得不輕?”
蘇月梧一怔,她刀山火海危險之地何事沒有經曆過,怎麽會害怕小小雷電?
“我也沒事。”她輕聲回應。
“沒事就好,我跟你們說一下,學校的保險絲燒斷了,我們正在找人來修,可是附近的電工們都沒聯係上,遠一些的,雨又下的太大,他們一時半會兒過不來,所以可能需要很長時間才會來電,今天孩子們就提早放學吧,但要等雨停了才能讓他們走,現在外麵太危險。”
“好。”蘇月梧認真點頭,工作人員便出門往下一個班級去,他的腳步才剛剛踏出門外,一個小小女孩兒的身影忽然往前竄了一步,大聲的叫:“請等一下。”
工作人員回頭,蘇月梧也循聲看過來,但見說話的正是唐風月,她眨著大大的眼睛,朗聲道:“我舅舅就會修保險絲,以往我們家還有鄰居家都是他修的,我們家也不遠,他等下來接我的時候,我請他來修好嗎?”
工作人員一喜:“那太好了。”
烏雲依舊沒有散去,大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眼看天漸漸的黑了,瓢潑大雨還在下著,學校的廣播發出了新的通知,家住的近的孩子們,如果有家人來接,可以先回去了。
二班的孩子大都離的不算遠,不一會兒,大多數學生們陸陸續續的被接走了,教室裏還剩下幾個學生,班主任正在陪著他們,蘇月梧應安排等待唐風月的舅舅,便站在門口一直沒走。
大雨中,一把藍布傘緩緩的靠近,唐風月立刻呼喚著:“舅舅。”蘇月梧朝那把藍布傘看過去,傘下的人被遮擋了大半個身子,盡管如此,這人看上去依舊修長,也很纖瘦,那行走的步伐走上回廊,蒼勁有力,疾步如風,她微眯了一下眼睛,有些錯愕。
這樣走路都帶著威風的模樣,和傅風白簡直一模一樣,若不是傅風白的身段比這人挺拔,她差一點認為是傅風白回來了。
出神之際,唐風月已經撲了上去,來人將雨傘一歪支在地上,伸開雙臂接住女孩的身軀,滿臉寵溺的笑。
蘇月梧有一瞬間的呆滯,腦中忽覺劇烈的痛。
“舅舅,幫我們學校修一下保險絲吧,蘇老師一直在等你。”女孩甜甜的道。
“好啊,義不容辭。”男人半蹲著,撫了一下女孩的頭發,緩緩抬眼向她的蘇老師看過去。
他猛然一震,半蹲的身子栽倒在地上。
兩人的目光相對,愣了許久。
小女孩在兩人之間來回的看,然後拉了拉男人的衣領:“舅舅,你怎麽啦?”
男人這才回過神來,低下頭:“月兒,你先在教室裏寫作業,等我修好了過來接你回去。”
女孩爽快的點點頭,回到位置上,從書包裏重新拿出了課本,在她目光可及之處的教室門外,她的舅舅與老師似乎隻簡單的說了幾句話,兩個人就一起走了。
回廊裏行走的兩人,一前一後,男人走在前麵,時不時的回頭看看身後的人,蘇月梧始終麵無表情的盯著他,他被盯得不自在了,終於停住腳步,小聲開口:“您還活著,太好了。”
“很意外嗎?”蘇月梧輕聲回應。
“我……”對方躊躇了一下,左右環顧一番:“這裏不方便,我們換一個地方說話。”
兩人行至學校樹林的涼亭之中,暴雨在涼亭周圍鑄造了一層簾幕,讓眼前的世界模糊起來,此時的涼亭,更像是與世隔絕的一方小小天地。
兩個人站在其中,思緒恍惚回到從前,上海灘的每一條街道,每一個建築,從腦海深處被重新拉出來,那些記憶依舊清晰的如同昨天。
然而時光細數,他們已七年未曾見過了,對於蘇月梧來說,遠離上海,也已有四年之久了。
“傅棠……”她輕聲道,言罷,頓了一下:“你如今,還叫傅棠嗎?”
對方不好意思的垂眸:“姐姐的夫家姓唐,七年前我們來台北沒有身份,以姐夫族譜落定的,我如今的名字反過來了,叫唐浮……亂世浮萍,隻期一容身之處。”
“嗯。”蘇月梧微微點頭,接下來又是沉默,她側目暗暗看了一眼這個人,七年歲月,在他的臉上留下了的不是時光的痕跡,而是世事洞明的態度,他如今,不像以前那般帶著溫潤的氣質,說話軟軟的語氣,眼裏都閃現著善解人意,現在的他更像是一個平凡的市井百姓,過著最普通也最溫馨的生活。
他的眼裏是平靜如水,而不似從前氤氳著柔光。
她看著對方,對方卻一直低著頭,在他鄉重逢,卻沒有什麽話可說,傅棠,不,是唐浮仍舊記得當日他一槍打在蘇月梧的頭上,此時滿身都在寫著局促。
又過了一會兒,他許是等不及,終於開口:“那個……我不能呆太久,等會兒還要去保險絲,再去接風月回家,您可否有話要和我說,亦或者,您要興師問罪,我也接受。”
提起唐風月,蘇月梧想起什麽:“風月這名字很好,她說是你給她取的。”
唐浮一怔,隨即笑起來,這一笑,才愕然有些當年的溫潤明媚,他看向她道:“這是我的期盼,我良心不安了好多年。”
“多年的期盼?”蘇月梧愣了一下,沉思幾番,忽然明白過來,“風”取自傅風白,“月”取自她,眼前之人因為那一槍而產生無盡的愧疚,這些年一直戀戀不忘。
她心中那本來殘留的一絲恨意不得不煙消雲散,許是她的麵色有了略微的變化,極具察言觀色的人一眼便看穿心思,也正因如此,對方忽覺輕鬆了一些,話也多了。
“白爺……也在台北吧,原來大家離的這麽近,他日一定要登門拜訪白爺。”他又笑道,隻是說著“一定拜訪,”卻不問地址。
而蘇月梧從他的笑意中,分明的看到一絲悲哀與苦澀。
他並不打算去見傅風白,是不願,還是不敢?
可是,就算想見,也見不到啊。
蘇月梧輕聲一歎:“他還在上海,要是沒有猜錯,他應該跟謝晉元團長一起,四年多了,還沒有來。”
她說完,清楚的看見眼前之人的身形一抖,恍然抬眼,神色緊張的向她靠近:“他去了前線,那不是很危險?”
“我……不知道。”她左右看了看,佯裝輕鬆的道:“他的身手你最了解,應該……不會出事的。”
“對,白爺的功夫很好的,一定能夠平安的歸來。”唐浮苦澀一笑:“等他回來了,還請您通知一聲,也好叫我……我們這曾經做下屬的放心,您也知道,我跟隨他多年,總是還有一絲……牽掛的。”
“我會的。”蘇月梧點頭,向涼亭外看過去,雨越下越大,地上已經蓄積了不小的水流,像是微小的河流一樣,漫無目的的流淌。
“我該去修保險絲了,我怕風月會等急。”唐浮深吸了一口氣道。
“好,我帶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