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她睡的歪三扭四,碎發雜亂的貼在麵頰上,衣帶也扭開了,交領的袍子鬆散的裹著,露出裏麵中衣和一截白膩的肌膚。


    趙珩垂下眼,非禮勿視。他原隻想遞杯水過去,誰成想她倒是極不客氣,擺出副飯來張口的樣兒,他隻得抬高手腕好讓她順利喝完這杯水,而後見她又原樣倒回去。


    他看看那人,又掂量掂量手中杯,生出些古怪的荒誕感,停頓些許才轉身離開。


    沒幾步,陸在望又哼唧起來。語氣粘糯嬌氣,和平時判若兩人,不知把他當做了誰。


    他側耳聽了會,目光落在桌上方才侍女端來的點心上。


    一來二去的陸在望總算漸漸清醒,遲鈍的覺得似乎哪裏不對。


    床榻不及青山院的綿軟,這被子……陸在望攏著錦被低頭嗅了嗅,氣息也與平常不同。


    她靠坐起來,滿臉疑惑的掀開被子,左看看右看看,及至看見床前十步開外,趙珩站在圓桌旁,屋內燭火微弱,模糊了麵容,卻清楚看到他手裏正端著一碟點心,還拈了塊自己吃著,見她醒了,便重又將那一碟擱在桌上。


    陸在望腦中的弦一根接著一根的遭殃,滿腦子皆是齊齊斷裂的鏗鏘之聲,擾的她耳邊轟鳴。諸如“謹慎”“仔細”“生人勿近”之類章程更是直接稀碎,她屁股比腦子動的快,跐溜滑下床,蹭的站了起來,神色比夜半遇鬼還可怕,慘叫道:“殿殿殿下!”


    趙珩打量她這副活遭了天譴的神情,不輕不重的嗯了一聲,神色極平淡,轉身往燭火明亮處走,又撂下一句,“餓了自己拿。”


    “我我我我……”她簡直說不出話,陡然想起方才找水喝,她似乎懶得連杯子都沒接,愣是就著人手飲完一杯。


    陸在望那賽過明德門城牆的臉皮難得紅了,且有愈演愈烈的趨勢,她倒不是害羞,隻是覺得自己不要臉,怎麽打個瞌睡還能打到別人床上去啊!

    竟還敢差使尊貴的成王殿下給她端茶倒水,簡直喪心病狂,天理不容!


    陸在望我了又我,低頭一看垂著的衣帶,忙不迭的整衣穿靴,她的頭發也給睡歪了,沮喪的掛在腦門上。


    她想撤下發冠,可此情此景,披頭散發的更添怪異。她隻好頂著歪了的發髻,跑到趙珩案邊三步之外,誠懇認錯,“殿下,我睡迷糊了。對不住,多有打擾。我這就走我這就走。”


    他仿若未聞,並不在意似的,桌上零散擺著幾封書信,他撿出一封尚未拆開的,往她麵前一推,“看看。”


    陸在望湊上去,卻見信封上空白一片,她撫平心緒,拿起來拆開看過,通篇讀下,這信竟是趙珩和南元的往來,對方乃是南元名將呼和虞,就是南元邊亂中和趙珩對壘的敵軍將領。


    她猶疑道:“這……”她忽的反應過來,心中鬆口氣,了然說道:“這是從萬興處搜出來的?”


    他道:“是。”


    她心道,那還是專業對口,她逼了兩日才問出一句意味不明的話來,他這半日功夫竟能讓萬興把老底都交代出來。


    “那……”陸在望猶豫問道:“萬興人呢?”


    趙珩聞言抬頭:“你想看?”


    ……倒也不是很想。


    她蹭過去想看看別的,趙珩也並未阻攔,陸在望索性把所有的信都攏在懷裏,跑到一旁的圈椅上坐著挨個看過,裏頭包含杜仁懷一事——此人並不算太子麾下,可他克己複禮,是個迂腐的刺頭。他彈劾趙珩僅僅因為趙戚已承天意冊立東宮,他理所當然要維護禮法正統,可礙了趙珩的路,信中便明白寫了趙珩如何指使南元細作刺殺杜仁懷。


    除日常往來之外,還言及南元邊亂,趙珩能在極短時間逼退南元軍,並非是他天縱奇才,而僅因他和呼和虞私下往來,和南元朝約定,南元助他奪位,而待趙珩繼位大統之後,將與南元簽訂協定,大開晉元貿易之便利,兩朝永修之好。


    陸在望歎為觀止,她舉著信問,“這些都是出自太子之手?”


    這是真敢寫。


    在她僅有的印象中,趙戚尚能算個溫和的人,她逢人就罵的原因也僅僅因為元安不喜歡他,可從未認為他是這般詭譎奸詐的人。


    她躊躇道:“太子真的不惜與南元合謀?”


    趙珩卻道:“他自是不必。南元想重啟雲浮船舶司,他們知道太子和我政見不同,假借我之名殺杜仁懷,挑起我和太子爭端,再向太子示好,以求日後謀利。”


    陸在望托著臉認真的聽,趙珩目光瞥過她,無端頓了一下,陸在望毫無察覺,隻聽趙珩繼續道:“南元人詭詐,太子自能看穿他們的心思,隻是他曉而不發,麵上和南元接觸,背地卻叫萬興往我府中藏入密信,屆時陷害我有南遠有舊,借他人之手除掉隱患。”


    陸在望接口道:“故而成王府令的確和太子無關,他隻是順水推舟。”


    趙珩聞言,眼中有些許讚賞之意,她倒算聰明,隻是向來把聰明勁用在些不知所謂的事情上。


    此刻歪散的發髻可笑的掛著,衣裳在床上滾的皺皺巴巴,通身不修邊幅,毫無儀態可言。趙珩卻想起第一回 見她時,那張淨白的臉,素淨又極令人驚豔。


    那種古怪的荒誕又侵襲上他的腦子,令他有一瞬,叫他摸不著頭緒的雜念。


    趙珩皺了皺眉。


    陸在望兀自歎道:“真雞賊啊,真凶險呀!”


    ……


    此時屋外有人打著一叢燈籠而過,停在門口敲了敲門,李成麵色微冷,低聲道:“殿下,太子來府。”


    陸在望也不知這一覺睡了多久,隻是月上中天,天色已晚,哪有挑夜裏來府的?


    趙珩出門時陸在望也站起來,摩拳擦掌的準備跟上瞅一眼大佬對陣,尚未走出書房便又一縮腦袋鑽了回去。


    趙珩回過頭,她笑笑,“天晚啦!我還得回侯府,殿下自忙,不必管我。”


    趙戚若是看到她屁顛顛的跟在趙珩後麵,那可真要惹得舉家不寧,她可不能露麵。


    她之前尚須得擔憂趙珩會不會叫人硬把她拉出去,可今夜她就忽然覺得趙珩還挺好說話,必定不會故意為難她。


    他果然沒說什麽便帶著李成離開,陸在望留在書房內頗有些自得,她可不算是立了功,趙珩這不就對她和氣了許多。


    她從王府後角門溜走,出了角門外小巷,隻見江雲聲坐在王府外長街上,他的牛車已不知道扔到了哪裏,大半個人都藏在黑暗裏,倘若不是一點月色,還真不容易看見。


    想來是坐這在等她。


    陸在望小跑過去,可行至一半卻停住腳步,因見王府門外赫然一列兵馬,玄盔墨甲,腰佩利劍,無一絲異動,仿佛要與沉沉夜色融為一體。興許等的久了,為首寬袍大袖的錦衣男子座下馬有些急躁,原地踏了幾步,悶聲嘶鳴。


    她一看,竟是趙戚。


    他竟不是尋常來訪,是帶著兵馬來的。


    難道要兵圍王府不成?

    陸在望躡手躡腳,掉頭就躲到了一處不易被人發覺的角落裏,她偷見江雲聲也一臉精神的看熱鬧,兩人便分據長街一角,靜觀其變。


    臨走前應該把書房的點心揣上,她有些懊悔,看戲怎能沒個淡嘴的零食!


    成王府五間三門皆緩緩從裏麵打開,紅漆大門沉重的聲響威嚴莊重,王府下人推開門後便垂手分立兩邊,趙珩獨自從正門出,站在簷下拱手行禮:“臣趙珩,恭迎太子殿下。”


    他既以臣子之禮相迎,便知此番趙戚來者不善,可依臣禮,當率府眾恭迎君駕,他連近侍都懶得帶,行禮也隻意思意思彎了彎腰,分明故意。


    趙戚麵上略有惱怒,他安坐馬上,居高臨下,而趙珩負手而立,也未輸了半分氣勢。


    趙戚語氣有些冷淡:“五弟。”


    趙珩道:“不知殿下深夜前來,有何要事。”


    趙戚無意和他多言,“京兆府奉命探查禦史杜仁懷案,查至成王府牽扯其中。陛下親命徹查,孤不得不來親自問一問五弟。”


    趙珩隻問:“證據。”


    陸在望頗為自信,心想證據肯定沒有,不然本世子豈不是白折騰……


    趙戚卻沉聲道:“帶上來。”


    她這才發現,原來陣前還綁著幾個人,趙戚一吩咐,立刻有兵出列,上前拎著那幾人往前摜在府前台階上,那幾人仰麵磕下,無聲無息,唯有一人還能掙紮著抬起臉,陸在望立時一驚,竟是那幾個南元人!


    趙珩不是下半晌便叫去拿人嗎?怎又落進趙戚手裏。


    隻聽趙戚道:“這便是凶手,五弟瞧瞧可還認識?”


    那幾個南元人已死了一半,餘下的也是半殘,趙珩略掃了一眼,便嫌惡的避開眼,“太子殿下弄幾個將死之人到我府前,臣不知何故。”


    趙戚掏出一封信來,“五弟不必知緣故,隻需知道這幾個便是殺杜仁懷的凶手,而孤捉到人時,竟還發現了他們和五弟的往來密信,孤也不知何意,還得五弟解釋解釋。”


    趙珩麵色未改:“一封真假難辨的信,因此定罪,不免笑話。”


    趙戚說道:“是非真假,還請五弟讓開,孤例行查驗,倘若五弟真是清白,自不會有定罪一說。”


    趙珩再一拱手:“搜檢王府,太子殿下須請禦命,無詔,恕難從命。”


    趙珩手無寸刃,對著階下披堅執銳的兵馬,但不妨礙他眉目間的輕慢。


    他一點麵子都不想給趙戚,說完這話便抬手叫人閉府門,陸在望雖離得遠,也能猜到趙戚此刻臉色。


    她並不知道趙珩到底是否意在東宮,但她此番倒是看明白趙珩是真的欠,如此下趙戚的麵子,人不收拾你才是有鬼。


    目中無人又居功自傲,偏還同出皇室,換了誰做太子都未必容得下他。


    趙戚喝道:“誰敢。”


    王府下人皆垂手靜默,戰戰兢兢。趙戚下令兵馬入府,幾個領兵試探性的往上走了幾步,趙珩聽見動靜回頭,他們便也不敢妄動。


    甲胄之聲凜肅低沉,一時劍拔弩張。


    趙戚翻身下馬,大步邁上台階,於府門正中入府,幾乎要迎麵撞上趙珩。


    趙珩見狀也隻是往側一避,趙戚擦身而過時,他低聲道:“二哥,難道真的要讓你我之爭,使得外敵有機可乘,坐收漁利?”


    他聲音壓得極低,此話僅在他二人之間,不過第三人耳。


    趙戚隻略一停頓,隨即邁進府內,階下兵馬跟後魚貫而入,但不約而同的避開了趙珩。


    陸在望隻看見趙戚身形一頓,卻分辨不清趙珩到底說了什麽。


    她趁著趙戚入府,便趁機溜到了江雲聲跟前,從他肩膀頭子重重掃了一下,才把江雲聲從熱鬧裏叫回神,“你蹲哪不好蹲這?我都不敢過來!”


    江雲聲低聲道:“我等你啊。我想著這顯眼,就在這等,誰知忽然來了一群人。”


    “剛下那兩人偷摸說啥你聽見沒?”


    江雲聲嚴肅的搖頭:“太遠了沒聽清。”


    陸在望道:“你讓開點,你這草厚,我進去躲躲。”


    江雲聲依言挪了挪,他倆便擠在一片黑暗裏,她問:“你白天上哪去了?”


    江雲聲道:“你不是叫了個人出來……”陸在望又給他一下子:“小點聲。”


    江雲聲便壓低了聲音:“……叫我領著他去拿人?”


    陸在望一指門前:“人都死那了,你們拿的什麽人。”


    江雲聲依舊小聲:“萬興還在。隻是南元人那邊,我們去時,他們已先一步被人拿走。你手下府兵又不敢露麵,便失了蹤跡。”


    直至方才才知道是太子拿的人,南元對他獻媚,反被他利用。看那幾人的樣子,已近將死,怕也再說不出別的。


    陸在望:“萬興呢?”


    江雲聲麵上有一瞬糾結,頗為感歎似的,“死了。”


    她麵上有些茫然,江雲聲道:“沒細看,隻臨走前偷偷瞥了一眼,滿地的血,估計活不成了。”


    這人還算硬氣,可半天就逼的全吐出來,可想而知用了什麽手段。


    趙戚在成王府自然一無所獲,他麵色雖沉,但亦在意料之中。


    自打發覺萬興失蹤,便覺此事有變,今夜他也並未承秉陛下,而是帶了京兆府兵馬以查案之名而來,也算留個餘地。


    如今萬興失蹤,成王府裏布置的手腳也被清的一幹二淨,自然是被破了局。


    可萬興已算隱秘,蟄伏王府數十年,從未露出馬腳,不知為何此次出了差錯。


    趙珩不常在王府,對京城諸事也不大傷心,王府也並未傳出風聲,萬興起先也隻是留下口信回家探母,而後便再無痕跡。


    今日去拿人時,下屬來報,似有另一批人馬在監視那幾個南元細作,隻是不清楚是誰。


    趙珩手下,似乎還有另一個尚未露麵的人在幫他辦事。


    趙戚率人入府之時,趙珩從正中避開,在門口等了片刻。這一瞥眼的功夫,便看見陸在望做賊似的從犄角旮旯裏鑽出來,又順著長街一陣小跑,行雲流水的躬身低頭,再度鑽進黑暗裏。


    ……


    永寧侯府也是累世簪纓的世家,哪裏教的她這一身習氣?

    細想之下便能知道緣故,永寧侯府傳輩的中正之道,世代不涉朝政隻守社稷。


    這一輩雖出了個太子側妃,但陸家也不見和太子有多親近。陸在望身為侯府世子,自然不肯明麵上摻合到他和太子之間。


    侯府的禮儀規矩她一點沒學,倒是謹記傳家門訓。


    李成從府內出來,站到他身後,低聲道:“殿下。”


    太子帶人搜查王府,雖尚算有序,不敢輕易造次,但畢竟是晦氣之事,府中人仍舊人心惶惶,李成心裏也憋著氣,正想過來和趙珩說幾句壞話,卻發覺自家殿下意態悠然,好像裏頭隻是搬家不是搜查,盯著長街處某處角落,李成隻好也伸著脖子看了眼,細看之下才發覺那處黑漆漆的角落隱有人影,當即橫劍喝道:“誰在那兒!”


    李成猛然一喝,反而驚擾了趙珩,他回眸略皺著眉看著李成:“怎得一驚一乍的。”


    李成頗有些無辜,而後眼看著那鬼祟的人影高高低低的起身,赫然是陸小侯爺,和她常帶在身邊的少年。


    那兩人一身的賊眉鼠眼,遠遠的堆著滿臉幹笑,衝殿下行了一禮,才你催我攘的邁著小碎步,漸變成跑。


    陸小侯爺興許是個矮腿短,落了一截,她那少年侍衛回頭伸手就薅了她一把,連提帶攬。小侯爺也不客氣,恨不能掛在人身上少走幾步,兩人便這般勾肩搭背的一道奔入長街盡頭的夜色裏。


    李成覺得好笑,他二人像是戲台上唱戲的,年輕又滑稽,他正準備和殿下調侃一番小侯爺的鬼祟做派,一回頭卻看見殿下麵沉如水,府中不知何處,咚的一聲,似是落櫃之聲。


    趙珩此刻才總算板出張嚴肅些的臉,回身進了王府。


    李成跟在後頭,長舒口氣,暗道:殿下可算是反應過來了!

    太子都欺負到家門口了,可不得是個極嚴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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