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38章
她對趙珩忽然有種很不安的預感。
晉都夜市繁榮,但多見於幾處大的市集瓦舍,太宗開國定朝,論功行賞,紮堆的賞賜功臣良將厚祿豪宅,永寧侯府便是那時賜下,曆經幾代,周遭大多是重臣府邸,少有市集,入了夜便安靜下來。
整條街上便隻有趙珩牽著馬緩緩而行的聲音,他在她麵前停下,收斂了方才的惡劣,把韁繩扔給她,“看著馬。”
陸在望糊裏糊塗的接過韁繩,跟著趙珩在街上強行敲開一家醫館,開在這附近的醫館深知權爵之家不善體人情的臭德行,雖無故被趙珩擾了清夢,倒還算習以為常。
這個時辰大夫不在,他便要了些傷藥紗布,客客氣氣的掏了塊碎金子。
陸在望沉默,等掌櫃關了門,趙珩極隨意的找了處台階席地而坐,竟是準備親自給她包紮。陸在望實在沒忍住,“殿下給了一錠金子!”
趙珩不解的看過來,她伸出一根手指,痛心疾首說道:“一錠金子!殿下知道夠買多少傷藥嗎?”
他坦然道:“取之於民,用之於民。有何不可?”
陸在望說道:“可以。隻是殿下下回再要買散碎物件,叫我跑腿成嗎?”
他輕笑了聲,拍拍身邊的地,示意她坐過去。陸在望心裏驚疑不定,但她又想看看他到底是何意,便試探著放了個屁股過去。趙珩又把她的袖子撕開了些,就著月色簡單上了些藥。
本來傷的也不重,倘若沒有趙珩,隻怕更輕些。
他幾下便處理好,再用紗布纏上。
他上藥的時候,陸在望就一直抱著懷疑的心態盯著他看,時刻提防著。隻是看著看著又神思飄散,他有著絕佳的五官,雖長年征戰在外,可皇室的教養氣度已經深入骨髓,舉手投足皆是恰到好處的優雅。
美色惑人,陸在望深以為然。
可惜是個沾不得的美色,她腦子倒還算清醒,抱著多瞅一眼不吃虧的想法使勁看。趙珩手上一頓,一抬眼便和她四目相對,陸在望被抓個正著,欲蓋彌彰的眨了眨眼,正有些尷尬,趙珩卻又低下頭,說道:“陸側妃此番若是能平安誕下皇孫,多半會被立為正妃,可惜遭此橫禍。”
陸在望皺眉道:“誰稀罕做太子妃?”她提起這事就匆匆說道,“我得趕快回去,省的趙……太子又想把我姐帶回去。”
趙珩聽到她那“趙”字便眉目一挑,他稍微使了點勁就把她按住不叫動,“倘若太子要帶你姐姐走,你攔不住。”
陸在望說道:“我自然能攔。”
他卻看著她,“攔得一時而已,有什麽用?”
陸在望不說話了,趙珩此刻倒頗有耐心,“因涉東宮和永寧侯府,事情便永遠不可能如你想的那般簡單。你作為世子,當眾和太子不合,牽涉的是永寧侯府,而非你一人。”
她素來想的簡單,眼下不得不深思熟慮起來。
她確實攔不了,趙戚終究是太子,是將來的天子,她一時的衝動已經害的陸進明不得不替她認罪,再又能如何?皇權社會,臣子還能跟天子叫板嗎?上麵人有心,這事就能定性成侯府擁兵自重。
陸在望委頓著臉,趙珩的語氣雖和緩,但她總覺著含著譴責之意,譴責她行事衝動,牽連侯府。
永寧侯府以軍功立府,到她這輩確實到頭了。陸在望向來承認自己自私自利,她誤入這個朝代,心中毫無國家大義。還給自己找了個完美不上進的理由——她不想死,更不想害別人死。她哪是打仗的材料,若腦子不清使得大軍失利,得害了多少無辜的人。
倘若陛下叫她承襲北境軍,她恐怕是得連夜跑路。
陸老夫人不知可曾後悔,陸在望以極其不可控的勢頭長到如今,雖保住她後嗣的爵位,可侯府也因此後繼無人。
“太子多疑。”趙珩好心提醒了她一句,“你今日當眾駁斥,日後更需投誠,才能消除他對侯府忌憚。”
陸在望聞言忍不住去看他,此人竟然勸她投誠太子,她心想,難道是因她幫了他一回,就使得成王殿下就此轉性,要立地成佛了?
趙珩竟是個知恩圖報的人!
可看他麵相,實在不像有度人之心的。再一細品此話倒更像是假意試探,陸在望便也試探著凜然回道:“我投誠太子,怎對得起殿下的栽培!”
趙珩倏的變了臉,麵上的擔憂之色消失殆盡,轉而輕笑一聲,“知道就好。”
陸在望一愣,又問:“倘若我真的投入太子麾下……”
趙珩回道:“可以試試。”
她半晌無語,看著自己臂上纏繞的頗為規整的紗布,腦中想的是他方才微微垂著的眉眼,喃喃道:“方才有那麽一瞬間我險些以為殿下是好人。”
趙珩沒說話,卻拍了拍她的腦袋,力道很輕,陸在望卻縮了縮,聽他說道:“你隻要記著本王叫你辦的事。”
趙珩今夜和藹的叫她毛骨悚然,因這有些親昵的動作,她呆了呆,忍不住偷偷往另一側挪了一屁股。
趙珩似是有所察覺,看她的眼神中透出些冷意,陸在望愈發不自在,索性就站了起來,“謝殿下替我上藥,我出來的急,該是時候回去。殿下跟我一道上侯府嗎?公主和八皇子殿下還等著呢。”
趙珩也覺著自己有點古怪,但尚不確定這古怪打哪裏來。唯一確定的是,眼前這人對他有些排斥。他不認為她是為男女大防,她腦子裏大概就不曾有這個東西,畢竟永寧世子諢名在外,招一群世家子弟勾肩搭背不成體統的在街上遊晃也是常有的事。
總之,這微末的反應叫他不大高興。
陸在望也沉思起來,她不懂為何這周遭忽然就冷颼颼的,她原本還慶幸,得虧她機靈躲過了試探,可趙珩忽然又變得喜怒無常,她自覺沒說錯話,連他惡劣的捏她傷口,她都忍住沒發火,這表現的還不夠優秀嗎?
好在這時候,陸進明派來尋她的人總算摸到這條街上,遠遠叫道:“爺!”
陸在望如蒙大赦,抬頭嘹亮的應了聲:“在這!”
小廝一路跑著過來,陸在望忙去牽了馬來,小心對趙珩說道:“請殿下移步侯府。”
趙珩倒沒說不,一言不發的站起來,翻身上馬,往侯府去。
陸在望鬆了口氣,趕緊領著小廝,小跑著跟上。
玉川記掛著一直未歸的江雲聲,畢竟是她莽撞,冒失的叫他去請趙珩,總不能叫他回來撲個空。便帶著貼身侍女從正堂溜出來,在侯府門口等了一會才看見江雲聲回來。
她見江雲聲仍舊架著馬車回來,便覺得他有點傻,該叫人卸了馬車的,這來來回回竟不覺得麻煩。
江雲聲跳下馬車,看這一片風平浪靜,直白的問:“這人呢?都哪兒去了?”
玉川說道:“已經沒事了,是我莽撞,白叫你跑一趟。”
江雲聲:“世子呢?她挨打沒有?成王殿下來了嗎?”
玉川和他解釋一番,他便哦了一聲,說道:“那就好。”
從懷中掏出玉佩來還給她,“給。”想想又覺著哪裏不對,便補了句,“公主殿下。”
玉川總還記得江雲聲當街斥責她的事情,他大多時候又是麵無表情的杵在陸在望身邊,她便一直認為他並不是個好說話的人,也不大喜歡她似的。
她接過玉佩時還偷偷瞄了一眼,此時聽他主動叫公主,便抬起臉和聲道:“何事?”
江雲聲缺心眼似的,“和公主說話不都得加這一句嗎?”
玉川原以為他有話要說,不成想是這樣。江雲聲說完,便學著陸在望平日的樣子拱手行禮告退,自顧自的站到階下侯府石獅子旁邊等著,其實他是習慣,畢竟權爵之家規矩多——自打跟了陸在望,身邊過的人身份一個比一個尊貴,今日更是見到了未來的天子。江雲聲深知自己草芥子一般的出身,不配和他們並肩而立,未免遭人口舌,他總是站的遠遠的。
可玉川看來,好似他很不願意靠近她,故而才生硬走開,她極少被人這般駁臉,麵上有點發燒,忍不住問:“江公子,你這是做什麽?”
江雲聲從石獅子旁邊探出頭來,“我等世子回來。”
玉川又問:“那你為何要站到階下?”
江雲聲東看看西看看,不知何意,奇怪的問:“不能站這?”
玉川一瞬不瞬的看著他,好似有些失落,又不知該如何開口,她身邊的侍女見她神色,便站出來皺眉對江雲聲說道:“公主並未發話,你豈有自行退去的道理?”
江雲聲心想著的確麻煩,陸在望素無規矩,也沒教的他在貴人跟前進退有度,便又走上來,“公主有吩咐?”
玉川又搖搖頭。
江雲聲也皺眉。那侍女見了便道:“公主麵前豈容你放肆,叫你過來便是給你的恩典,便是公主沒有吩咐,你也須得站著。”
江雲聲:“哦。”
他便直挺挺的站著不動,玉川拿他沒辦法似的,隻好說道:“江公子進侯府等吧。”
江雲聲回道:“我就在門口,世子回來,她若沒事我就走了。”
玉川便也站著,侍女不大喜歡江雲聲這等無規無矩的小民,仗著陸小侯爺撐腰便對公主擺了副愛答不理的臉,小侯爺可尚未輕狂至此。可玉川未說話,侍女也不能僭越,柔聲勸道:“公主,外麵風大,進府吧。”
玉川說道:“無事,我也等一會大哥。”侍女無奈,隻好陪著,又進去拿了披風出來,才剛披上玉川便咳嗽幾聲,侍女立時道:“今夜東奔西走,想必是受了涼,公主可不能再在門外吹風,隨奴婢進去吧。”
江雲聲也見她柔柔弱弱,一陣風來就要倒似的,忍不住說道:“吹不得風就該在屋中待著,出門做什麽?”
公主身邊的侍女總是瞪他,江雲聲這話聽著便又不大和氣。玉川抬起臉來,侍女尚未見過這般放肆的人,將要斥責,便聽得輕緩的馬蹄聲,趙珩到了侯府門前,他並未縱馬疾行,陸在望帶著人緊趕慢趕總算沒落下,一行人前後腳到了侯府。
趙珩目光在府前流轉,又看向陸在望。
陸在望也見公主看著江雲聲,神色不像是高興。趙珩一看她她就打了個激靈,幾步跑上台階,衝著江雲聲小腿肚子踹了一腳,嗬斥道:“幹嘛呢!你欺負公主啦?”
侍女一見她來立時就想告狀,被玉川拉扯住。江雲聲猝不及防,往後一跳,“我沒有!”
陸在望又把他揪過來,江雲聲看看公主,低頭和她小聲嘀咕:“真的沒有,我隻是叫她別在外麵吹風。”
玉川適時說道:“小侯爺。”
陸在望立馬應聲,笑容滿臉的問:“公主,他沒欺負你吧?”
玉川笑起來,“我和江公子隻是在等你們。”
陸在望點點頭,“那就好,那就好。”
她偷偷拿餘光瞥趙珩,趙珩隻看著玉川說道:“回王府。”
陸在望假心假意的留他用茶,趙珩沒理她,玉川遣人進去叫趙延,她又趕忙叫人套馬車。趙延出府一見她便道:“陸之洹,你又鬧的哪出?本殿下好容易來你府上,你跑什麽跑?”
陸在望忙道:“今夜事情突然,下回,下回我定設宴給八殿下賠罪。”
趙延見她頂著張愈發白的小白臉,和濕潤潤的眸子,眼角微紅,透著可憐相。若是個姑娘定是惹人憐惜,可放陸之洹麵上便盡顯妖異,趙延一陣惡寒,不明白永寧侯府世代從軍,怎得這一輩養出個男妖精?
趙延稀裏糊塗的跟來,又被玉川催著離去,臨走前忍不住看陸在望,扼腕歎息道:“你好好收拾收拾……起碼得像個爺們吧!”
陸在望摸摸自己的臉,待那三位走了,見江雲聲也直勾勾盯著她,不滿道:“幹什麽?”
江雲聲瞥過眼去,欲蓋彌彰的清咳一聲,“回去換身衣服,擦擦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