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第90章
清安殿的大火燒了半夜,整座宮殿都燒成斷壁殘垣,京中許多人都親眼瞧見通天的火光,長夜未盡,東宮起火已滿城皆知。
天色將明時,火勢散去,皇城司在內殿找到太子妃的麵目全非的屍身。
太子殿下立於殿前,從始至終都未發一言。
東宮有人暗中議論,說這場火,是太子殿下親手放的。
皇城司雖然能按下太子妃死訊,可不能瞞著永寧侯府,報信的人去後,侯夫人當場暈了過去。
卯時初,大臣們上朝時,竟瞧見永寧府的小世子跪在宮門前。
世子無官職在身,無詔不得擅入宮門,他便隻在那跪著。大臣們從他身邊走過,也隻見他沉默的低著頭,神情頹喪,錦袍上仍留殘燼,一動不動的。
東宮大火人盡皆知,可到底出了何事卻無人知曉,皇城司封鎖東宮,連消息也不許外傳。
可見到永寧世子,便引得諸多猜測,這怕不是太子妃出了事……
誰都知道永寧侯看重長女,此番他在北境領兵,女兒若在東宮遭難……陛下不能不給侯府交代。
如此一想,文武官員心中駭然,在此之前太子已失聖心。又真是太子妃出事,東宮怕已成傾頹之勢。
永寧侯遠在北境,老侯爺常年閉門不出,世子便是侯府的當家人,他既然來了,就說明此事陸家必不會善罷甘休。
可世子這般直接跪在這,倒像是逼著陛下,難免有失分寸,但滿朝大臣誰也不願平白惹事上身,大都避著他走。末了還是成王殿下出麵,溫言勸走了世子,請他去成王府稍候,等散了朝會,他會替世子求見陛下,屆時自有旨意。
世子倒也知進退,不能不給成王麵子,便依言起身告退。
他也沒去王府,仍舊去了東宮。
東宮中,太子命人斂了屍身安放在靈華殿中,陸在望去時,太子屏退侍從,一身素衣獨自立於殿中,形容枯槁,人倒是清醒。
太子看著屍身上蒙著的白布,神色僵冷。
陸在望在宮門前跪的膝蓋生疼,這會還得接著演,可還沒等她發揮,趙戚便冷冷問道:“這是她嗎?”
低啞的嗓音在空蕩蕩的靈華殿回蕩,陸在望斂眉道:“殿下心裏比我明白。”
趙戚陰贄的目光定在她身上,咬牙道:“她明明……”
“明明早已油盡燈枯,明明隻是勉強續命。”陸在望打斷他道:“到今日骨化形銷,殿下以為是誰之過?”
不等趙戚說話,她又道:“不論誰之過,想來陛下會給侯府一個交代。”
他倆誰也沒去碰那具屍體,趙戚擺明不信,陸在望也一場戲演到底,毫不鬆動半分。
不信又如何,隻要沒有人能證明這不是陸元安,那眼前便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趙戚見她篤定,默然片刻又倏的笑了,語帶嘲諷:“世子以為把籌碼壓在趙珩身上,便有不同嗎?”他抬高嗓音嗤道:“難道你以為換做他,他就會容許陸氏坐大嗎?”
陸在望淡淡道:“殿下說什麽,我聽不明白。”
趙戚最後問她:“她在哪?”
“死了。”陸在望答道。
朝會之後,陛下召陸在望進宮。依舊在成華殿召見,趙珩也在。
陸在望換了身幹淨衣裳,神色哀慟,跪伏在地。陛下眉間難掩疲憊,趙珩便勸陸在望道:“東宮之事陛下和本王已然知曉,還望世子節哀。”
陛下問趙珩道:“皇城司查的如何,好端端的為何會出這種事?”
趙珩道:“暫無定論。隻是東宮侍從稟告,太子妃近來也常神思混亂,事發時她獨自待在清安殿,興許是一時混沌,失手燒著了宮殿。”
“陛下。”陸在望忽然挺直腰身,貿貿然插話道:“可東宮中私下傳言紛紛,說是……”
“放肆。”她未說完,已被趙珩打斷,他冷聲道:“世子既知道是傳言,也敢隨意說給陛下聽嗎?”
陸在望像剛反應過來,忙低下頭道:“長姐慘死,臣心哀痛,一時失了分寸,請陛下責罰。”
他們倆這一唱一和,配合的極為默契。
陛下問道:“什麽傳言?”
趙珩道:“一些以訛傳訛的東西,做不得數。”
陛下不語,皇城司已來人稟報,東宮流言紛紛他也並非不知,陛下的目光掃過階下跪著的少年,沉聲道:“朕自會讓人查明太子妃死因,給侯府交代。”
陸在望低聲道是。
陛下又道:“但依朕的意思,此事暫不足為外人道。”
陸在望猛地抬頭,艱澀道:“陛下的意思是……秘不發喪嗎?”
趙珩便道:“此時暫且按下不表,待過段時間,隻說病故,一切喪儀如舊。北梁戰事吃緊,世子也該明白,此時若叫永寧侯知道太子妃死訊,對陸侯打擊甚大,戰局千變萬化,事有輕重緩急,世子想必也知不可因小失大的道理。”
陸在望低著頭,還拿袖子抹抹臉,趙珩不免心中好笑,可還得忍住,溫聲正色勸道:“世子心中難過,陛下和本王都明白,也請世子體諒陛下苦心。”
陸在望若是非得討要個交代,陛下不見得不給,隻是咄咄逼人難免讓陛下更添厭惡,不如抓個機會表一表忠心和順服。她便見好就收,哀哀戚戚的哭一場,便奉了陛下旨意。
她走後,陛下才對趙珩道:“他倒是比他父親乖順。”
趙珩不痛不癢說道:“世子很明事理。”
這話說的倒是讓陛下瞧了他好一會,趙珩垂眸不語,立於階下,任由陛下打量。
陛下許久才出聲,他本就不年輕了,趙珩挺拔如鬆的身影更襯得他疲憊衰老,眼前這個兒子春秋鼎盛,已然大權在握,不悲不喜的模樣倒是愈發有儲君的氣度,或許他本來也比他哥哥更適合這個位置。
趙珩靜靜等著,直到陛下倦怠的開口:“東宮的事交給你辦,你也退下吧。”
“是。”他躬身道。
陸在望回府時,沈氏將將醒過來,元嘉也哭的兩眼紅腫,侯府管事已然悄悄叫人備下白事所需的東西,隻等東宮發喪,便在府前掛白幡。
誰曾想陸在望從宮中回來,便再不許人提起這事,令侯府一切如常。
沈氏不解其意,老夫人和老侯爺也等著她解釋,陸在望關起門來便道:“陛下的意思,暫時秘不發喪。”
沈氏和元嘉雙雙愣住,老侯爺沉聲問道:“你答應了?”
陸在望點點頭。
“是為消息不傳去你爹那裏?”
“對。”
老侯爺心裏便也明白。
沈氏便哭道:“你姐姐到底是怎麽沒的?”
陸在望低下頭道:“不知道。”
這會陛下的眼睛還盯在這事上,她便不敢據實以告,可沈氏哭的幾度暈厥,她又束手無策。沈氏驟失長女,哀慟至極,又聽陸在望如此不鹹不淡說要秘不發喪,不免轉哀為怒,一時轉不過彎來,就對她頗為失望,痛呼道:“你姐姐沒的不明不白,你不說替她討個公道,還如此慢待!叫她九泉之下怎能安心?連你爹都不讓知曉,竟要如此窩囊嗎?縱是天家,也不能這般糟蹋別家的女兒,更何況你姐姐是侯府長女,豈能這麽委屈啊!”
陸在望隻得道:“母親,陛下說的也不無道理,若眼下叫爹知道,他傷心過度,在戰場上出了差錯傷及自身,母親豈非更要後悔嗎?”
沈氏道:“可你姐姐也不能連喪儀也沒有啊……你爹爹日後知道,該多傷心?”
陸在望見上下哀哭一片,便有點坐立難安,生怕被沈氏哭的忍不住道出真相,便尋機想走:“姐姐停靈東宮,我會時常去看她……不是,我現在就去。”
沈氏見她竟然找個理由要走,更有些難以置信,氣道:“陸之洹!”
她隻好又站住,沈氏道:“你姐姐是看著你長大的,你竟半分不傷心嗎?你如今從哪裏學的如此冷漠,沒的是你親姐姐!”
陸在望有苦難言。
老侯爺卻擰眉喝斥沈氏道:“行了!”又對陸在望道:“洹兒過來。”
陸在望走到他麵前:“祖父。”
老侯爺看著她道:“眼下你父親不在,你母親傷心。祖父祖母也老了,侯府的事情交由你主理,凡事你要多拿主意。既然陛下有旨如此,咱們家隻能奉命。你姐姐走了,家中現在也隻能指著你了。”
陸在望應下。
老侯爺揮揮手,她不顧沈氏阻攔,硬是狠著心腸走了,才至遊廊,元嘉便追了出來。白著臉攔住她問道:“你不是傷心糊塗了吧?”
陸在望苦笑道:“你看我像糊塗了嗎?”
元嘉一開口眼淚就直往下掉,她拿手胡亂去抹:“可你不能不傷心啊,大姐姐最疼你了。母親要生你的氣,大姐姐泉下有知……”她說不下去,蹲下去兩手捂著臉嗚嗚的哭起來。
陸在望也蹲下身,伸手抱住元嘉小聲在她耳邊安撫道:“別哭啦。”
元嘉還哭:“嗚嗚嗚你沒良心嗚嗚嗚……”
陸在望很沒辦法:“過兩日我帶你去城外散散心。”
元嘉哭的更大聲了:“大姐姐都沒了你竟然要帶我出城散心,你的良心被狗吃了……我打死你……”
陸在望:她撒手就想走,結果反被元嘉給抱住。
元嘉不會像沈氏那般斥責她,她隻是抱著她不撒手的哭,好似決意要把她那喂了狗的良心給哭回來,陸在望嚐試著起身把她撇開,結果元嘉就跟長在她身上一般,把她的衣裳抹的一把鼻涕一把淚,拖都拖不動。
陸在望算是服了,隻得低聲道:“我是帶你出城去見大姐姐,我的良心好端端的一點沒少,沒拿去喂狗。”
元嘉哭聲立止:“啊?”
“別停,繼續哭。”陸在望正色道:“哭的越傷心越好,隻是別再罵我了。”
那夜離開東宮之後,元安便被送出城,安置在趙珩鬆山的私宅裏。她不能待在城中,也經不起舟車勞頓,鬆山上府邸侍從一應俱全,陸在望便先借了來。
她足足等了七八日,才敢帶著元嘉出城。
照顧元安的依舊是如雪她們幾個,如雪也許久不見陸在望,見她還帶了位相貌一般無二的姑娘來,都頗為驚奇,打量許久才歎道:“侯府怎樣好的福氣,女孩們個個都這般美。”
陸在望問:“我姐姐呢?”
如雪又露出憂慮神色:“姑娘不太好呢。”
陸在望拉著元嘉直奔內院。
元安是身體不好,氣色倒是比在東宮好了很多,披著厚披風坐在廊下,笑盈盈的看著院中的小丫頭追來鬧去的,如雪對陸在望說道:“白日還好,夜裏時常不清醒。我們幾個晝夜看著,寸步不敢離。”
元嘉掙開陸在望就跑過去,見到元安又忍不住抹眼淚,元安擱下手爐,叫芷然拿帕子來,一麵給她擦臉一麵笑道:“都快要嫁人了還這般愛哭,這可不行。”
陸在望仍舊遠遠站著,如雪在旁道:“大夫說,即便盡力續命,怕也熬不過今年冬天。”
陸在望沒說話,也沒進去,轉身出了小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