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6章
盛夏來得很快,似是一眨眼的功夫,知了就開始沒完沒了的叫,從早到晚,叫得人心都跟著浮動。
桂圓提著剔紅菱花的食盒,從外頭進來。
從門口到屋裏這短短一段路,她就走得滿頭大汗。
“五娘,紅棗姐姐說,苗姨娘那裏得了幾個冰碗子,不敢多吃,讓給您送一碗過來。”
說罷她打開食盒,裏頭有個海口碗,擱著幾塊化得差不多的碎冰,沁著中央的青蓮瓷碗,瓷碗裏銀耳蓮子羹正冒著冷氣。
陸清韻本來歪在軟塌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晃著團扇,見狀心裏歎了口氣。
有廖氏在,妾室房裏怎麽可能有吃不完的冰碗。
“我記得去年生辰,梁家二娘送了我塊冰玉?傍晚你給娘送過去吧。”
苗氏的好意她不能拒絕,拒了苗氏會擔心。
可苗氏對她的好,陸清韻心裏清明著呢,隻想加倍對苗氏好回去。
“對了,你記得給二門上的陳婆子塞點銀子,明日抽個不起眼的功夫跑一趟國子監。”陸清韻記起昨日剛遣人送了瓜果回來的兄長。
“這大熱天的,二哥在外頭要花銀子買冰,還要惦記著我們娘倆,隻怕手裏銀錢不湊手,銀子塞給阿武你就走,別給他拒絕的機會。”
桂圓了然點點頭,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滿腹牢騷。
“咱家也不是窮得吃不上飯了,哪兒有這麽辦事兒的?就算不敢多給冰,橫不能一點都沒有。說出去,小商小販聽了都得笑掉大牙。”
進了炎夏,各府都少不了用冰。
陸家有精明的老夫人和陸元昌在,這些年陸家家底子還可以,按理說日子該很好過。
往年便不說,今年正院廖氏突然發話,不許按常量給冰了。
身為當家主母,她話說的很漂亮。
說是後院這幾年沒有所出,隻怕都是體寒惹得禍,夏日裏發發汗對身體有好處,姨娘那裏的冰照往年減半,通房連想都不要想。
對府中姐兒廖氏更體貼,隻說三娘剛及笄一年,四娘和五娘馬上要及笄,六娘也就還有兩年,對閨閣姐兒來說,如今是最要緊的時候,切不可貪冰壞了身子,妨礙以後的子嗣。
陸清薇那裏誰也不知道,反正陸清韻她們幾個庶女,隻有最熱的午時前後會送點冰過來。
可大中午的送過來,不等到地方就化的差不多,跟沒有沒啥兩樣。
陸老夫人那裏不缺冰用,陸元昌和府中三個哥兒都不缺,隻要廖氏沒克扣不給,且不說大家心裏有沒有數,不會有人管。
陸老夫人最大的仁慈,就是對越來越早,越來越殷勤去榮昌院請安的妾室和姐兒們視而不見,容她們多坐會。
桂圓越說越生氣,“還不是看咱們姨娘得了寵,老爺又多去了別人那裏幾趟,想著耍威風,生怕別人不知道她是……”
“行了,不許瞎說話。”陸清韻沒讓她把話說完,臉上笑吟吟的,“狗急跳牆,兔子急了咬人,你急個什麽勁兒啊。”
苗姨娘聽了陸清韻的勸,將鮮豔衣裳找出來,不顯山不露水,幾個眼神流轉到陸父身上,就將人勾進自己房裏好幾回。
比起容貌,後院沒人比苗姨娘更能打。
她過去是不爭,她想爭別人還上,那是自取其辱。
苗姨娘伺候陸父的時候比過去還本分,對正院那是滿口的好話,能把廖氏誇到天上去。
麵對其他姨娘和通房的打探,她也不吝嗇,自己怎麽做的,八九不離十都老實告訴人家。
陳姨娘和趙姨娘一個是家生子,一個是上峰賞過來的,都不是省油的燈,腦子稍微一轉就明白。
有前頭陸清韻打樣,她們照貓畫虎還不會?
苗姨娘不敢說的話,她們敢啊!
於是乎,關於廖氏的威風和在外頭如何讓夫人們羨慕,兩個姨娘這好聽的話不要錢似的往廖氏身上堆。
陸父一開始對後宅如此安寧還挺高興,可多聽幾回就不是那麽個味兒了。
廖氏威風,那他身為老爺的威嚴呢?
夫人們能羨慕什麽?左不過就是拿捏後宅和夫君那些事兒。
他越想心裏越不得勁。
是,他能爬到現在的位子,嶽父的幫襯必不可缺,但要他自己不爭氣,能爬的這麽快嗎?
要是隻知道廖氏的威風,那外頭人怎麽看他?
靠著娘子娘家才能立足的軟蛋?
陸元昌就是再精明理智,男人的麵子他也是要的。
幾個月下來,除了初一十五,他都沒怎麽進正房。
他不傻,大部分時候在外書房歇著,反正有通房婢子伺候,進後宅大多時候是往姨娘那裏去。
廖氏臉麵上越來越不好看,她一琢磨,就知道是苗姨娘起了個壞頭,定是她攛掇的。
可苗氏如今有寵,她要端著賢惠大氣的主母範兒,就不能太過分。
其他人那裏,就更動不得。
廖氏憋屈的厲害,陸清薇勸了她好幾次,也沒能把她的火氣勸下去,好幾次她在榮昌院,都覺得其他人在笑話自己。
還是陸清薇給她想了招,廖氏萬事不管,隻說不舒服在正院生生躺了好幾日。
等陸元昌過來體貼過以後,她才肯爬起來。
有個聰慧的女兒,她到底也做了多年主母,太明白怎麽磋磨人了。
就讓她想了這麽一出,磋磨得人是叫苦不能,服軟都找不到開口的機會。
很快陸家後宅就安分不少,估計這會子,廖氏正用著冰心飛揚呢。
桂圓不明白主子的意思,“夏日裏的冰還好說,忍忍也就過去了。萬一到了冬裏,有讓正院找到借口,不給足炭火……那日子可怎麽過呀?”
陸清韻晃著團扇,精致豔麗的小臉一點不見汗,她眯起眼睛笑得更歡暢,像慵懶的貓兒,又似是狡詐的小狐狸。
“人的忍耐都是有限度的,越壓製越容易反彈,你等著就是了。”
陸老夫人和陸父還能不知道廖氏是心裏不滿?
既然仰仗嶽家,倆人明麵上的姿態就得擺足了。
可若廖氏自己分不清這是婆家不得不給的體麵,時候長了你再看。
就算廖家能讓陸父步步高升,陸家的臉麵也容不得娶進門的媳婦肆無忌憚的踐踏。
桂圓似懂非懂哦了一聲,沒敢再多問,那樣顯得她太蠢。
但她心想,主子能笑得跟偷了腥一樣,肯定不會吃虧。
她放心去幹活兒了。
果不其然,沒等多久,趙姨娘先發作出來了。
她在伺候陸父的時候,突然暈了過去。
大夫還沒來的時候,她醒過來,又吐又哭,跟快不行了似的。
陸父以為她懷了身子,不敢耽擱,急著催人去請陸家常用的大夫。
廖氏聽到信兒,心裏咯噔一下,她整治後宅還整治得趙姨娘還能老樹開花了?
她咬著牙也過去了。
結果大夫一診斷,好家夥,中暑。
趙姨娘跟前的婢子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淚,告冰房管事嬤嬤的狀,隻字不提廖氏。
狀告到一半,婢子也暈了,大夫又一診斷,不出意外,也是中暑。
這……大夫臉上是又尷尬又害怕,這是撞上大戶人家的家私了啊!
他連聲保證自己絕不敢多說,都不敢要診金。
六十多的小老頭啊,顛顛就跑了,跟後頭有狗追一樣。
陸父當場就黑了臉,雖然顧忌廖氏的顏麵,他啥都沒說,卻甩袖子直接去了外書房。
趙姨娘和婢子跪在地上衝廖氏哭著告罪,滿口都是自己不該自己錯了,要是能忍忍就好了。
廖氏差點被這告罪告得吐血。
回到正院,陸清薇迎著她,還不等安慰娘親呢,下頭人就過來稟報。
“夫人,老爺將自己院兒裏的冰,給後院各位姨娘那裏都送了些。”
廖氏臉色又青又紫,陸父這一招比打她的臉還狠,哪家主母能不稱職到讓府裏老爺來管後宅?
她這回是真氣病了,一句話沒說就撅了過去。
“夫人!夫人!快請大夫!”廖嬤嬤嚇了一跳,趕緊喊。
陸清薇聰明,黑著臉吩咐,“管好底下的人,沒命令誰也不許進出。”
她怕正院的兵荒馬亂讓人知道了笑話。
實則該知道的都知道了,陸父都不說啥,誰敢笑話?
可到底暗地裏多少人偷笑,那就不知道了。
當然,趙姨娘也不傻,不會真跟廖氏對著幹,她這一出鬧出來的時機其實挺巧妙。
沒過幾天就入了秋,等不用冰後,府內的閑話很快就平息了下去。
廖氏還是那個威嚴的正院夫人,陸老夫人對廖氏也還是那麽親近。
但有眼睛的人都瞧得出,廖氏和陸清薇都瘦了。
一個喝多了藥吃不下東西,一個侍疾又苦夏,倆人還瘦得不少。
陸清韻心裏那個舒坦喲。
她過去不喜歡這種茶法,因為這種法子見效太慢。
不過等看到結果,鈍刀子割肉的爽快也實在是讓人高興。
在府裏她不敢跟人分享,扭頭跟手帕交聚會的時候就偷偷說了。
梁家二娘梁欣瑤捂著嘴笑得肚子疼。
“你太損了哈哈哈……這招我可得好好學一學,將來防著別人算計。”
陸清韻吃著點心,笑彎了眸子,“那你可得好好謝謝我,我肚兒裏的壞水還多著呢,我還能讓你被人欺負了?”
梁欣瑤就喜歡陸清韻這份表裏不一的坦然。
三年前她第一次跟陸清韻打交道,隻看陸清韻將她最討厭的人柔柔弱弱懟得無言以對,她就決定要跟陸清韻做朋友了。
明明看起來同樣是柔弱嬌氣,但陸清韻眸底的那份靈動,讓梁欣瑤知道,這不是那種真煩人的小白花。
梁欣瑤的父親是大理寺卿,正三品,梁家陽盛陰衰,家裏嫡子庶子一大堆,除了一個早逝的庶姐,府裏隻她一個姐兒,即便是庶出也很得寵。
陸清韻喜歡她的性子,她有心跟人交好,自然不能走了空,三年下來倆人比親姐妹還親,基本上沒什麽話不能說的。
所以陸清韻很坦然問她,“我讓你偷偷幫我查的事兒,有消息嗎?”
梁欣瑤看著她,滿臉打趣,“母親跟我說,你夏初的時候跟鎮南王摟摟抱抱,我沒多想,現在看來,你竟是想做鎮南王妃?”
“你瞎想什麽呢。”陸清韻用沒拿點心的手敲梁欣瑤,“對於那些不解風情,一看就是一輩子打光棍的主兒,你覺得憑我的聰明,會自找苦吃?”
梁欣瑤:“……”
隔壁正伺候著主子等人的顧三:“……”
顧雲川麵無表情站在窗前,一動不動。
他衝著窗外,也就沒人發現,那雙好看的薄唇在主人都不知道的情況下,輕輕抿了抿,抿出了不悅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