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第47章
翌日。
天還未亮,華玉被叫醒。
她往常不是這個點醒,宮裏人都知道她雖然被貶為女官,可到底與皇上有一層關係,再說她眉目含情仙姿綽約,未來怎樣還真不好說。
宮裏人敬著她,仍把她當娘娘。
可現在不同了。
皇上體弱,已移居溫泉宮休養。
說是這樣說,可明眼人都知道,這天要變了。
幾日之前。就在太後一行人在興國寺時,左右不過十天,先是北境帶兵公然挑釁,而朝堂卻因派誰前去爭吵不休,再是皇上當場暈在龍椅上,這才匆匆止住吵鬧。眾人忙裏忙慌請太醫,得出皇上實在不堪重負,若長此以往,終會熬壞身子。皇上這才移宮,令攝政王暫居龍馭殿,攝理國政。
皇上這明明是要退位讓賢,除了攝政王沒有再好的人選。
聖旨雖未下,卻已成定局。
宮裏的風向跟著轉個轉。
先前親近皇上的,被冷落被打壓。
先前親近攝政王的,被提拔被奉承。
華玉,便是那個得皇上聖心的人。
此前髒活累活不用她做,現下不同。有人借著此事刁難她,也根本不怕她有翻身的一天,畢竟在眾人眼中,華玉外貌出挑,可到底曾是皇上的女人,皇上沒用了,她自然也跟著沒用。
宮裏人慣會見風使舵。
正如眼前這個,是宮裏管事的嬤嬤,每每見到華玉都是諂媚討好,現在卻變了個樣子,掐著腰大嗓門喊道:“人得認清自個身份,還真當自個是宮裏娘娘?處處都得要人服侍不成。從前偷懶就偷懶,現下正是忙的時候,由不得你躲!”
這幾日一直在興國寺,宮裏的事情知曉並不多。華玉也是昨晚上才從燕娘那裏聽到一些事情,如今再看眼前這人的模樣,心下歎口氣。
她簡單梳洗一番,跟著出了桐花巷。
馮嬤嬤走在前,將華玉領到一間小院。指著地上的木桶道:“滿宮也找不出第二個像你這般閑的人,你既是司寢女官,這些都是皇上換下的衣物,你洗幹淨些,若是做不仔細被我知道可別怪我罰你。”
華玉無二言,拎著木桶到池邊,安靜地漿洗。她無視周圍人遞來的目光,也不說話也不偷懶,認真幹著手裏的活。隻是小腹墜墜地疼,水涼涼的。
勞累一天,回了桐花巷。燕娘一陣心疼。
“怎麽能這樣呢,分明是為難姑娘!”
華玉默默點點頭。
是呀,是故意為難。
她活得小心翼翼,從不曾得罪人,若說真有那麽幾個看她不順眼的,掰著指頭就能數明白。無非就是利益之爭,從前她是皇妃,跟她有利益衝突的是爭皇上寵愛,如今她有什麽呢?她什麽也沒有,有的不過是一份大膽勾、引攝政王的心思。
她不自量力,成了那人的眼中釘。
燕娘見華玉聳拉著小臉:“奴婢去請攝政王。”
華玉一驚,喊住她:“叫他來做什麽!”
燕娘停住:“姑娘正是月事期間,疼得臉都白了,還被人安排去冰水裏洗衣物,這不分明難為人。”
華玉彎腰壓著肚子:“忍一忍,忍一忍就過去了。”
燕娘還想走。
華玉便問她:“我和皇後,攝政王在乎誰?”
燕娘臉一白:“此事跟皇後有關?她平白為難姑娘做甚。”
華玉扯著嘴角。笑得難看。
這輩子跟前世有太多的不同了,攝政王早早地入住龍馭殿,皇上也沒有死,反而去溫泉宮養身子,她想若檀瑾寧真能離了朝政安心休養,這輩子或許也不用早死。而皇後跟皇上連麵子功夫都懶得做,如今攝政王登基,她的心思指不定全冒出來了。
表哥表妹,情誼深厚。
攝政王哪裏還會記起她這麽個可有可無的人啊!
華玉擺擺手,躺在床上擁緊被子,將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攝政王的態度我也摸不準,誰知他會不會理,若是燕娘去了他不來,落人口實,被皇後知道,肯定變本加厲。”
燕娘點頭應是,心疼地摸摸華玉冰涼的小手,又去衝湯婆子放到她手邊取暖。
半夢半醒間,華玉低聲安撫道:“也就這樣了。忍忍,過幾日就好了。”
華玉說是這樣說,心裏還是有些期待的。雖然攝政王態度冷漠,可在興國寺,她總歸是跟他睡了一夜,躺在一張床上已經是很大的進步了。
可她等了幾天,天氣轉暖依舊不見攝政王的身影。
她暗忖。繼而想明白了。
必定是攝政王要遠著她。
從前他隔幾天總會來她屋中,先前在棲玉宮時,他幾乎每晚都來,什麽也不做,隻是讓她念些話本,他坐在一旁小憩。可那時候,他是攝政王,如今他是名正言順即將登臨大統的攝政王,自然不好再跟她糾纏。
她是皇上的先妃子,傳出去終究不好。
漸漸地,華玉就淡了心思。
本來接近他也隻是因為不想走上前世的道路,她怕死,如今她認真地完成嬤嬤的任務,安分守己不出頭,皇後忘了她這號人,也就不會刁難她。而她到了年紀就出宮。
想想,這才對呀。
華玉垂頭盯著桶中瀲動的水波,冰涼水絲繞著她的雙手,似乎要將這股涼意滲進她的肺腑,她眼稍紅,扁扁嘴壓下喉間湧出的哽咽,動作慢下去。
馮嬤嬤陰陽怪氣的聲音立馬響起:“宮裏的活一大堆,這才哪到哪兒,你可別想偷懶。什麽身份做什麽活,別妄想飛上枝頭的事,”她掐著腰。還怕這人背後有人護著,可來這裏幹了幾日的活,也沒見有貴人遞半句話,她就大了膽子,言語越發粗魯謾罵。
華玉低應了聲。
涼風颼颼吹動。脊背也跟著泛起涼意。
衣物翻動水波的聲響蓋住車輪聲音。
檀雲秋陰沉著臉道:“她是什麽身份?”
華玉聽到熟悉的聲音,後背一僵,猛地回轉身子,水洗過的通紅眸子直直望向來人。
檀雲秋氣勢比從前還要壓人。之前在他麵前還能喘口氣,現在隻是跟他的視線對上,就像被一把鋒利的刀懸在額上。
馮嬤嬤雙腿一軟跪在地上:“王爺怎麽來了。”
華玉也跪地行禮。
檀雲秋的視線落在華玉身上。他的氣勢又沉冷許多。等他到了華玉的身邊,近距離地看清她瘦弱身軀,心口又是一沉,他伸手:“免禮。”
華玉垂頭道:“謝王爺。”
他怎麽來這裏了?是,特意找她的。
她局促地抿著唇,一時弄不明白他的想法,偷偷瞧他一眼,正對上他落在身上的視線,她嚇得一瑟,忙又將頭垂下。先前在他麵前的膽子似乎都隨風飄散,連看一眼都不敢,
匆匆一瞥,檀雲秋看清了女人尖尖的下巴,還有那雙明顯因為委屈泛紅的眸子。
他方才伸出手,她沒有理會他的意思,反倒後退小步,像是要跟他劃開界限,這個舉動讓他很不爽,他強硬地握住她置在身前的小手,冰涼的觸感。
他皺眉。
“這幾日你一直在這,”頓了頓,“,洗衣裳?”
華玉:“是。”
聽到他的詢問,她的心塌了一塊,眼眶又紅了。她這次沒再藏著,慢慢抬了頭,水眸委屈凝望他。
檀雲秋越發陰沉。
他將華玉的兩隻手握在掌中,勾著她的雙手將她拽得往前幾步,離他隻半步的距離。他掌心熱,指腹不停去摩她的掌心,摸到指跟有些硬。
這是這幾日幹粗活多,磨出了繭。
他臉上的表情風雨欲來。
馮嬤嬤的臉色瞬間就白了。
她跟華玉是沒有怨仇的。可她模樣醜,從小宮女熬到掌事嬤嬤吃了不少苦,最看不上模樣俏的人,見著了總在心底鄙夷一番。前些日子她去鳳鳴宮,聽見皇後似是不滿意桐花巷的孟姑娘,為了討好皇後,便可勁地折磨孟華玉,果然雙環姑娘見著她也會笑著說幾句話了。
她心裏高興。
可怎麽也不會想到,孟華玉會跟攝政王扯上關係!
她雙腿癱軟,魂都被抽去了似的。
馮嬤嬤的音調拐成卑微討好的語氣,先前麵對華玉的囂張無影無蹤:“孟姑娘嬌貴,奴婢本不想勞煩她,可這裏人手實在不夠。奴婢想著孟姑娘本就是司寢的人,這桶裏的衣裳都是皇上換下的,也隻有孟姑娘,”
檀雲秋目中寒光一凜。
不待他發話,青鬆一腳將馮嬤嬤踹翻在地,足足滾了十數米才停下。
“孟姑娘與皇上何幹?”
馮嬤嬤喉間腥甜,被踹得骨頭發疼。她忍著劇痛爬伏在地:“,大人饒命,是奴婢有眼無珠,求大人繞奴婢這一次吧。”
她不敢了,再也不敢了,早知道孟華玉這麽有本事,竟然跟攝政王有關係,她就是再大膽也不敢動她啊!
冷風瑟瑟。
檀雲秋淡聲道:“把她處理了。”他望了眼華玉,見她神色委屈,並未看馮嬤嬤半眼,吐出口氣,將手鬆開,吩咐道:“去桐花巷。”
到了屋門口。青鬆茂竹自覺留步。華玉推著檀雲秋進了屋內。
她不清楚他待她的心思,隻好緘默。
檀雲秋仍舊陰沉臉色。兩人麵對麵許久,他見華玉不似從前熱絡,反倒小心覷著他的神色,他一僵,眉頭緊接著皺起。
“怕我?”
華玉點頭,又快速搖頭。
檀雲秋低下頭,捏捏眉心,神色浮現倦怠。前朝事多,他一住龍馭殿,便惹來許多風風雨雨,先不提北境的事,朝中也不太平,他抽不開身,連覺也睡得少。好容易閑下來,想起她,來桐花巷卻沒見到。
原來人去給皇上洗衣裳了。
他胸口漲著一團濁氣,那氣壓著他煩躁難安,直到見到她。見她穿一身素衣,白著臉蹲在木桶邊被管事嬤嬤訓斥,那股濁氣瞬間成了火,燒得他心疼肝疼,恨不能親腳將訓她的人踹走。尤其見她素來白皙軟膩的小手磨了繭,想哭又不敢哭的模樣,那股怒火又悉數化為,心疼。
檀雲秋伸手:“過來。”
華玉悄看他一眼,有些怕的樣子。
檀雲秋的臉色一僵。他的手還伸在她麵前,眼睫快速眨了幾下,似乎有些不知道該怎麽做,他細想片刻,呼了口氣,盡量讓聲音軟一些:“你過來。”
另一隻手拍拍腿。
華玉遲疑坐了上去。
她的手藏在暖烘烘的大手中,歪著頭打量著檀雲秋。見他麵容雖然陰沉,可眼底卻沒有怒氣,甚至方才出口的話有冰雪融化的感覺,她鬆口氣,問他:“,王爺還要我嗎?”
懷裏的人,水眸瀲灩。
眼眶還帶著因委屈泛起的潮紅。
檀雲秋呼吸一窒,麵上紅了紅。
他沒回答她的話,反而揚聲道:“為什麽不派人去找我?手不想要了!”
她輕了許多,人瘦了,手也糙了。
他捏著掌中小手,心頭絲絲泛涼。
華玉眨著眼睛,問他:“我找了王爺,王爺就不讓我繼續洗衣裳了嗎?”
檀雲秋點頭。
華玉又問他:“以後要是有事也能找王爺嗎?”
檀雲秋依舊點頭。
華玉的心情立馬雀躍起來,她露了笑容。淩空的雙腳微微翹動幾下。
她不想幹粗活。
她每天都在委屈,浸在冰涼的水中一刻都受不了。
還好,以後她再也不用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