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1章
殿內的熏爐裏燃著香,不算濃烈,絲絲縷縷的煙霧嫋娜上升,漸漸消散在空氣中,整個寢殿寂靜無聲,針落可聞,宮人們垂手而立,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花嫵僵立在屏風旁,聲音輕輕,又帶著一股子不敢置信的意味:“你的意思是說,皇上他跌了一跤,把腦子給跌壞了?”
老太醫輕咳了一聲,糾正道:“回娘娘的話,皇上不是跌壞了腦子,而是忘了一些事情,其他的都無甚大礙。”
“這還叫無甚大礙?”花嫵不自覺提高了聲音:“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老太醫幹巴巴地道:“也不能這麽說……皇上還是記得許多事情的。”
是,他隻是忘記了一部分事情,這一部分事情裏麵又包括了花嫵,確切來說,所有關於花嫵的事,他都忘了個幹幹淨淨。
花嫵甚至懷疑有人給周璟下了什麽邪術。
老太醫看她神色不好,斟酌著勸道:“皇上這病來得莫名,說不定過些日子就想起來了。”
花嫵道:“治不好麽?”
老太醫麵露難色:“老臣行醫多年,也曾見過人得了這離魂症,但要說治,還真沒有什麽應對的良方。”
花嫵黛眉輕蹙:“這樣說來,這病是好不了了?”
“倒不能這麽說,”老太醫安慰道:“也有一些人可以自行恢複的,況且皇上的症狀並不算嚴重,說不定哪一日就想起來了,娘娘是不知道還有更嚴重的病人,什麽事情都忘光了,連爹娘和自己都記不起來,那才叫麻煩呢。”
花嫵並未因此而寬下心來,實話說,她一點也不關心別人如何,她隱約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如果周璟真的忘記了她,那麽,他曾經答應的那件事情,還作不作數?
空氣中彌漫著若有若無的清苦藥味,明黃的簾幔被打起,床上坐著一個男人,正是當今天子周璟,他穿著寢衣,麵容蒼白,看起來有些微的疲態,卻依然不減俊美,讓人想起白色的玉,並不怎麽溫潤,倒從裏頭沁出些許涼意來。
他生了一雙桃花眼,淡淡地掃過花嫵,然後落在那老太醫身上,問道:“朕的病情如何?”
周璟的聲音很是平靜,仿佛他問的不是自己,而是其他什麽不相幹的人一般。
老太醫被他這淡定的姿態影響了,也略略鎮靜下來,恭恭敬敬地答道:“回皇上的話,經過老臣的調理,皇上的外傷已無大礙了,仔細靜養幾日即可,至於失去了一些記憶,皇上吉人天相——”
他還未說完,就被打斷了:“無妨。”
周璟擺了擺手,隨口道:“既然能忘記,想來應當也不是什麽重要的事情。”
花嫵的心下驀然一沉,正在這時,周璟忽然抬眼看向花嫵,他的眸色很深,幽如子夜,卻藏著迫人的銳意,問道:“你是後宮裏的嬪妃?”
任誰都能聽得出他語氣中的生硬意味,花嫵緩步上前,眼波微轉,麵上笑吟吟道:“回皇上,臣妾是。”
周璟不客氣地道:“朕不記得你,你叫什麽名字?”
花嫵微微垂下眼簾,答道:“臣妾娘家姓花,單名一個嫵字。”
聞言,周璟一怔,道:“你是花家的人?”
“正是。”
周璟皺起眉,那眼神中透著些打量和審視的意味,像是極為不解:“朕為何會納你為妃?”
是啊,怎麽會納她為妃呢?花家好幾個適齡的漂亮貴女,有溫柔可人者,才貌雙全者,花嫵連排都排不上號,偏偏就隻有她嫁給了周璟。
麵對天子的疑問,所有人麵上都露出些許尷尬之色來,就連老太醫也忍不住朝花嫵投來憐憫的目光,反倒是花嫵頗為鎮靜,麵上仍舊是笑著,道:“大概是因為皇上喜歡臣妾吧?”
這話膽大露骨,令人側目,周璟的神色微怔,眉頭緊緊皺起,像是並不相信,卻又無從辯駁,他沉默片刻,仿佛在思量著花嫵究竟是何許人,問道:“你叫花五,是在花家排行第五?”
花嫵輕輕搖頭,糾正道:“映濃愁淺黛,遙山眉嫵。”
周璟聽罷,淡聲評價道:“輕浮。”
花嫵忽然笑了,微微側頭看著他,問道:“皇上知道這首輕浮的詞是誰人所作嗎?”
周璟漫不經心地道:“不知道,想來是什麽籍籍無名之人。”
花嫵眼中笑意不散,讚同道:“皇上說的是。”
她模樣生得好看,膚色如雪,青黛色的眉,尤其是一雙杏核眼,笑起來時眼尾微彎,眼波柔亮,容貌穠麗,仿佛工筆水墨畫一般氤氳染開,漂亮得驚人。
縱然是漠然如周璟,也下意識多看了幾眼,待他反應過來,又轉開了視線,聲音變得更為冷淡:“朕要歇了,你們都下去吧。”
他俊美的麵孔上露出些許倦色,像是疲倦,又或是厭倦。
天子下了逐客令,自是無人敢忤逆,花嫵與老太醫一前一後退出寢殿,回了自己住的碧梧宮。
眼下正是初夏時節,庭中種了一株玉蘭樹,此時枝頭綴滿了拳頭大小的花苞,如一隻隻雪白可愛的小鳥,羞怯藏身於青翠蔥鬱的葉片下,好奇地探出頭來張望。
花嫵倚在軒窗前,手中把玩著一朵花苞,指尖纖纖,撥下一片花瓣來,侍立在旁的貼身婢女憂心忡忡,道:“娘娘,皇上如今不記得了,您該如何是好?”
前些日子,周璟說過會在這幾日下旨,冊立花嫵為皇後,誰知道事到臨頭竟生出了這等變故。
一想起那人全然陌生的眼神,花嫵就忍不住皺眉,早知道有今日,當初就該讓他寫個契書,摁個指印才好,倒省得陷入這不上不下的兩難境地。
……
禦書房。
周璟將手中最後一本奏折放下,按了按隱痛的眉心,目光不經意落在禦案的一角,那裏放著一卷黃絹,混在一堆奏本裏,不怎麽起眼。
他下意識拿了起來,道:“這裏怎麽會有朕的手諭?”
貼身內侍劉福滿愣了一下,答道:“那是皇上前些日子放在那裏的,說是讓奴才擇日宣讀。”
“擇日?”
周璟神色透出些微的疑惑,但是很快,他就知道聖旨的內容是什麽了,那是一卷冊立皇後的聖旨,上麵的花嫵二字寫得格外端正,筆跡熟悉無比,這正是他親手寫下的。
他準備冊立花嫵為皇後。
周璟皺著眉,思量頗久,才動作徐徐地將聖旨收起來,問劉福滿:“這花嫵,究竟是什麽身份?”
劉福滿一怔,沒等他回話,周璟用手指輕叩禦案,聲音微沉:“給朕如實說來,不要有半句假話。”
他初初登基,卻已有了不小的威勢,劉福滿心頭微驚,連忙躬著身子答道:“回皇上的話,貴妃娘娘是太後娘家的人,您兩年前就納了她為側妃。”
“側妃?”周璟麵露異色:“朕怎麽會納側妃?”
這我哪兒知道?劉福滿心中叫苦,納妃的人是您,又不是我。
好在周璟放過了這一茬:“繼續說。”
劉福滿想了想,遲疑道:“奴才聽說,您從前是打算娶貴妃娘娘為正妃的,但是太後娘娘和先帝不許,隻能作罷了。”
周璟皺眉,莫名地,他心中忽然湧起些許煩躁,興許是針對這句話,又興許是因為不喜劉福滿的態度,他淡淡道:“太後和父皇為何不許?”
劉福滿斟酌著措辭,隱晦提醒道:“這……大概和貴妃娘娘的出身有些關係。”
周璟道:“她是花家的女兒,閣老的孫女,給朕做正妃應當綽綽有餘。”
劉福滿表情微有異色,小心道:“奴才聽說,貴妃娘娘的身份有些尷尬,嚴格說來,她其實並不是花閣老的嫡親孫女,隻是養在花家罷了。”
周璟覺得事情沒有這麽簡單,先帝反對也就罷了,可花家是太後的娘家,他要娶花家的女兒,於情於理,太後都應當會讚同才對,為何就連太後也反對?
周璟望著手中這卷明黃聖旨,心裏思量著,他打算冊立花嫵為皇後這件事,太後知道嗎?
在未曾失去記憶的時候,花嫵於他而言,究竟是什麽樣的存在?
想到這裏,周璟腦中忽然閃過女子輕淺的笑靨,眸光清透,聲音溫軟:大概是因為皇上喜歡臣妾吧?
周璟的眉頭皺起,喜歡?
他隱約記得,自己確實有一個極喜歡的人,但是他忘記那是誰了。
難道真的是花嫵?
原本周璟覺得失去的那些記憶,對他而言並不怎麽重要,然而就在這時候,他忽然發現自己錯了,錯得離譜。
腦海中不知何時出現了一抹纖細的影子,朦朦朧朧,卻無論如何也看不真切,惹得周璟心中生出幾分躁意,他扔下手中的朱筆,吩咐劉福滿:“去叫太醫來。”
劉福滿以為他哪裏不適,連忙奉命去了,朱筆在宣紙上滾落開去,磕磕碰碰,留下一道蜿蜒的印子,下麵隱約透著點墨色。
周璟伸手拿起來,卻是一張信箋壓在鎮紙下,那信箋上赫然是他的筆跡:郊原初過雨,見敗葉零亂,風定猶舞。斜陽掛深樹。映濃愁淺黛,遙山眉嫵。來時舊路,尚岩花、嬌黃半吐。到而今,唯有溪邊流水,見人如故。
映濃愁淺黛,遙山眉嫵。
輕浮。
皇上知道這首輕浮的詞是誰人所作嗎?
不知道,想來是什麽籍籍無名之人。
周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