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老太醫帶著藥童走在宮道上,麵露憂色,走幾步,歎一口氣,正值夏日,綠樹濃陰,朱色的宮牆上爬滿了薔薇,深紅淺粉,開得熱熱鬧鬧,老太醫卻無心賞景,愁眉不展。


    路過禦花園時,忽聞亭內傳來一個女子柔柔的聲音,喚道:“薑院判。”


    老太醫連忙住了步子,躬身行禮:“見過貴妃娘娘。”


    花嫵道:“聽聞皇上召了薑院判,本宮頗有些擔心,是不是皇上的病情有所加重?”


    老太醫立即明了,答道:“回娘娘的話,皇上的離魂症並沒有加重。”


    花嫵微微挑眉:“那院判大人這是……”


    薑院判想了想,歎氣道:“皇上召見老臣,是想問問如何恢複記憶,可是老臣之前也和娘娘您說過,離魂之症並無應對良方,隻能慢慢等其自行恢複了。”


    聞言,花嫵微訝:“皇上想恢複記憶?他之前不是說,不重要麽?”


    薑院判也有些納悶,道:“話雖如此,但於常人而言,少了一段記憶確實有些不便,更何況……”


    花嫵麵露疑惑:“何況什麽?”


    薑院判斟酌著道:“皇上說,他還忘記了一個很重要的人。”


    花嫵心下陡然一沉,老院判還在絮絮道:“要真是如此,也難怪皇上想要記起來了……”


    花嫵定了定神,笑著道:“本宮知道了,關於皇上的病情,還請薑院判多多上心,倘若有什麽進展,不知薑太醫能否派人告知本宮一聲?”


    薑院判答應下來,花嫵向他行了一禮:“那就多謝院判大人了。”


    薑院判連忙擺手道:“娘娘折煞老臣了,這都是老臣的分內之事罷了。”


    目送老太醫一路遠去,很快消失在宮道的盡頭,花嫵良久不語,仿佛陷入了沉思之中,直到一旁的貼身侍女輕聲提醒,她才回過神來,悠悠地道:“你說,皇上他是不是把花想容也給忘了?”


    不等綠珠回話,花嫵忽地又笑了起來:“那可真是太有意思了。”


    周璟那般喜歡花想容,喜歡到願意找個替身放在身邊,心心念念,跟天上的明月似的,卻沒想到,有一天他竟會把心上人給忘了,真是造化弄人。


    花嫵莫名生出一點幸災樂禍的意味,綠珠憂心忡忡道:“可皇上也不記得您了呀。”


    “不打緊,”花嫵的心情突然變得頗好了,她慢悠悠地道:“我有的是時間和他耗。”


    花嫵才回到碧梧宮,便聽得庭中傳來一聲犬吠,一隻黃毛狗兒顛顛地從裏頭奔出來,圍著她汪汪叫。


    那狗兒生得十分高大,渾身的皮毛油光發亮,尤其是尾巴上的毛,蓬鬆厚實,好似一把豎起來的雞毛撣子,威風凜凜,生人見了都不敢靠近。


    可它在花嫵麵前卻是一副傻憨樣兒,興奮地挨著她的裙擺來回轉悠,呼哧呼哧吐著舌頭,甚是活潑,美中不足的是,它的右後腿有些跛,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但即便如此,也無損它的威風。


    一旁的內侍見了,討好地道:“方才還不高興呢,趴在地上不肯動彈,十頭牛都拉不動,偏見著娘娘就開心了。”


    綠珠也笑道:“到底是娘娘一手養大的,就跟您最親。”


    花嫵摸了摸狗兒的頭,於是它變得愈發興奮了,把個蓬鬆的大尾巴搖得呼啦直帶風,花嫵盯著它,好奇地道:“倘若你哪天再跌一跤,會不會也把我給忘記了?”


    狗兒也不知聽沒聽懂她的話,隻呼哧著舌頭汪汪叫了兩聲,花嫵卻好像明白了它的意思,笑眯眯地拍了拍毛茸茸的狗頭,幽幽歎了一口氣:“人不如狗啊,所以說,還是你最好了。”


    狗兒:“汪!”


    眾人:……


    花嫵同狗兒玩了一陣,外頭進來一名宮婢,迎上來稟道:“娘娘,慈寧宮方才派了人來,太後娘娘請您過去一趟。”


    花嫵聽了,把竹編的小球往庭外一扔,黃狗雙耳豎起,汪地一聲飛奔而出,興奮地追著那球跑遠了,隻留下一串叮鈴鈴的鈴鐺聲音。


    花嫵低頭看了看自己身上玉紅色的襦裙,略一思索,吩咐綠珠道:“取那件遠山紫的衫裙來。”


    綠珠有些疑惑:“娘娘從前不是說,那件衣裳顏色太素了麽?顯得人沒精神。”


    花嫵卻道:“穿素點兒才好。”


    她不止穿了素色的衣裳,還把金釵和步搖都取下了,隻別了兩支白玉簪子,又往臉上施了些粉,看起來頗為蒼白,弱不勝衣,整個人的氣質倏然一變,從穠麗的富貴花變作了柔弱的小白花,好似風一吹就要折了。


    花嫵攬鏡自照,菱花鏡中的女子容貌精致,杏眼含霧,遠山黛眉,眼角眉梢都透著一股子嬌弱,叫人見了便想捧在手中細心嗬護起來,她輕輕歎了一口氣:“怪道人人都喜歡花想容,倘若我要是個男人,我也喜歡。”


    綠珠道:“娘娘何必妄自菲薄?您的模樣比花六小姐好看多了。”


    花嫵笑了,放下菱花銅鏡,道:“我哪裏妄自菲薄?我比花想容好看百倍,隻是忽然覺得……”


    她說著頓了頓,若有所思地道:“興許她的一些手段會很好用。”


    但見綠珠麵露茫然之色,花嫵的神情漸漸變得黯然,失落道:“你這樣,是覺得我比不上她嗎?也是,我自小就是比不過她的。”


    聞言,綠珠頓時大驚失色:“奴婢絕不是這個意思,娘娘誤會了!您比花六小姐漂亮,又比她地位尊貴,哪裏會比不上她呢?”


    她說著便往下跪,懊惱道:“都是奴婢的錯——”


    誰知她還沒跪下去,就被一隻纖手攔住了,花嫵笑吟吟地道:“哄你玩的,我怎麽會因為這種小事就責怪你?”


    綠珠被她拉起來,仍舊自責地道:“可是奴婢確實傷了娘娘的心,明知道您與花六小姐不對付,還一直說她……”


    花嫵撲哧笑起來,伸手戳了戳她的額頭,杏眼彎起,眼波如水般瀲灩,唇角微翹,道:“我是那種斤斤計較的人嗎?再說了,花六如今礙不著我什麽事。”


    她又不是周璟,沒必要把花想容時時刻刻放在心上。


    因著換衣裳耽擱了一些時間,花嫵到慈寧宮時,已是天色將晚,她候在廊下,不多時,宮人前來引她入殿。


    雖說太後也是花家人,但花嫵其實很少來拜訪她,原因無他,太後不待見她,花嫵也懶得做熱臉貼冷屁股的事情,索性就不來了,美其名曰,不打擾太後她老人家的清靜。


    今日破天荒地頭一遭,太後召見她,花嫵心裏琢磨著,應當是為著周璟失憶的事情,太後無子,周璟也是後來才養在身邊的,如今出了這麽大的事情,於情於理,她都該過問。


    花嫵跟著那宮人入了殿,轉過屏風,太後身著常服,倚在榻邊,正與一名宮婢說話,見了她來,太後便止了話頭,正想說什麽,又上下打量她一番,開口道:“瞧著你有些精神不濟,難道是病了?”


    花嫵摸了摸臉,心想,粉大概是撲多了些。


    她福身行禮,麵露憂色,輕聲道:“多謝太後娘娘關心,臣妾沒病,隻是因為擔憂皇上的病情,心中有些焦慮罷了。”


    女子眉眼微垂,臉色憔悴蒼白,看起來懨懨的,仿佛沒休息好似的,太後便信了七分,原本想斥責的話也咽回肚子裏,她雖然不怎麽喜歡花嫵,卻並也並不會過分苛求她。


    太後命人看了座,花嫵謝過恩,這才挨著繡凳邊沿坐了,聽見太後道:“皇上的病情,哀家也問過太醫了,說他隻是忘記了一些事情,不算特別嚴重,於身體沒有大妨礙,你也放寬些心。”


    這大抵是她少有的溫和態度,花嫵應了,心說,看來今日這一著算是走對了,不枉她又是換衣裳又是擦粉的。


    太後道:“前幾日皇上夜裏去上林苑縱馬,途中竄出一隻野兔來,驚了馬兒,這才使得皇上墜馬。”


    她說著,歎了一口氣,道:“皇上自小性子就沉穩,也從不和旁人打鬧,少有衝動的時候,怎麽這次竟會鬧出這樣的事情來?”


    花嫵麵上做出憂愁之色,心中卻百無聊賴地想著,那一日正好是花想容的生辰,說不定周璟是對心上人思之如狂,不得抒發,隻能縱馬跑去上林苑,誰知半路墜馬,最後跌壞了腦子,還把心上人給忘了個幹淨。


    確實太慘了,簡直是聞者傷心,見者流淚。


    花嫵在心裏嘖嘖感慨,卻聽太後問道:“哀家聽說,皇上墜馬前,是去了碧梧宮,你們二人之間可是起過什麽爭執?”


    花嫵聽著這話鋒隱隱不對,她略一思索,神色轉為懊惱,道:“都是臣妾的錯。”


    太後表情微肅,果然追問道:“怎麽?”


    花嫵眉眼微垂,麵上浮現幾分失落,像是有些難以啟齒,輕聲道:“臣妾愚笨,那日皇上提起花六小姐,臣妾勸了幾句,誰知惹了聖怒,都是臣妾不好,說錯了話。”


    聞言,太後沉默片刻,輕歎一口氣,道:“這倒也不能全怪你,皇上那拗性子……罷了。”


    說到這裏,太後輕輕拍了一記大腿,道:“哀家就知道,那天是容容的生辰,皇上偏巧去上林苑跑馬了,果不其然……”


    花嫵作勢拭淚,弱弱道:“臣妾萬不該惹皇上不痛快,招來了禍事。”


    太後聽了,隻好安慰她道:“倒也不必這樣說,此事跟你沒什麽幹係。”


    她頓了頓,又道:“事已至此,如今皇上失了記憶,你從前做的那些事,哀家都可以既往不咎,但是從此往後,你在宮裏要老實本分,不要再多生事端了,明白嗎?”


    花嫵默默頷首,太後見她聽進去了,這才滿意,態度也變得和煦起來,忽而想起了什麽,吩咐宮人道:“去把那碟玫瑰鬆子糖拿來。”


    她又對花嫵道:“你自入了宮,就沒什麽機會回家了,這玫瑰鬆子糖是花府裏的那位老廚娘做的,哀家聽聞你幼時極喜歡吃,就都帶回去吧。”


    花嫵幼時確實喜歡玫瑰鬆子糖,隻是後來她不喜歡吃了,然而太後並不知道,花嫵沒拂她的情意,帶著恰到好處的感激神色,謝了恩告辭。


    離了慈寧宮,見著一行人朝這邊而來,打頭那個身著深色常服,上以金線繡了蟠龍紋,頭戴玉冠,正是當今天子周璟。


    “臣妾見過皇上。”


    花嫵行了禮,周璟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頓了一會兒,才道:“病了?”


    花嫵抬手掩口,輕輕咳了一聲,道:“沒什麽,隻是因為憂心皇上罷了。”


    “憂心朕?”周璟想了想,道:“是憂心朕忘記了你的事情麽?”


    這話就有些意味深長了,花嫵抬起頭望向他,天色已漸漸擦了黑,男人的眸色顯得愈發幽深,宛如深潭,叫人看不清其中的意思。


    對視一瞬,花嫵微微垂下眼,道:“皇上的話,臣妾不明白。”


    “不明白,”周璟將這幾個字慢慢地念了一遍,像是在揣度真假,爾後哂笑一聲,目光落在綠珠捧著的托盤上,道:“這是什麽?”


    綠珠連忙垂首回話:“回皇上,是太後娘娘賜下的玫瑰鬆子糖。”


    周璟看向花嫵,莫名問了一句:“你喜歡吃這個?”


    花嫵眼波微轉,道:“雖然喜歡,不過臣妾記得皇上愛吃,就借花獻佛一回,都送給皇上吧。”


    解決了這盤玫瑰鬆子糖,花嫵的心情變得極好,帶著綠珠撤退了,待到她們一行人遠去,周璟仍舊立在原地,問劉福滿:“朕喜歡吃玫瑰鬆子糖?”


    劉福滿跟著他的時間也不長,哪兒知道這個?但是貴妃娘娘都說皇上喜歡了,那就是喜歡吧,他順水推舟道:“可不是麽?皇上確實愛吃這個。”


    周璟又看看那碟鬆子糖,心中湧起一種古怪的感覺,他雖然有許多事不記得了,但是潛意識中,他並不喜歡這糖。


    不是因為糖的味道不好,倒像是,因為某個人……


    周璟陷入了沉思中,究竟是因為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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