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第25章

    乾清宮。


    周璟立在禦案旁,麵前鋪著一張宣紙,他手中執筆,柔軟的毫尖在紙上遊走,勾勒出流暢的線條,漸漸的,便成了一幅畫。


    他畫的是一名少女,身形纖細,身著一襲素淨的春衫,發髻用玉簪挽起,手中拿著一枝桃花,微微側身,風吹得桃瓣零星散落。


    可惜的是,那女子的麵孔卻是一片空白,沒有五官。


    周璟注視了半晌,也不知如何下筆,他腦中確實有關於這少女的印象,她靠在小樓的窗邊,一手托著腮,居高臨下地看過來,她伸手去摘枝頭的桃花,喚他璟哥哥,她提著裙擺在牆邊小跑,迎著風,長長的青絲和袖子一起飄蕩起來,像一隻乘風欲去的蝴蝶……


    可是無論如何,周璟都看不清楚她的眉眼,就像是籠著一層霧,他知道她在說話,在笑,在哭,一舉一動生動清晰,猶如這幅畫。


    單單隻這樣看著,他心中都會升起無限的喜歡,仿佛有蝴蝶輕輕扇動雙翼,帶起的一陣微風。


    周璟凝視著那畫像良久,終於試著在空白之處畫下一筆,細細的黛眉,應當是溫柔的,如霧籠遠山,她愛笑,也會哭,眼睛應當是生動的,明亮的,眼尾的線條圓潤漂亮,顧盼生輝,祈求時又帶著些楚楚可憐的意味,叫人不忍心讓她失望。


    隨著筆落紙上,那畫中人的五官漸漸清晰起來,眉黛春山,雙瞳剪水,未語先笑,眼波柔亮清澈,有些熟悉……


    周璟猛然回過神,執筆的手頓住了,他注視著畫上的少女,劍眉慢慢地皺起,是一個不解又稍顯震怒的表情。


    他方才添上去的五官,分明與花嫵一模一樣!

    意識到這件事情,周璟的神色倏然就冷了下去,下頷微微繃起,不悅而隱怒,因為停頓的時間過長,筆尖的墨汁滴落在紙上,然後迅速泅開,變成了一個碩大的黑點,毀了整幅畫。


    周璟將筆隨意扔掉,喚來劉福滿,道:“把這畫拿去燒了。”


    劉福滿連忙過來捧起畫,瞧了一眼,惋惜道:“哎喲,可惜了,皇上畫得多好啊!”


    周璟冷冷地看他:“這張嘴若是不需要,朕可以讓人幫你縫起來。”


    劉福滿登時嚇了一跳,再不敢多說半個字,麻溜地捧著畫退出去了。


    他才走沒多久,外麵便有一個內侍進來稟報,說是太後派人送醒酒湯來了。


    周璟在方才的宴上喝了些雄黃酒,他的酒量本來就不佳,這會兒確實有些頭暈,遂按了按眉心,伸手從案上拿起一本未批的奏折,隨口道:“送進來吧。”


    “遵旨。”


    片刻後,有人入了殿來,步伐很輕,乾清宮的宮人向來謹慎小心,周璟自然不會注意,一雙素白的手端著醒酒湯放在禦案上,然後便沒了動靜,那宮人還候在一側。


    周璟頭也沒抬,吩咐道:“放下就行了。”


    一個柔弱的少女聲音怯生生道:“皇、皇上,太後娘娘說,要若如看著您喝了醒酒湯。”


    這聲音有些耳熟,周璟皺起眉頭,抬眼看去,果不其然,不是什麽宮人,而是花若如,她神色有些無措,並不敢直視周璟,飛快地垂下頭,呐呐道:“這湯正好,等、等再過一陣子就該涼了……”


    大概是因為過於緊張了,她說話有些磕磕絆絆的,聲音又很小,周璟過了一會兒才聽明白她在說什麽,便端起那醒酒湯喝了幾口,放下碗之後,才道:“日後這種事情,讓宮人做就是了,你是太後娘家的人,又是慈寧宮的貴客,於情於理,也不該讓你跑這一趟。”


    花若如見他喝了醒酒湯,眸中閃過幾分欣喜,鼓足勇氣輕聲道:“若如是自己心甘情願來的,皇上是天下之主,為了百姓宵衣旰食,晨興夜寐,若、若是能為皇上分憂,若如……若如什麽都願意做。”


    周璟略略皺起眉,淡聲道:“你父親也能為朕分憂。”


    言下之意是,還用不上你,隻是花若如年紀小,聽不出未竟之語,還以為天子是在誇讚自己的父親,紅著臉道:“若如這次來宮裏,父親還叮囑了,說皇上很威嚴怕人,要若如謹慎行事,可是若如並不覺得……若如……”


    喏喏之語,聲音又小又含糊,周璟還需費神去分辨她的話,隻覺得頭更暈了,他再次按了按眉心,打斷花若如道:“醒酒湯朕已經喝了,你去回稟太後吧。”


    他說著,頓了頓,又強調一次道:“再有下回,太後讓你來送什麽東西,你交給乾清宮門口值守的人便可,不必特意進來,去吧。”


    花若如有些呆了,她沒想到帝王這般不留情麵,連忙急急道:“可是皇上,太後娘娘還說了——”


    周璟已有七分不耐了,聲音沉沉道:“太後還說了什麽?”


    花若如看著他冷漠俊美的麵孔,有些害怕,卻仍舊不肯放棄,小聲道:“太後娘娘說,說皇上整日忙於政事,十分辛苦,要若如陪著皇上說話解解悶……”


    “不必了。”


    “皇上!”花若如竟撲通跪了下去,楚楚可憐地求道:“太後娘娘的吩咐,若如沒有做到的話,無顏回去麵對她老人家,皇上如果嫌若如煩,若如就在旁邊待著,絕不打擾,一刻鍾後若如就走,求求您了……”


    不知為何,周璟覺得頭越來越暈,又聽她一口一個若如,腦子都要成了糨糊,索性揚聲道:“來人……”


    然而不知為何,他的聲音變得輕而無力,並不能驚動殿外值守的宮人,花若如伏跪在地上,渾身都緊張地繃起來,額上已現了涔涔寒意,她屏住呼吸細聽,沒再聽見第二聲呼喚。


    過了許久,她悄悄抬起頭,偷眼去看,隻見天子正一手支著頭,闔著眼,眉頭緊緊皺起,看起來十分難受似的,花若如從未見過模樣比他更好看的男子了,劍眉斜飛入鬢,鼻梁高挺,不笑時眉眼淩厲,偶爾露出一點笑意便格外溫潤如玉,倘若能被他用深情的目光望著,不知會是何種幸福?


    這般想著,花若如一時失了神,甚至忘卻了尊卑規矩,無比癡迷地看著他,試探著伸手去觸帝王的袍角,然後往上,又貪婪地撫向他的臉。


    下一刻,一隻手用力扼住了她的腕子,力道之大,花若如覺得自己的手腕要被捏碎了一般,下意識痛呼出聲。


    ……


    劉福滿親自去燒了那幅畫,這才著急忙慌地往回趕,原本這是不需要他去的,但那畫上的人是貴妃娘娘,劉福滿怕手下人嘴不緊,把風聲漏了出去,引起什麽誤會,那可就大大不妙了。


    碧梧宮那位脾氣不好,倘若知道皇上燒了她的畫,還不知會鬧出什麽事來呢。


    回到殿前,劉福滿遠遠就看見一道熟悉的婀娜身影,穿著一襲緋色宮裝,手裏還牽了一隻威風凜凜的大黃狗,不是花嫵是誰?


    劉福滿連忙加快步子迎上去,滿麵堆笑道:“哎喲,貴妃娘娘怎麽在門口站著?”


    又嗬斥那些值守的小太監:“不長眼的東西,怎麽不替娘娘通報呢?”


    那小太監十分委屈地回道:“公公,不是小的們不通報,是娘娘不讓啊……”


    “啊?”劉福滿也蒙了,這來都來了,怎麽還不讓通報?他陪著小心問道:“那娘娘這是……”


    花嫵笑眯眯地道:“本宮有些不勝酒力,故而出來吹吹風,醒個酒,順便遛遛狗,並不想打擾皇上的清靜,故而不必通報。”


    劉福滿心說可真有您的,遛狗都遛到乾清宮來了,闔宮上下也就您一個人敢這麽幹了。


    但這話自然不能說,畢竟這狗可比他還金貴,劉福滿笑容可掬地彎著身子,對呼哧呼哧吐舌頭的大黃狗道:“哎喲,幾天不見,娘娘養的這狗也是越發威風了。”


    花嫵笑得意味深長:“可不是?吃得好麽,這一身毛油光水滑的,還得多虧了皇上。”


    劉福滿正在琢磨這狗長得好與皇上有什麽關係,忽聽殿內傳來一聲不小的動靜,伴隨著女子驚呼的聲音。


    他有些吃驚道:“誰在裏麵?”


    一個小太監忙答道:“是若如姑娘,太後娘娘派她來給皇上送醒酒湯,之前進去了,一直沒見出來。”


    劉福滿一拍大腿,心道糟了糟了,難怪貴妃娘娘不肯進去呢。


    他轉頭去看花嫵,果然見她麵上似笑非笑,聲音輕輕柔柔地道:“看來本宮今兒遛狗遛得不是地方,反倒打攪了皇上會佳人了呀。”


    那個呀字輕飄飄的,聽得劉福滿莫名捏了一把汗,正不知該如何接話的時候,殿內又傳來些許動靜,像是什麽東西被碰落在地上了。


    花嫵算算時間差不多了,悠悠地道:“去通稟一聲吧,本宮要麵聖。”


    守門的小太監愣住,啊了一聲,遲疑道:“現、現在?”


    花嫵微挑黛眉,道:“就現在,去吧。”


    那小太監左右為難,哭喪著臉看劉福滿,盼著他能開口:“公公,這……”


    劉福滿瞪著這沒眼色的東西,低聲斥道:“娘娘的吩咐,還不照做?皇上說不定在批折子呢。”


    那小太監心裏差點哭出來了,糊弄誰呢,這麽大的動靜能是批折子?指不定裏麵在做什麽呢!


    他提著一顆心,戰戰兢兢地敲了敲殿門,提起聲音道:“啟稟皇上,貴妃娘娘求見。”


    過了一會兒,殿裏才傳來一個很低的聲音,微微透著些嘶啞:“進來……”


    除了花嫵以外,所有的宮人都鬆了一口氣,劉福滿忙推開殿門,笑逐顏開地道:“娘娘,皇上宣您進去呢。”


    花嫵笑了笑,把狗繩遞給綠珠,道:“帶它去遛遛吧。”


    她這才提起羅裙,施施然踏入殿門,劉福滿跟在一旁,畢恭畢敬地引著這尊大佛進了內殿。


    才一進去,兩人便聽見了一陣嚶嚶哭泣之聲,入目一片狼藉,折子散了一地,硯台也翻了,墨汁到處淌,花若如趴在地上,一身素衫有些淩亂,還染上了許多黑墨,看起來髒兮兮的,此時她正伏在雙臂間,嗚嗚哭泣。


    周璟坐在椅子上,扶著桌案,眉頭緊皺,看起來十分難受,聽得腳步聲,他抬起頭朝這邊望來,與花嫵對視了一眼,雙目微紅,即使是那麽短短一瞬,花嫵也看清楚了其中翻湧的熾烈情緒。


    但是很快就被主人壓了下去,周璟指了指花若如的方向,語氣厭惡地吩咐道:“把她帶出去,送回慈寧宮。”


    劉福滿人精一個,看了這情景,還有什麽不明白的?感情一個落花有意,一個流水無情,遂連忙上前去扶那花若如:“姑娘,快請吧。”


    事到如今,花若如也覺得丟臉至極,一邊掩麵嚶嚶哭泣,跟著劉福滿走了。


    殿內再次安靜下來,花嫵目光一掃,落在那碗醒酒湯上,周璟並未喝完,還剩了半碗,她輕輕咦了一聲,故意道:“方才在宴上喝了酒,臣妾正好有些難受,這醒酒湯也賞臣妾一口吧。”


    說著作勢欲端,誰知周璟的反應極大,伸手一揮,那湯碗就被打翻在地,嘩啦一聲,碎瓷片四散飛濺開去。


    花嫵抬眸看向他,歎氣道:“原來皇上這般討厭臣妾,竟連一口湯都不願意給麽?”


    周璟緊緊皺著眉,他的聲音有些無力,帶著幾分沙啞:“這湯有問題……”


    他說著,扶著桌案站起身來,低聲道:“朕的身體有些不適,需要休息,貴妃請回吧。”


    大概是藥效已經發作的緣故,花嫵清楚看見他的步履開始微微不穩,好戲還沒看完,她如何肯走?遂跟在帝王身後,語氣關切道:“皇上沒事吧?要不要臣妾叫太醫來看看?”


    周璟此時正十分難受,也不知那醒酒湯裏放了什麽東西,他隻覺得口幹舌燥,身體裏像是燃起了一把火,讓他隻想宣泄,卻又不得其法,更麻煩的是,他頭暈乎乎的,以至於看什麽都是朦朦朧朧的,連思緒也開始變得遲鈍,仿佛陷入了泥淖之中,不得脫身。


    花嫵的聲音忽遠忽近,周璟甚至聽不太清楚她在說什麽,直到進了內室,有一隻手扶住了他的胳膊,周璟本能地反手抓住,才一用力,便聽見女子輕聲呼痛:“疼……”


    她的聲音嬌柔,尾音軟綿綿的,聽著像是在撒嬌,仿佛一片羽毛輕輕擦過,令人心底發癢。


    周璟忽然停下來腳步,抓著她的手腕沒再動了,花嫵有些好奇,微微傾身湊過去看他,喚道:“皇上?”


    那雙桃花目中已經失卻了一貫的清明,透著幾分迷茫與無措,猶如玉珠蒙塵,讓人忍不住想要伸手拂去,讓它重新變得明亮起來。


    他低聲喃喃念了一句什麽,花嫵湊近些,恰好捕捉到了最後一個字:容,又或是絨?

    她淺淺地笑起來,仔細觀察著周璟,他確實生了一副好皮相,眉眼幾乎是照著花嫵喜歡的樣子長的,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正正好,花嫵在心中感歎,怪道有見色起意一說,誠不欺我。


    她感受著那隻手掌心傳來的滾燙熱度,透過薄薄的布料,像是要在她手腕上烙出一個印記來,男人皺著眉宇,薄唇緊緊抿起,是一個隱忍克製的弧度,花嫵忽然就改主意了。


    熱鬧沒什麽好看的,可是看這個高高在上的帝王失去自製,被情|欲|纏身的樣子,興許更有意思。


    從前他那般騙她,她小小地報複一下,不算過分吧?

    花嫵這麽想著,微微踮起腳尖,湊得更近了些,兩人幾乎呼吸相聞,她甚至能感受到周璟臉上傳來的熱意,花嫵輕輕地道:“皇上很熱嗎?”


    她伸出手,若有似無地拂過對方的眉眼,故作訝異:“呀,皇上出汗了。”


    女子纖細的指尖微微泛涼,輕輕一觸,便帶來一陣不可抑止的戰栗,同時驅散了些許燥熱,雖然周璟仍舊緊緊握著她的手,卻沒有做出任何阻攔的動作。


    那隻手很輕很柔軟,像一片淺淺的羽毛,撫過他的眉,薄薄的眼皮輕顫,爾後是睫毛,挺直的鼻梁,淺凹的人中,最後停在薄唇上方,微涼的指尖與滾燙的唇,隻隔了細如發絲的距離,這是一個引誘的陷阱。


    花嫵的眼裏透著盈盈笑意,親眼看著周璟的唇微微動了動,雖然隻有那麽一瞬,但仍舊吻到了她的指尖,那簡直不能算是一個吻,卻讓空氣中多了幾分莫名的曖昧。


    花嫵的指尖滑過男人的唇瓣,然後捧住他的臉,踮起腳,在那薄唇上印下一個輕吻,如同獎勵一般。


    這個吻是柔軟的,輕盈的,像山嵐間的晨霧,被風輕輕一吹就會散去,花嫵能清晰地感覺到唇齒間傳來的顫抖,戰栗一般,似抗拒又似沉迷。


    她得意地笑起來,伸出皓白的玉腕摟住周璟的脖頸,親密地抱著,與他貼緊,耳鬢廝磨間,帶起一陣滾燙的溫度,花嫵感受到一隻手臂攬在她的腰間,一點點收緊,空氣中的呼吸聲也變得微微粗重起來,但除此之外,沒有更進一步的動作。


    到了這時候,他竟然還在隱忍,花嫵微微挑眉,對這反應不太滿意,便略略側過頭,柔軟的唇瓣輕輕貼著男人的耳垂,似吻非吻,嗬氣如蘭,吐在他敏感的耳廓處,滿意地感受著腰間逐漸收緊的力道,小小聲歎道:“皇上從前可不是這樣的……既不肯抱臣妾,那臣妾究竟算不算皇上的女人呢?”


    “魚之於水,又是何種存在?”


    這話猶如在火上添了一潑油,攬在腰間的那隻手倏然用力,花嫵隻覺得身子一輕,就被人打橫抱起來,放在軟榻上,隔著衣裳也能感覺到對方身體散發出的熱意。


    她臥在軟枕上,吃吃笑起來,青絲微微散亂,襯得膚色愈發潔白如玉,像一枝開得絢爛的花,伸手便可采擷,收為己有。


    女子的眼角眉梢,處處都透著一種天真又豔麗的色彩,看似無害,卻能勾起人心底最隱秘的貪念,想要將她揉碎,埋入骨血之中。


    花嫵仰望著身上人,欣賞一般,注視著周璟那雙微微泛紅的桃花目,深若幽潭,其中翻湧著明顯的欲|望,卻仍是克製的,甚至是冷靜,他像是在思索是否該進行下一步,又或是預備隨時抽身而去。


    花嫵並不給他猶豫的機會,纖纖玉指攀上他的衣襟,微微直起身,湊到他耳邊輕聲道:“皇上,這麽久了,以形補形還有效麽?”


    周璟眉心隱隱一跳,低聲道:“閉嘴。”


    她就是在故意挑釁,他看出來了,卻依舊入了她的圈套,這個女人……


    周璟咬牙切齒地想著,繼而俯身,用力地吻了上去,不讓她有機會再說出更可惡的話來。


    是和夢中一樣的甘甜柔美,令他心底的火燒得愈發熾烈,像是能將骨骼都焚燒殆盡一般。


    花嫵的聲音很輕軟,哼哼的時候像一隻幼貓,帶著些嬌氣的鼻音,尾音上揚,像一隻小鉤子,鉤得人心蕩神馳,恨不能再欺她更狠些,叫她哭出來才好,最好哭得眼圈泛紅,淚落如雨,再拾不起往日的囂張從容。


    周璟最終是忍不住,伸出一隻手捂住花嫵的嘴,生了薄繭的指腹壓在那殷紅好看的菱唇上,觸感如夢中一般,柔軟得像花瓣,無端能引起人心底的肆虐。


    他冷淡的眸中泛起濃烈的深色,沉沉若子夜,那是不加任何掩飾的欲|望,仿佛猛獸褪去了它的偽裝,露出銳利的尖牙,要將爪下的獵物吞入腹中。


    花嫵看著他與往日不同的危險氣勢,不覺得害怕,反而隱約升起些興奮與得意,這感覺就像是由她親手解開了困獸的鎖鏈,看它因欲|望而失去理智,漸漸變得瘋狂……


    ……


    杏雨梨雲,蜂蝶戀昏,翻來覆去折騰了一下午,最後花嫵連手指都不想動彈了,索性假裝睡覺,周璟才消停下來。


    他的手碰到了一個東西,拿起來一看,是個小布袋子,裏麵不知塞了什麽,散發出幽幽的草藥香氣,問花嫵道:“這是什麽?”


    花嫵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懶懶道:“是端陽的香包。”


    周璟道:“裏麵是艾葉?”


    花嫵輕嗯了一聲,忽然想起來什麽,笑道:“差點忘了,這個是送給皇上的。”


    周璟眉頭微挑,他翻過來,看見香包上繡了一隻狗頭,三角耳朵,吐著舌頭,一副傻憨樣兒,正是大黃狗絨絨,他有些不信,語氣質疑道:“送給朕的香包上,怎麽繡了隻狗?”


    花嫵一本正經地道:“絨絨是臣妾最心愛的狗,與親人一般,臣妾把它繡在香包上送給皇上,就好比是把自己最重要的東西送給了皇上,這難道不比那些花花草草更有意義嗎?”


    周璟:……


    他一時間竟不能反駁,隻好收下香包,道:“朕知道了。”


    花嫵露出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周璟看著她的笑,心裏升起些許莫名的感覺,他甚至不能準確地描繪出那是什麽,就像看見一隻貓,伸出了它的爪子撓人,他知道它脾氣壞,卻沒有半點製止的想法。


    當欲|望得到了滿足時,再凶猛的巨獸也會變得平靜乖順,像貓兒狗兒一樣聽話,它們會愜意地眯著眼,發出舒服的呼嚕聲,饜足而充滿信任,將柔軟的肚皮交給你,花嫵覺得,現在就是最好的時機了。


    她躺在周璟的懷中,打量著他俊美的麵孔,天色有些暗了,天光透過窗紙落進來,襯得他的眉眼愈發深邃,在褪去了往日的冷漠之後,花嫵驚訝地發現,此刻的帝王竟然顯得有些溫柔。


    她忽而輕輕歎了一口氣,周璟聽見,便道:“怎麽了?”


    他的嗓音略帶沙啞,透著一股別樣的性感,花嫵的眉眼微微彎起,小聲道:“沒有,臣妾隻是想起一些事情。”


    周璟依舊微闔著雙目:“什麽事?”


    她用一隻手略支起身子,道:“臣妾在想,方才皇上的心裏在想什麽?”


    周璟睜開眼,像是不解其意,花嫵托著腮,雙眸微睜,小心又期待地道:“皇上與臣妾在一起,還會想起那位心上人嗎?”


    周璟的表情頓時凝住,未置一詞,在這不長不短的沉默中,花嫵便知道自己成功了,圖窮匕見,一擊即中,她刺中他的軟肋了。


    花嫵輕輕歎了一口氣,神色失落道:“看來臣妾這次又自作多情了呢。”


    她抬眸望向沉默的帝王,微微一笑,道:“皇上真叫人敗興,連哄一哄臣妾都不肯。”


    “不過沒關係,臣妾還是很喜歡皇上的,誰叫皇上生得俊呢?”


    說完,花嫵便輕佻地在周璟緊抿的薄唇上親了一口,發出啾的輕響,然後起身下了榻,慢條斯理地將衣裙一件一件穿上,發髻淩亂了些,她索性拔去金釵步搖,任由青絲散落垂下,就這麽施施然出了寢殿。


    天色已經擦黑了,廊下點了宮燈,火光昏黃,殿門口還候著不少人,綠珠見花嫵出來,忙欣喜地迎過來:“娘娘!”


    待她看見花嫵披散著長發,吃了一驚,道:“奴婢幫您……”


    “無妨,”花嫵打了個嗬欠道:“有些乏了,回宮吧。”


    綠珠連忙應下,又讓人抬了輿轎來,扶花嫵上去,一行人回碧梧宮去了。


    劉福滿入了殿,看見帝王正披著衣裳倚在窗前,夜風自外吹進來,殿內的簾幔被吹得飄忽不定,劉福滿莫名覺得這風冷颼颼的,心裏暗自嘀咕,都五月了,怎麽還這麽涼?

    宮人去收拾內間,不多時,一個內侍出來了,手裏捧了些東西,請示道:“公公,您看這……”


    劉福滿定睛一看,原來是些金釵步搖,還有一個小香包,鵝黃色的料子,上麵還繡了一隻狗頭,栩栩如生,道:“這肯定是貴妃娘娘落下的。”


    他說著,取了那金釵和小香包到周璟麵前,道:“皇上,這要給娘娘送過去嗎?”


    周璟沉著眉眼地看了過來,目光在那香包上停頓了一瞬,爾後伸手拿了過去,又是那種草藥香氣,他的腦中閃過女子的麵孔,柔媚的,嬌美的,微笑的,最後是一閃即逝的脆弱與失落……


    他一點點將那香包握在手心,望著窗外的夜色,片刻後才道:“不必了,都下去吧。”


    ……


    碧梧宮。


    花嫵有些疲累,但精神還算不錯,沐浴過後,她回了寢殿,大黃狗絨絨正趴在地上咬一隻小絨球,見她進來,連忙一骨碌起身,討好地搖著尾巴,傻裏傻氣。


    綠珠小心翼翼地端著一個托盤進來,放在花嫵麵前,輕聲道:“娘娘,熬好了,現在就用嗎?”


    那托盤上是一個瓷盅,花嫵打開盅蓋,一股清苦難聞的藥味便撲麵而來,綠珠向來細心,藥都已經晾涼了,現在喝剛剛好。


    綠珠看她端起碗,忍不住勸道:“娘娘,現在有太醫為您調理身子,這避子湯不喝也行啊,萬一真的能……”


    花嫵動作微頓,平靜道:“倘若調理沒有用處,真的懷上了孩子,十有八|九也是生不下來的,倒不如一開始就不要,免得他來這世上遭一回罪。”


    她說完,便慢慢地將那一碗避子湯喝盡了,入口很苦,苦得人舌根發麻,順著喉嚨一直蔓延到肺腑之中,最後燒成了一片黑色的火。


    綠珠每每見她喝藥,都是這般麵不改色,眉頭也不皺一下,心疼道:“娘娘苦嗎?奴婢去給您拿些糖和果子來壓壓苦味。”


    花嫵笑了,道:“不必了,沒吃過甜的,就不會覺得藥苦,等嚐過了甜,以後反倒一點苦都忍不得了。”


    她輕聲道:“世間有千萬種苦,藥是其中最不苦的。”


    ……


    次日一早,周璟下了朝,往常這時候該去碧梧宮,接上花嫵去給太後請安了,然而劉福滿等了半天,也沒聽見天子的吩咐,不由有些疑惑,莫非皇上和貴妃娘娘又鬧了矛盾?不應當啊,昨兒貴妃娘娘還侍寢了呢,足足一個下午……


    正在他心裏暗自思量的時候,終於聽到周璟道:“去碧梧宮。”


    劉福滿連忙應了下來,命宮人擺駕,一行人浩浩蕩蕩往碧梧宮的方向而去,到了宮門口,劉福滿正想如往日一般,自己前去通稟,卻見龍輦的簾子被揭開,身著深色常服的天子親自下來了。


    劉福滿忙迎上去扶,周璟擺了擺手,道:“進去吧。”


    說完,便邁開步子往碧梧宮走,劉福滿暗罵自己瞎想,這不是好好兒的嗎?縱然前陣子鬧了脾氣,那也是帝妃之間的情趣,沒有什麽矛盾是一次侍寢解決不了的,貴妃娘娘高招。


    劉公公自覺窺見了真相,一顆心放入了肚中,連忙追著周璟的腳步,進了碧梧宮。


    誰知一進去,就被宮人告知:“貴妃娘娘一早就走了。”


    “什麽?”劉福滿登時傻眼,急道:“娘娘去哪裏了?”


    那宮人惶惶道:“不、不知道,娘娘沒說,不過她把絨絨也帶走了,想必是散心去了。”


    另一個宮人也解釋道:“娘娘昨兒回來的時候心情似乎不佳,早早就睡下了,今天也是一早就出去了。”


    特意進來接人,卻撲了個空,劉福滿簡直不敢去看天子的臉色,躬著身子道:“奴才這就派人去尋。”


    周璟想了想,道:“去禦花園看看。”


    語氣很平靜,甚至稱得上溫和,他竟是沒有生氣,劉福滿心中頗是驚訝,卻也不敢耽擱,命人擺駕往禦花園的方向而去,抬著龍輦找了一圈,宮人們幾乎要把地皮都翻過來了,卻仍舊沒見到花嫵的影子。


    劉福滿急得出了一頭汗,把個脖子伸得老長,連藏人的犄角旮旯都看過一遍了,對周璟稟道:“皇上,沒見著貴妃娘娘,許是不在禦花園,奴才派人再到別處找找。”


    周璟的目光落在不遠處,劉福滿順著看過去,卻見那是一架秋千,上麵自然無人,唯有一隻蝴蝶落在其上。


    周璟道:“先去慈寧宮吧。”


    劉福滿應下,聖駕掉了頭,又往慈寧宮的方向去,一直到了慈寧門處,該下轎的時候,龍輦裏卻沒有動靜,劉福滿也不敢催促,屏氣凝神聽候吩咐。


    又過了片刻,天子的聲音有些低沉,道:“薑步寰到了嗎?”


    劉福滿輕聲回答:“出來的時候奴才就已派人去請了,這會兒想是該到了。”


    他說著,抬頭張望,正好瞧見老太醫跟著宮人匆匆趕來,劉福滿連忙道:“皇上,薑院判到了。”


    “老臣拜見皇上。”


    周璟這才下了龍輦,親自扶起他,道:“勞動院判跑這一趟了。”


    薑院判立即惶恐道:“皇上折煞老臣了,為君分憂,是臣分內之事。”


    於是一行人入了慈寧宮,太後早聽說周璟來了,一見他進門,便笑著道:“方才禦膳房送了些蜜粽,知道你要來,我特意叫人備了一些熱的,要不要嚐一嚐?”


    宮人立即將熱好的粽子呈上來,白玉錯金小碟中放著剝好的蜜粽,晶亮飽滿,熱氣騰騰,顯是剛剛端出來不久。


    然而周璟隻是看了一眼,婉拒道:“母後好意心領了,隻是兒臣還不餓,沒有胃口。”


    太後聽罷,便揮手讓人撤下去了,她看著周璟,遲疑道:“我兒怎麽了,怎麽瞧著情緒不太好,可是遇到了什麽事情?”


    周璟沒有回答,反問道:“母後是想讓花若如入宮為妃嗎?”


    乍聽他挑明這事,太後怔了一下,以為他是有意,遂笑著道:“若如模樣好,性情也溫柔,你昨日不是還當著那許多人的麵誇她嫻雅大方,有林下風致嗎?母後是覺得她入宮為妃很不錯,倘若你也喜歡,擇個好日子迎她入宮便是。”


    周璟卻淡聲道:“兒臣的看法恐怕與母後不一樣,倘若兒臣不想納她為妃呢?母後會怪罪嗎?”


    太後麵上的喜色漸漸褪去,她意識到帝王話裏的意思,有些吃驚地道:“你若是不喜歡她,自然可以不納,難道皇上是覺得,我一定要讓花若如入宮嗎?皇上覺得哀家有私心?”


    說到這裏,太後神色震驚,以至於情不自禁地站起來,解釋道:“哀家隻是擔心皇嗣,至於生下皇嗣的人,不一定要花家的女兒,李家,王家,隻要是皇上喜歡,都可以接進宮來,哀家一視同仁,絕不會有半點偏頗。”


    她語氣有些激動,周璟也跟著站起來,冷靜道:“兒臣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兒臣不喜歡花若如,並非因為她的姓氏,而是覺得她有些問題。”


    太後畢竟是太後,轉瞬之間就收拾好了情緒,疑道:“皇上覺得她有什麽問題?”


    周璟問道:“花若如昨日回來,是如何與母後說的?”


    太後怔了一下,道:“若如說,是她初來宮中,不懂規矩,惹了你的煩厭,還不小心打翻了硯台,我看她嚇得不輕,便讓人帶她去休息了,今日早上來報,說身子不舒服,卻也不肯看太醫。”


    她說到這裏,頓了頓,疑惑道:“究竟是發生什麽事情了?”


    周璟答道:“本來昨夜就該處理此事的,但是擔心影響母後休息,便拖到了今天,薑院判,你來說說。”


    太後的神色愈發驚疑不定,薑院判走過去行禮,恭恭敬敬道:“啟稟太後,昨日太後娘娘命若如姑娘給皇上送醒酒湯,那湯裏被放了一些虎狼之藥。”


    聞言,太後震驚失色:“什麽?!”


    薑院判道:“好在皇上並未將醒酒湯喝完,以供老臣查驗,此事千真萬確,絕無虛言。”


    太後很快就反應過來,對周璟道:“哀家對此事毫不知情,皇上稍等片刻,來人,去將花若如叫來審問。”


    聲音到了最後,已轉為冷肅,宮人立即去了,不多時,將花若如帶了過來,她大概知道是出了事情,一張小臉煞白無比,惶然無措地跪在那裏,給太後和周璟行禮。


    太後這時候看她也不怎麽親切了,沉著聲音道:“哀家給你一次機會,你昨日做了什麽事情,從實說來。”


    花若如見她麵沉如水,一旁的天子亦是神色冷淡,看她就像是在看著一件死物一般,毫無感情,花若如害怕得簡直要發起抖來,哆哆嗦嗦地顫聲道:“臣、臣女……”


    正在這時,外頭有宮人進來了,輕聲稟道:“貴妃娘娘來了,說是給太後娘娘請安。”


    趕在這節骨眼上,太後愁得一個頭兩個大,擺手道:“就說哀家這裏有事——”


    話未說完,就被周璟的聲音打斷了:“讓她進來吧。”


    太後看了他一眼,欲言又止,最後重重歎了一口氣,望向花若如的目光中滿是恨鐵不成鋼的意味。


    殿內寂靜,隻能聽見花若如壓抑的低泣聲,嚶嚶嗚嗚,讓人心煩,太後無意中看了周璟一樣,發現他不知何時竟喝起了茶,渾身的氣勢也不似之前那般冷冽了,倒像是放鬆了許多。


    此時,外麵傳來了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道婀娜纖細的身影不緊不慢地踏進殿門,正是花嫵,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紅的宮裝,更襯得玉軟花柔,妍麗動人,她一進殿來,就仿佛滿室都生了光輝,叫人眼前一亮。


    再與哭哭啼啼的花若如一比,簡直是雲泥之別!

    花嫵手持一柄團扇,姿態款款地給太後和周璟行了禮,落了座,像是這才看見地上跪著的花若如一般,啊呀一聲,驚訝道:“這是怎麽了?一日不見,若如妹妹怎麽哭成這副可憐樣了呀?”


    她故意拖長了音調,顯得有些做作,卻又不讓人討厭,反而透著一點揶揄意味的調皮來,挺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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