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第43章

    夏日的傍晚,暑氣散盡了,晚風習習吹拂而過,帶來一絲涼意,碧梧宮裏已上了燈,花嫵坐在廊下,褪了鞋襪,光著腳踩在大黃狗的背上,茸茸的細毛從腳趾縫裏鑽出來,十分舒適。


    她有一下沒一下地搖著團扇,喚綠珠來:“我要的牛乳櫻桃甜冰酪呢?”


    綠珠顧左右而言其他:“時辰不早了,娘娘要不要先進屋去?程太醫說了,讓您今兒要泡腳。”


    花嫵微眯起眼,悠悠歎了一口氣:“綠珠大了,有主意了,記得你頭一次來服侍我,不知道怎麽梳頭,急得直抹眼淚,管事嬤嬤要罰你,你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綿綿軟軟跟隻兔子似的,如今兔子長大了,連一碗甜冰酪也不肯給我吃了。”


    她越說越失落,綠珠愧疚得抬不起頭來,囁嚅道:“是、是奴婢的錯,奴婢這就去把甜冰酪端來。”


    花嫵得了逞,笑吟吟地哄道:“好乖乖,快去吧。”


    不多時,一個小巧的纏枝蓮紋碗出現在花嫵的視線裏,天青釉的碗襯著潔白的牛乳,細碎透明的冰沙,上麵點綴著殷紅的櫻桃肉,冒著絲絲涼氣,頗是誘人。


    花嫵眼睛一亮,伸手去拿,歡喜道:“乖乖,你真好!”


    誰知那人把手一抬,叫花嫵接了個空,她還有些沒反應過來,便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道:“叫誰?”


    花嫵轉頭望去,卻見那人竟是周璟,他今日穿了一身藏藍色的衣裳,襯得整個人很斯文,尤其是眉眼愈發俊美,在昏黃的燈籠光芒下,勾勒出一層深邃的影子,宛如用工筆細細描繪過一般,龍章鳳姿,不過如此。


    花嫵眨了眨眼,才從美色中回過神,聽見周璟又問了一遍:“剛剛在叫誰?”


    花嫵便輕笑了起來,道:“皇上明知故問呢。”


    周璟輕輕嗯了一聲,是一個上揚的尾音,麵上還是淡淡的,也不看她,隻盯著手裏那碗甜冰酪瞧,像是在等待回答。


    花嫵起了玩心,大著膽子將團扇伸過去,輕輕挑起天子的下頷,略微傾身湊近,兩人對視,呼吸相聞,她笑意甜甜地道:“當然是叫皇上呀!”


    花嫵如願以償地吃到了甜冰酪,冰沙涼絲絲的,牛乳香甜,她滿足地眯起眼,拈起一枚櫻桃送入口中,一時間竟不知是那櫻桃更紅,還是她的唇更紅。


    察覺到周璟的視線,她忽地抬眸看過來,粲然一笑,道:“皇上想嚐嚐嗎?”


    周璟素來不喜甜食,但是這一刻,他倒真想試一下這甜冰酪,真的有那麽好吃嗎?

    花嫵舀了一勺冰酪,舉起送到他嘴邊,周璟張口欲接,誰知她竟虛晃一招,把勺子挪開去,然後飛快地在他唇上親了一口,發出啾的輕響。


    花嫵笑得眉眼彎彎,眸如月牙,十分得意地把那勺甜冰酪送入自己的口中,殷紅的櫻桃襯得她的唇瓣更紅了,無端旖旎。


    周璟的眼眸倏然變得幽深,掩去了其中的情緒起伏,下一刻,他伸手按住花嫵的後腦,吻上了那嫣紅的唇,因為吃過冰的緣故,她的唇舌泛著微微的涼意,像冬日裏的新雪,甜絲絲的。


    相對的,襯得他的唇舌更為滾燙,肆意攫取,像是要把那一片雪花吻得化成水,然後融入骨血之中。


    ……


    那碗甜冰酪終究是沒有吃完,花嫵才吃了兩口就不慎打翻了,小瓷碗骨碌碌滾出去,正好掉在了大黃狗的背上,冰沙灑了它一身,它嚇得一激靈躥起來,汪汪直叫喚,打斷了正黏在一起的帝妃二人。


    花嫵覺得十分惋惜,然後理直氣壯地要周璟賠她一碗甜冰酪。


    她今日穿了一件海棠紅的薄裳,貪圖涼快,便褪了鞋襪,露出一雙白生生的腳,這會兒被牛乳打濕了裙擺,薄紗一縷縷貼在皮膚上,襯得膚色愈發潔白,如玉一般。


    周璟隻看了一眼,便移開目光,道:“太醫說過你不能吃這些寒涼之物,於身體無益,讓你吃兩口已是格外容情了。”


    說著,他又催促道:“地上涼,去把衣裳換了。”


    花嫵不肯動,她穩穩坐在原地,微揚著下巴,一副負氣的倔強模樣,令人想氣,卻又氣不起來,活脫脫的恃寵而驕。


    縱然是周璟,這時候也拿她沒有辦法。


    他等了一會兒,便俯身抱起她,花嫵猝不及防,輕輕驚呼一聲,下意識摟住他的脖子,玉白的腳丫子在空中一晃,人就被抱進殿裏去了,再沒有掙紮耍賴的機會。


    殿裏上了燈,花嫵已換上一身幹淨的衣裳,正坐在圈椅裏泡腳,這是程碧袖說的法子,每日用藥熬水泡腳,花嫵雖不覺得有用,但是泡一泡還是很舒服的。


    她一邊泡,一邊踩著水玩兒,大黃狗還以為這是什麽好玩的,湊過來嗅了嗅,花嫵伸出腳丫子,作勢要輕踹它,嚇得狗子夾起尾巴,一溜煙躥出老遠。


    花嫵大笑起來,罵它一聲:“慫貨。”


    綠珠頓時哭笑不得:“它隻是一條狗罷了,娘娘又欺負它。”


    她說著,拿了帕子來替花嫵擦腳,花嫵笑道:“我哪裏是欺負它?找樂子而已。”


    她向來不是一個安分的主兒,但見周璟坐在旁邊,手裏拿著一本書翻看,十分專注的模樣,花嫵便悄悄把一隻腳放在他的腿上,還囂張地踩了踩。


    周璟低頭看了一眼,又望過來,眼神疑惑,花嫵盈盈一笑,眼波柔亮,道:“皇上在看什麽書呀?”


    聽見她這個輕飄飄的呀字,周璟便知道有人又想作妖了,遂將書拿起來,好讓她看,上麵寫著通典二字。


    花嫵看過之後,一手托著腮,倚在圈椅裏,十分有求知欲地道:“臣妾才學淺薄,沒讀過這一本書,皇上能給臣妾講一講嗎?”


    周璟便道:“這是一本寫曆朝典章製度的書,包括政治、禮法、兵刑以及民生,頗是枯燥,你大概不會感興趣。”


    花嫵卻搖首,笑吟吟道:“臣妾對皇上的一切都很感興趣,隻要皇上說,臣妾就愛聽。”


    周璟猶豫了一瞬,便翻到前麵,念道:“穀者,人之司命也,地者,穀之所生也,人者,君之所治也,有其穀則——”


    他的聲音倏然頓住,花嫵好奇地催促他:“有其穀則如何?”


    她的腳仍舊踩在周璟的腿上,雪白的玉足一下一下地晃著,惹得人心煩意亂,偏偏她似乎全無察覺,周璟隻得繼續讀道:“有其穀則國用備,辨其地則人食足,察其人則徭役均。”


    如玉的腳趾泛著桃花一樣的粉色,靈活得像一尾魚,眼看越來越放肆,下一刻,周璟伸出一隻手,將它握住了,不許花嫵再亂動,麵上神色依舊是平靜的,徐徐念道:“知此三者,謂之治政。”


    女子的腳心很軟,觸感如上好的暖玉一般,豐肌秀骨,香嬌玉嫩,僅用一隻手便可完全握住,讓人莫名生出一種掌控欲來。


    “聖人因之設井邑,列比閭,使察黎民之數……”帝王的聲音淡淡的,沒有任何起伏,就仿佛他此時手裏摩挲的不是女子的玉足,而是一本聖賢書。


    大概是他常年握筆的緣故,指腹有些微的薄繭,擦過花嫵的皮膚,帶起一陣細微的酥麻感,花嫵不動了,他卻還在繼續念:“賦役之製,昭然可見也,自孝公用商鞅計,乃隳經界……”


    一頁念完了,他正欲翻第二頁,花嫵卻伸手將書奪了過來,翻了翻,嘟囔道:“道貌岸然。”


    她說完,將書扔在案幾上,把腳從周璟的手中抽回來,也不穿鞋,赤著雙足往殿內走,誰知才走了幾步,便被人抱住,霎時間身子一輕,整個人騰空而起,花嫵驚呼一聲,聽見一個低沉的聲音在耳邊問道:“說誰道貌岸然?”


    花嫵微仰著頭,笑吟吟地望著那雙幽深的眼眸,語氣挑釁道:“誰問,便是說誰,皇上覺得呢?”


    周璟沒有回答,隻是念了一句:“黃絹幼婦,外孫齏臼。”


    他說著,便抱著人繞過山水畫屏,入了內殿,床早早就鋪好了,花嫵撲騰兩下,像一尾魚一般靈活地滾了進去,她揪著天子的衣襟,忽然啊呀一聲,眨了眨眼,道:“皇上,臣妾現在還不方便侍寢呢……”


    周璟:……


    他扯過薄被,將懷中人裹緊了,神色裏莫名透著一股子氣急敗壞,冷聲道:“睡你的覺。”


    花嫵吃吃笑了起來,晶亮的眸中透著些狡黠的意味,她微微支起身,湊到帝王耳邊,嗬氣如蘭,小小聲道:“不過臣妾可以……”


    後麵的聲音越發得輕,近乎呢喃耳語,若是不仔細些,都聽不清楚,周璟擰著劍眉,默然片刻,無語道:“你從哪裏知道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花嫵笑意盈盈,眸子彎如新月,道:“長夜漫漫,頗是無聊,總要找樂子嘛,再說了,皇上方才不是還摸得很——”


    周璟及時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低聲斥道:“閉嘴。”


    花嫵哪裏是肯聽話的性子?不讓她說,她偏要對著幹,周璟忍無可忍之下,便吻住了她,將所有的聲音都淹沒在唇齒之間,花嫵從鼻腔裏發出一聲嬌哼,輕飄飄的,像貓兒一般。


    帳內逐漸歸為安靜,過了片刻,一道呼吸變得略微粗重起來,花嫵輕哼了一聲,忽然道:“皇上,臣妾想聽你念通典。”


    周璟:……


    他的語氣近乎咬牙切齒,允諾道:“朕明日給你念。”


    “不要,”花嫵肆意妄為,十分任性地道:“臣妾累了,臣妾現在就想聽。”


    周璟沉默不語,更無解的是,他現在不上不下,整個人跟著了火一般簡直要燒著了,偏偏始作俑者還在恃寵而驕,跟他提條件。


    帳內安靜了許久,天子才終於開口,聲音微沉,帶著些許的沙啞意味,聽得人耳中酥麻,他一字一句地念道:“簿書既廣,必藉……眾功,藉眾功則政由群吏,政……由群吏則……人無所信矣……”


    周璟仍舊是讀完了通典,但字裏行間全是旖旎豔色,從此往後,他再也沒有翻開過這本書。


    ……


    又過了一些日子,天氣開始變得差了,總是下雨,一到這時候,花嫵就不願意出門,周璟也知道她這怪脾氣,每次都是等著雨過之後再帶她去慈寧宮請安。


    這一日,太後在寒暄的時候,忽然對花嫵道:“上一次從萬佛寺回來的時候,哀家就提起過一件事,不過你那時候身子不舒服,哀家就沒再說,前兩日花府著人遞話入宮,說老太太病了許久,身子不好,總是念著你,你是她一手養大的,於情於理,也該回去看望她老人家。”


    花嫵聽了,一時間沒有應答,像是怔住了,太後麵上露出幾分疑色,叫了她一聲:“貴妃?”


    花嫵這才回過神來,應答道:“太後娘娘說得有理,臣妾是該回去探望一番。”


    太後滿意地頷首,道:“哀家也讓人備了一些禮,你到時候一並帶過去。”


    “是。”


    離了慈寧宮,花嫵坐在龍輦上,有些走神,周璟頻頻自奏折中分神看她,在快到碧梧宮的時候,終於開口問道:“你不想回去?”


    “沒有,”花嫵的表情很淡,她認真地道:“臣妾隻是有些怕。”


    周璟不解:“怕什麽?”


    花嫵回望他,眼中沒有往常的笑意,道:“一個人千辛萬苦地從泥淖中爬出來,當她再次看見這泥淖時,總是免不了心懷懼意。”


    周璟沉默片刻,道:“那就不回去。”


    “不,”花嫵卻微微揚起下巴,語氣肯定地道:“我一定要回去。”


    恐懼什麽,便去直麵什麽,她從不害怕痛苦,她隻害怕有朝一日自己會失卻麵對痛苦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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