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早朝過後,周璟在禦書房批折子,殿內寂靜無聲,劉福滿輕手輕腳地進來,將沏好的新茶放在禦案上,周璟忽然停了筆,道:“外麵下雨了?”
劉福滿忙答道:“回皇上的話,下了點小雨。”
周璟將筆擱下,起身走到窗邊,將窗扇推開來,外麵是一株老梅樹,這會兒不是花期,滿樹濃綠,細如牛毛的雨絲落在枝葉上,發出輕微的沙沙之聲,如春蠶食桑。
他像是陷入了沉思之中,劉福滿正覺得疑惑之時,忽然聽見天子自言自語道:“該叫她晚些時候出宮。”
劉福滿頓時明白了,貴妃娘娘不喜下雨,皇上這是心裏念著她呢。
……
下雨天,花府。
這兩樣都是花嫵最反感的,今兒倒是趕巧湊一塊了。
輿轎入了花府的大門,緩緩停下來,簾外傳來綠珠的聲音:“花府到了,請娘娘下轎。”
轎簾子被打起來,早有內侍撐著傘在旁邊候著,另有數十名內侍宮婢列隊排開,恭敬垂首,或手執拂塵,或手捧禦香,一路蜿蜒至廳門口。
花府上下從前幾日得了消息,便開始灑掃準備,今天自清早一直等到現在,這會兒總算等來了人,眾人連忙跟隨花老夫人一同前來迎接。
細密的雨絲落在傘麵上,發出嘈嘈之聲,聽得人心煩,花嫵打眼一看,人群裏多了幾個生麵孔,都是女子,大概是花家小輩們娶的妻室,她們雖不敢正視花嫵,但眼中仍舊藏著些隱晦的好奇和豔羨。
花老夫人的態度十分恭順溫和,親自引著花嫵入了廳,下人奉了香茶果品,皆是上等,花嫵沒怎麽動,寒暄幾句過後,便直言道:“聽說太|祖母病了,本宮特意向皇上請了旨,前來探望。”
花老夫人沒料到她這麽直接,連禮貌的寒暄都不肯多說幾句,愣了一下,忙道:“是,隻是她老人家年事已高,又病了數月,實在起不來身,不能前來親迎娘娘,請娘娘恕罪。”
“無妨,”花嫵站起來,道:“本宮可以前去探望。”
花老夫人再沒別的話說,便領著她往老太太的院子去,花嫵從前在這府裏住了整整八年,一草一木都了然於胸,如今故地重遊,她忽然發覺原來這花府沒有她想的那麽大,從前廳穿過垂花門,一路走到正院,也僅僅隻用了半盞茶的時間。
太|祖母仍舊住在原來的院子裏,旁邊就是小繡樓,花嫵從前就是住在這裏,樓前的老桃樹還在,如今已過了花期,滿樹茂密的枝葉,上麵的還結著青碧色的毛桃,三三兩兩,大多隻有嬰兒拳頭大小,那桃子並不好吃,又酸又澀,還有些發苦。
以至於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花嫵以為世上所有的桃子都是這樣的,她還摘了一個送給瑾公子,在信裏嘲笑桃樹是表麵光鮮,明明花兒開得那麽好看,結出來的果子卻酸澀難吃。
沒多久,瑾公子回了信,大意是說淮南為橘,淮北為枳,興許這桃樹生錯了地方,他家裏也有一株桃樹,結出來的桃子尚可,摘了一個請花嫵嚐嚐。
那是花嫵第一次吃到蜜桃,從此她就愛上了這種果子。
花嫵的目光自那株蒼老的桃樹一晃而過,沒有半點停留,繼續往前而去,過了小繡樓,旁邊就是一座院落,老太太一直居於此處。
這是一個兩進的院子,庭中種了幾株木槿,下人們在廊下跪迎,不必花老夫人刻意引路,花嫵便熟門熟路進了正房,迎麵便是一股子清苦的藥味,讓人想起朽爛的木頭,散發出陳舊的氣息。
屏風後傳來悶悶的咳嗽聲,像是有人捂著嘴,極力克製了,卻仍舊不能停歇,花嫵的腳步微頓,花老夫人揚聲道:“母親,貴妃娘娘來探望您了。”
繞過那一架香檀繡柱屏,花嫵一眼就看到了太|祖母,她穿著誥命的禮服,坐在榻邊,倚著軟枕,滿頭花白的銀發,梳得整整齊齊,一絲不苟,用兩枝萬壽翡翠簪別住,麵上的皺紋更深了,尤其是那兩道法令紋,如刀刻一般,除了瘦削些,她簡直與花嫵記憶中的模樣沒有任何不同。
確實還是不同的,她更蒼老了,就連起身都需要下人來攙扶,花嫵一眼就看出來,她的雙腿不能自如移動,想是已經癱了。
她伏在地上行禮,身子顯得愈發幹癟瘦削,像一枚剝了殼的核桃,輕輕一碰就會碎裂。
但即便如此,她在起身的時候,周身的氣勢依舊是威嚴的,那是從骨子裏頭散發出一種刻板嚴謹,與從前一般無二。
真是令人生厭,花嫵心想。
她沉默地入了座,在這之後,老太太才在花老夫人的攙扶下,也跟著在下手處坐下來,一個下人在她的身後墊了兩個枕頭,好讓她能支起身子,不至於失禮。
花嫵客套地問道:“太|祖母近來身體如何?”
老太太淡淡回答:“承蒙貴妃娘娘惦念,老婦離踏進棺材還有一步之遙。”
她斂著眉眼,並不抬頭,這樣便顯得麵上的皺紋深如溝壑,讓人想起幹枯的樹皮,從前她訓斥花嫵的時候不是這樣的,她的眼睛很銳利,像兩把刀子,瞪人一眼就要剜出一道血淋漓的口子來。
如今她這般收斂謹慎,花嫵忽然覺得好沒意思,恨了一輩子的人,當她終於站到高處的時候,卻發現對方已經如此孱弱,像一株內裏開始朽爛的樹,隨時都可能會倒下。
她怎麽能先倒下呢?
花嫵仔細地打量著她,徐徐道:“太|祖母瞧著精神倒還好,還如從前那般愛看戲嗎?”
一旁的花老夫人欲言又止,老太太的聲音很平靜,道:“老婦病了數月,沒什麽精力看戲。”
花嫵輕輕哦了一聲,十分誠懇地建議道:“近來京中有一出不錯的戲,酒樓和戲園子都在排,太|祖母若是感興趣,也可以聽一聽。”
“什麽戲?”
花嫵望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拜月亭,聽說陸府尤其喜歡,讓戲班子日日唱練不歇,您若是想聽,本宮也可以安排。”
花老夫人手一抖,茶盞與杯蓋碰撞,發出清脆的聲音,滾燙的茶水險些潑出來,她麵上露出尷尬的笑,立即命人來打掃。
老太太冷聲道:“老婦不看這些烏七八糟的戲,貴妃娘娘還是不要費心了。”
“烏七八糟?”花嫵黛眉輕挑,目光落定在她的麵上,道:“這是聖上欽點的戲,怎麽會烏七八糟呢?”
“太|祖母,”她放輕了聲音,道:“您這話可是大不敬啊。”
老太太倏然抬起頭,直視著她,蒼老鬆弛的眼皮子下藏著銳利的光,透著深惡痛絕的意味,就是這個眼神和表情,當初她就是這樣指著花嫵厲聲斥罵:花家養不出你這樣的下|賤|胚子!閻王爺叫你投生做人,你非要去做那畜生!與你娘一樣沒有廉恥!早知如此,當初你一出生就該掐死了扔出去,倒省得丟了我們花府的臉麵!
罵聲猶在耳畔,花嫵一個字都沒忘記過,甚至於有時候做噩夢,也能夢見那情形,分毫不差。
老太太耷拉著眼皮,聲音冷硬道:“娘娘將此事傳得天下皆知,叫活著的人沒有臉麵,死的人也要背負罵名,娘娘覺得自己做得很好嗎?”
氣氛開始不對,花老夫人連忙打眼色,讓一屋子人都散了,她親自合上門,走過來賠笑道:“貴妃娘娘,母親——”
“你如今是很了不得了,”老太太冷笑著,譏嘲道:“連我這老不死的見了你,也要給你磕響頭,恭恭敬敬地叫一聲貴妃娘娘,你受了花府的恩,卻把花府的臉麵放在地上,任千人踩萬人踏,您還要耀武揚威,到我這把老骨頭麵前來頤指氣使,貴妃娘娘,您可比那白眼狼還強出百倍。”
她說得急了,重重咳嗽起來,花老夫人急忙替她撫背順氣,花嫵卻不為所動,略微傾身,吐出四個字來:“本宮樂意。”
花嫵微微揚起下頜,語氣冷傲:“臉麵這種東西,活著的人才會在乎,跟死了的人有什麽相幹?”
老太太一邊咳嗽,一邊罵道:“她自己不知廉恥,咳咳……與男人苟且,讓人作踐,她也知無顏見人,一條白綾走得幹淨,偏你在這裏怨天尤人,如今倒——咳咳,怪起旁人來了!”
花嫵怒極,抓起桌上的茶盞摔落於地,隻聽一聲脆響,霎時間碎片飛濺開去,茶水滾燙,她卻像是毫無所覺,厲聲道:“什麽叫走得幹淨?!”
花嫵睜大眼睛,眼眶泛著微紅,她輕輕地抽著氣,麵容穠麗,神色卻是冷冽的,仿佛結了一層薄薄的霜冰,甚至透著幾分戾氣,她緊盯著蒼老的婦人,冷聲嘲道:“同為女人,她還是你的嫡親孫女,你竟這般苛待她,可見你這人的心是刀子做的,看你沒幾日好活了,若有下輩子,叫你也嚐一嚐這樣的苦,願你也一條白綾,走得幹幹淨淨,清清白白!”
老太太像是一口氣沒喘上來,瞪大眼睛,顫顫指著她:“你——”
“怎麽?”花嫵揚起下巴,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道:“易地而處,原來太|祖母也做不到那個地步嗎?”
老太太揪著衣襟,大口大口地喘著氣,喉嚨裏發出嗬嗬之聲,想是氣得狠了,花老夫人急急替她撫心口,眼淚都要下來了,對花嫵求道:“你太|祖母一向是個要強的性子,她刀子嘴豆腐心,貴妃娘娘千萬不要和她較真……”
花嫵卻譏嘲道:“這世上根本沒有什麽刀子嘴豆腐心,能說出這般剜心之語,證明她心裏頭就是這樣想的。”
老太太伸手指她:“你這……”
她重咳了兩聲,才把話說全:“你可真是比你娘強得多了。”
老太太一邊點頭,一邊喘著氣感慨道:“你說我苛待她,縱然我苛待了你,也沒有半分對不起她,隻是她命不好,怪不得別人,你娘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如何會落得那般下場?是,你如今是當了宮裏的娘娘,就不把旁人放在眼裏了,你還知道你這娘娘是怎麽來的嗎?但凡你有半點羞恥心,你都不敢說——”
“有什麽不敢說的?”花嫵打斷了她的話,聲音冷冽道:“本宮當時就是給周璟下了媚藥,與他私自苟且,這才嫁給了他。”
“這不是被太|祖母您一步一步逼出來的嗎?您當年覺得我娘名聲不好,我在京師不好許配人家,便將我說給了晉北的常家,還說常家主母嚴厲,家風極嚴,一定能管教好我,如今她管教花想容,想必也管教得很好吧?!”
……
一聲驚雷轟然滾過,朱筆停下,殷紅的墨點滴落,沁潤開來,周璟看向窗口,風忽然大了起來,將那一株老梅樹吹得搖晃不定,他劍眉皺起,道:“要下大雨了?”
劉福滿連忙上前,將窗扇合上些許,便聽得天子問道:“幾時了?”
劉福滿答道:“回皇上的話,快午時了。”
周璟想了想,道:“她今日是在花府用午膳?”
“這……”劉福滿遲疑道:“奴才派人去問一問?”
“不必了,”周璟望著那扇窗,透出一線濃綠,他道:“她應該不會留在花府。”
劉福滿琢磨了半天,忽然福至心靈,試探著道:“可這時辰也不早了,眼看就到用午膳的時候,要不要派人去催一催?”
“嗯,”周璟拿著筆,在奏折上虛虛勾了幾筆,漫不經心地道:“正好折子批完了,朕也去看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