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第77章
“王爺, 兵部劉大人已在府外等您兩個時辰了,”管家猶豫著開口,“五十多歲的人了, 不到馬車裏,也不站在陰涼下,就站太陽底下,若非劉大人早年行伍出身, 這時候……這時候大約已經昏過去了。”
近六十的人了, 須發皆白顫顫巍巍地站在門口, 也不哭鬧, 時不時拿袖子擦拭眼淚,對著這樣個滿麵溝壑的老人, 饒是管家在宣王府做了十幾年的事,見過不知多少人,也有幾分心軟了。
況且這位劉大人常來王府, 也算是宣親王府常客了。
李旒輕輕喝了口茶。
他麵上無什麽血色,唇上更慘白, 看上去比十幾日前從長樂宮回來時消瘦不少, 他神情淡淡, 語氣中似有厭煩,聽到管家所言非但不動容, 反而冷冷道:“五十幾歲的人,為了給第五房小妾打金器,一次收了十幾萬兩, 眼下被人揭出來倒知道晚節不保了, 他收錢時怎麽不想著有這樣一天?”
管家聽李旒的語氣, 自知毫無回旋的餘地,“隻是……”他袖中籠著方才劉玉鶴家人塞過來的銀票,不過薄薄幾張紙,此時卻沉甸甸地墜手,他猶豫了片刻,又道:“劉老大人畢竟,畢竟在外人看來是王爺的人,這些天為著新政的事來找王爺的人不少,王爺一個都不見,旁的也就罷了,劉老大人那麽大歲數,就那麽站在外麵,恐怕會寒了親近王爺的這些朝臣的心。”
李旒麵無表情地看著他。
管家訕訕低頭。
“寒心也好,如常也罷,便是吊死也不必管。”前有靖爾陽,後耿恬,李旒隻恨當年李昭說自己治家不嚴時他憑著李昭對他的寵信並沒有十分在意料理,今日釀成大禍,具是往日疏忽導致。
“宣王府雖不豪富,裹屍的草席錢卻還有。”
陛下之前說了吊死他連葬儀錢都不準備,而今王爺卻願意給條草席,不知道算不算更大方。管家苦笑著想。
舞弊一案小皇帝並沒有治李旒的罪,隻叫他回府去,冷冷放置卻比治罪更難捱,日日煎熬著心,恨不得閘刀早日落下,他哪裏肯再為這種事情出麵再開罪皇帝?是怕給謝明月遞的把柄不夠多嗎!
“是,是,老奴知道了。”管家忙回答。
李旒拿起書,“等等。”
管家又站住,心裏惴惴,身上起了一層冷汗,弄得袖子裏的那張銀票也潮濕起來。
“陛下的新政,外麵怎麽說?”李旒道。
自從那日之後,李旒再沒踏出宣王府一步,外客多婉拒,隻琯朗來時見了一麵,兩人論了小半夜經。
“外麵,”管家苦著臉,把想說的能說的倒出來大半,“您看這十幾日的光景就知道了,僅京中來找您的就有三十多位大人,地方送來的書信就更不必提了,尤其是淮揚二州,兩位州守新官上任,年輕氣盛,把當地的官員折騰得夠嗆,”他聲音壓低,“如今這朝野簡直暗無天日,怨氣……”
“放肆!”
管家還未說完,就被李旒聲色俱厲地打斷。
管家猛地反應過來自己忘了形,撲通一聲跪下,連連磕頭,“王爺,老奴說錯了話,請王爺看在往日老奴辦事還算恭謹的份上,”
李旒麵色更白,厲聲斥道:“這些人到底為著什麽怨聲載道他們自己心裏明白,潔身守正者怎麽一切如常,做事愈加上心,頌揚陛下聖明?無非是陛下要他們把吞進去的錢再吐出來,還要奪了他們的官位,他們心中不滿罷了!”
管家不敢再辯白,隻砰砰地叩頭,生怕自己哪句話又觸怒了李旒。
李旒轉頭,冷聲道:“榮平過來。”
一二十多歲青年人從外麵進來,神情極沉穩,進來叩頭見禮。
“從今日起內院外院的事你來管,”因為發怒和生病的緣故,李旒的聲音有些不穩,“將胡昆拖出去,杖六十。”
那管家不可置信地抬頭,手腿並用地往李旒腳邊爬,哀求道:“王爺,求王爺,唔——”還未碰到李旒垂下的衣角,就被外麵的侍衛堵住嘴拖了下去。
他手指猶然頑強地扣著青石板的縫隙,劃出一道狹長的血痕,一直拖到門邊,死死拽著門檻猶然不肯鬆手,拉他出去的兩個侍衛對視一眼,有一個一腳踩上了他的手指,隻聽哢嚓一聲,骨頭斷裂的聲音讓人牙酸。
管家眼睛凸得要脫離眼眶,臉青白交織,手指軟綿綿地垂下,被像拽破麻袋似的拽了出去。
“打時不必拿旁的捂他的嘴,”李旒翻開先前與琯朗論及的那頁,語氣恢複了平淡,“就拿他袖中的三千兩銀票堵。”
榮平低頭道:“是。”
李旒擺擺手,榮平領命下去。
李旒心中不靜,看什麽都不過黑漆漆的一團字罷了。
才安靜小半時辰,忽聽外麵有腳步聲,榮平悄然走進來,道:“王爺,趙大人來了。”
李旒心中厭憎,“不見。”
榮平低著頭,剛要出去,聽後麵李旒道:“哪個趙大人?”
“回王爺,是禁軍統領,趙上行趙大人。”
李旒沉默了下。
或許是因為從長樂宮淋雨回來那日趙上行親自送來了藥,也或許是什麽連李旒自己都說不清的異樣感覺,他想了想,道:“讓他過來吧。”
李旒翻開下一頁,已是氣定神閑。
趙上行進到花廳時便見李旒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看書,身前數缸開得極嬌豔的花,陽光透過頭頂架子的綠葉隱隱射過來,落到李旒的書頁上。
趙上行同李旒見禮,得李旒同意,坐到李旒身側的椅子上。
麵前高度正好的小巧圓桌,上麵擺著幾樣精巧的茶點,並一壺茶。
茶水略帶苦澀的清香與茶點的甜混雜在一起,給人十分安閑之感。
花廳內安靜,所聞不過李旒書頁翻動的聲音,間或雜二三鳥鳴。
趙上行並不著急,接過侍女遞過來的茶,朝人家一笑,他已在不惑之年,眉眼仍舊能看出盛年時的英俊,這種英俊讓人看了隻覺得舒服親切,甚至有幾分灑脫在其中,叫人常常忘記他其實是個官員,而仿佛是一周遊天下的遊俠。
侍女雙頰微紅,見了個禮低頭下去了。
趙上行像模像樣地品了口茶,感歎道:“好茶。”
回應他的是翠鳥鳴叫的聲音,李旒平靜地翻下一頁。
趙上行毫不尷尬,甚至還帶著幾分羨慕一般地對李旒道:“王爺可真是寵辱不驚,臣過來時還有個老大人在王府門口哭呢,王爺還能這般悠閑地看書品茶,成大事者果真心性非比常人。”
李旒視線從書上移都不移,“趙大人謬讚。本王本是戴罪之人,幽居王府謝罪而已,談不上心性沉穩。”
“王爺說的如此坦然,已是沉穩至極了。”趙上行一笑,並不把李旒的冷待當回事,“如先帝那般人,當年受屈也沒全然不動聲色。”
聽他提起先帝,李旒目光驟然淩厲。
“王爺,王爺,”趙上行連連擺手,“臣是來和王爺敘舊的,不是來和王爺結仇的。”
“本王與趙大人無舊可敘,”李旒聲音冷淡,“來人,送客。”
他這般不留情麵,趙上行卻沒有任何惱怒之色,反而輕輕歎息道:“王爺對先帝一向忠心耿耿,更因為先帝的緣故,力薦當今,”他目光落在李旒有些消瘦蒼白的臉上,“可惜,無人願意承情。”
李旒一笑,“陛下行止不容置喙,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他唇角雖有笑意,眼中卻一片冰寒,“趙大人,你說是嗎?”
李旒是在警告他。
趙上行垂首道:“忠君體國自然是為臣者的本分,君要臣死,臣當然要赴死,隻是,為君而死,與死於佞臣之手,差別甚大。”他陡地壓低了聲音,“眼下陛下受謝明月蠱惑至深,王爺就算願意放權看雲賞花不問世事,謝明月又豈能如王爺所願?”
謝明月與李旒的舊怨說也說不清,以謝明月之狠絕,斬草除根是他最常用的手段。
李旒目光尖利地落到趙上行臉上。
趙上行無所畏懼地讓他看著。
半晌,李旒平靜地移開目光,“趙大人,謹言慎行。”
趙上行話中大有深意,卻是他不能去細細思量的。
倘若明白,便會萬劫不複。
趙上行不在意道:“以王爺對陛下之忠,想來會將今日對話事無巨細地告訴陛下,臣並不在意,王爺請便。”
李旒已身處漩渦之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他不會去告訴李成綺。
趙上行顯然知道其中緣故,因而分外有恃無恐。
趙上行起身,“王爺,臣還有公務在身,就不多叨擾王爺了。”他端起茶杯,將剩下的茶一飲而盡,“多謝王爺的茶。”
李旒放下書,朝他點點頭。
趙上行忽地湊近,“王爺,可知康王嗎?”他聲音壓得極低,低到李旒都要以為自己聽錯了。
他反應過來趙上行說的到底是什麽,悚然一震,驚愕地看向趙上行,“他不是早……”
不是早就被謝明月殺了嗎?
李旒的聲音實在太輕,趙上行可能根本沒有聽清,也可能是裝得聽不見,直起腰神,道:“王爺,臣告退。”
李旒輕輕點了下頭。
趙上行的背影消失在李旒的視線裏。
康王?
李旒想。
不怪李旒驚訝,這個名字已有數年不曾出現過了。
康王名李昒,是惠帝李言隱與靜貴妃所生之子,聰穎活潑,極得惠帝喜愛。
若非崔氏勢大,李言隱當真動過改立太子之念,且在李昭初禦極時,朝中有老臣以李昭逼宮謀反無父無君大逆不道為名,擁立李昒為帝,叛亂自然很快被平定,而康王李昒,也是在那時被,被謝明月殺了。
傳說中為李昭授意,隻是無明旨。
今日趙上行突然提到了一個死了十幾年的人做什麽?
李旒心中愈亂。
“王爺。”
李旒抬頭,麵上半點不顯,“怎麽了?”
榮平道:“聽說王爺大病初愈後就一直精神不振,陛下命人來送了養神了藥,來的是青靄公公,公公聽說王爺在見客,急於回宮中複命,便沒有多留。”
他每說一句話,李旒的麵色就煎熬一分,說到最後,李旒已麵無人色。
“陛下,可,可留下什麽話沒有?”李旒問道。
榮平頷首,他一直低頭不看李旒,當然也注意不到李旒灰敗的麵色,“陛下說,王爺病愈後便一直沒來宮中,不知可是在生孤的氣?孤與王爺本就是一家人,休戚一體,不必非要走到離心離德那一步。”
李旒半日沒有說話。
榮平站在邊上,靜靜等待著李旒的吩咐。
“藥若是煎好了,便端上來。”半晌,李旒回答,仿佛疲倦極了。
榮平退下。
李旒閉上眼睛。
趙上行絕不會無故來他麵前說康王沒死,傳聞中,李言隱留下一道悔悟的遺詔,稱李昭不堪為君,既然李昭不堪為君,那麽當今陛下,就更不能做皇帝。
趙上行是想……
李旒眉頭劇烈一跳。
要麽他早有貳意,當年擁立李昭不過是看大勢所趨的權衡之計,要麽這就是小皇帝的另一個試探。
李旒眉頭緊緊地蹙著想事,連安神藥端來了都不知道。
侍女輕輕將藥碗放到桌上。
李旒聽到響聲回神,睜開眼睛。
藥香縈繞在鼻尖。
他端起藥碗,舀了一勺藥汁,送入口中。
令他驚訝的事,這碗黑漆漆的藥並不苦,反而因為加了甘草的緣故而有著淡淡的甜味。
李旒沉默地喝著藥。
小皇帝的一舉一動,愈發像先帝。
這個想法太過荒謬,然而李旒卻不得不相信。
不會世間有兩個人連行事方式都相似,倘若小皇帝與李昭半分關係都沒有,李旒不相信,憑一張與李昭相似的臉,憑借著皇帝身份,就能讓謝明月如此殷勤。
一如當年李昭尚在時。
微甜的藥流入喉嚨。
李旒並沒有經曆過很多皇帝,所以他並不知道,這樣會煎熬人心,是李氏一族帝王們一脈相承的手段,亦或者,就是同一個人?
……
“謝明月性偽和順,實則包藏禍心,窺伺國器,”男聲溫和地念著,宛如一道清泉汩汩地流淌過人心,“朝中怨聲載道,民不聊生。”
李成綺從謝明月手中把這玩意抽了出來,“這是什麽?”他翻了兩頁,“討謝氏檄文?”
李成綺一目十行,當看到蠱惑君王行無道之事時忽地笑出了聲。
他從上到下仔仔細細地打量了一番謝明月,手指勾起他的下巴,從謝明月仿佛委屈垂著的眼睛看到被咬壞了唇瓣,忽覺此人確實有幾分文中所說的我見猶憐魅惑君王的神韻,“玄度,一世清名毀於今日啊,”他放下文書,“你眼下已成了一些朝臣心中的妖妃了。”
“妖後。”謝明月忍不住糾正。
“娶妻娶賢。”李成綺放下手,晃了晃那頁文書,有意逗謝明月。
謝明月手指夾上敞開的文書,烏墨襯得手指愈發白皙,宛如由美玉雕琢而成。
李成綺將文書一抽,扣住謝明月的手指,拉著送到自己唇邊,與柔軟的嘴唇略一沾,後者手指似乎輕輕僵了一刻,往下壓住,按到了李成綺的唇上,“納妾才看顏色。”
指腹下的唇瓣柔軟飽滿,謝明月壓著褻玩,神情卻還是柔順的,“陛下先前說過,臣賢良,可為後,不過十幾日,君無戲言啊,陛下。”
舌尖在骨縫處輕輕一點,李成綺抬眼,不出預料看見謝明月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拿文書一角擦過謝明月毓秀的麵容,後者睫毛顫了下,輕輕閉上眼睛。
“群臣反對,”文書下滑,停在謝明月的喉結上,漫不經心地刮擦著,他聲音放低,“孤亦無能為力。”
閉上那雙宛如盛放秋水的淡色眼睛,卻沒有消減謝明月之容,肌理素白,白處極白,烏處極黑,他這樣斂眉閉目的神情,居然給李成綺一種憫人的錯覺,不像世間人,倒似一尊玉琢的美麗神像。
非人間可見。
李成綺輕歎一聲。
謝明月聲音低柔,“可臣,就是想做皇後。”
其實這件事與謝明月關係並不十分大,至少和皇帝比,並不大。
新政是皇帝要推行,改革是皇帝要改,隻不過眼下少帝沒有親政,矛頭就全都對準了謝明月。
但即便李成綺親政,禍國殃民這個罪名還是會落到謝明月頭上。
因為李成綺是皇帝,朝臣皆心照不宣,不能指責禦座之上的人,怒火當然也要找到傾瀉之處。
這也是為了日後,倘若皇帝後悔,兩方都有台階可下。
凡此種種,謝明月很清楚。
可他不在意。
以資質容貌,以巧言令色蠱惑皇帝的罪名他聽得實在太順心。
文書壓在滾動的喉結上,手亦被壓住。
謝明月睜開眼,眼中情緒難明,一瞬間神像沾染欲色,墜入塵世,“陛下。”冰涼的手掌包裹著李成綺的手,不容掙紮,不容反抗。
李成綺沒有掙紮,他根本無意於掙開謝明月的手。
“陛下。”謝明月的聲音像是低喃,聽得李成綺脊骨都升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酥麻。
他望向謝明月。
很難想象,他居然會對謝明月升起一種近乎於疼惜的情緒。
李成綺出生後就是儲君,不足十九歲登基,無論是他做儲君時,還是日後登基為帝,他身邊永遠有數不清的、驚豔才絕之人。
然而或許是本性涼薄,亦或者是生於帝王家篆刻骨血的淵源,他於臣下,幾無真意,不過物盡其用而已。
就算其中有些許真心,誠如謝明月所言,陛下擅訓狗。
便是養一條狗十幾年,都會做到全然無動於衷,何況待人?
明君之道,有功則君有其賢,有過則臣任其罪,故君不窮於名。
臣下之責,在於,為君擔過。
謝明月握著他的手緩緩扣緊。
李成綺鬆手,文書落到了謝明月膝上。
然而此刻他們二人都無暇注意這件小事。
媚惑君王四字清清楚楚地寫在文書上,恰如此情此景。
李成綺隻覺嗓子幹澀發疼,他低笑,“謝卿這是要把奏疏上說的,便成事實了?”
回答他的,是一個柔軟的親吻。
吻落在他的唇角,仿佛這樣就能讓謝明月心滿意足。
“陛下。”謝明月喚他。
李成綺抬頭,“謝卿既是皇後,緣何不肯叫孤成綺?”
謝明月愕然的神情清晰地映入李成綺的眼睛。
他忽地一笑,吻了上去。
即便稱孤道寡,斷絕人情,孤,亦,不過如此。
他想,孤到底,不過是一凡夫俗子。
作者有話說:
一更。
今天日萬。
補了一千五百多字,覺得這樣斷章好看一點,買過的寶貝不用再買,刷新一下就行。
明君之道那句話出自《韓非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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