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第四十九章
那日沈月溪為周伯包紮的時候, 心底便有了一絲懷疑,而見了姚仲青最後一麵後,她心中懷疑更甚——
她並不願意去懷疑周伯, 周伯是沈家的老人, 她還記得裴衍洲前世說,周伯是為了護著沈家老宅被梁伯彥打死的, 她不該去懷疑這樣一位忠仆,可是……
如今她格外的迷茫,難以分辨是非。
裴衍洲嚴肅地聽著沈月溪將那日周伯受傷之事複述了一遍, 見到她眼中迷茫,亦想到前世自己對她所說的話,但梁伯彥在汾東的所作所為並非是他親眼所見,隻是派人去打聽來的消息, 至於周伯……這個人如此聽來, 確實頗為可疑。
“周伯的事交給我來。”裴衍洲說道。
沈月溪顫了顫睫毛,緊緊抓著裴衍洲的衣服, 糾結著說道:“在調查清楚之前,莫傷了他……”
裴衍洲點頭答應, 又聽到沈月溪垂眸小聲道:“還請郎君將玉佩歸還於我。”
裴衍洲幽深地看著她, 麵無表情地問道:“你若是喜歡玉佩, 我現在便帶你去買。”
“郎君知道我說的是什麽玉佩,”沈月溪咬著嘴唇,十分堅持地說道, “還請郎君將姚二郎所贈的玉佩還給我。”
裴衍洲冷硬地說道:“那個已經被我扔了。”
“裴衍洲!你怎能這樣!”沈月溪難以置信地瞧向他,氣急敗壞地喊了他的名字。
那是姚仲青臨死前交給她之物, 他便這樣扔了?!
她掙紮著便要從他身上起來, 裴衍洲卻是緊緊箍住她, 不讓她離去,他眸色沉沉地看著麵紅耳赤的女子,當初他關押沈南衝逼她嫁給自己也沒見她反抗,而今她卻為了姚仲青的一塊玉佩如此激烈地反抗著他。
“你放開我!”沈月溪被裴衍洲的手臂鉗製住細腰,無法起身,隻得舉起拳頭便砸在他身上,也不知道打了多久,她打得自己氣喘籲籲,手掌發痛,那可惡的男子卻是紋絲不動。
她抬眸瞪向裴衍洲,喘著氣說道:“你放開我,我要出去。”
裴衍洲的視線從沈月溪含水的杏眼移到她微張的紅唇,再到那上下起伏的峰巒,默了一默,再看向外麵天色,道:“申時過半,阿月要去哪裏?”
“與你無關。”沈月溪氣呼呼地說道。
裴衍洲到底放開了她,便見她戴了帷帽往將軍府外走去,他跟在她的身後,親自為她趕來馬車。
沈月溪見他坐在車夫的位置上,皺著眉頭道:“還請郎君去忙正事,我要去拜訪故人。”
裴衍洲淡然道:“今日的正事便是護送娘子,娘子要去哪裏?”
沈月溪並不想答他,轉身便打算徒步離開,隻是她的步伐哪裏比得上裴衍洲,他從馬車上一躍而下,兩個跨步便追上她。
眾目睽睽之下,便將她打橫抱起,硬是抱到了馬車之上。沈月溪還想再做掙紮,便聽到他說道:“阿月想要被眾人圍觀,我是不介意。”
“你……”沈月溪到底臉皮薄,見到門前的侍衛雖然低下頭,卻時不時半抬起頭悄悄瞄過來,她一張粉臉便刷得通紅。
她瞪了裴衍洲一眼,轉身便往馬車裏去,進車廂的時候還不忘重重將簾子放下,以示自己的不滿。
裴衍洲沒有絲毫反應,依舊淡定地問道:“阿月要去哪裏?”
等了一會兒,沈月溪才輕聲開口:“我要去見見姚夫人。”
姚夫人與姚大姚三如今都還關在汾東的大牢裏。
姚二郎為汾東而死,她總要去見見他的家人。她想到那時她寄宿在姚府時,姚夫人待她如親女,十分和善。姚家雖出了姚潛這個匈奴奸細,可亦有姚仲青這樣的兒郎,姚仲青在死時曾說過姚家其餘人無辜,求他們放了他的家人……
裴衍洲扯著馬韁的手稍許停頓了一下,並沒有反對沈月溪,而是帶著她去了汾東的大牢。
獄卒見到他們自然是點頭哈腰,道:“林氏與姚大姚三是分開關押的,不知道大將軍與夫人要先見哪一位?”
沈月溪道:“先去見姚……林夫人吧。”姚夫人本姓林,她想了想改成為林夫人。
林氏是女子,被單獨關了一間牢房,她被關了近一個月,前些日子隻是聽獄卒說張崔聯軍圍城,至於其他事情她並不知曉,甚至連沈南衝為何要抓他們姚家人,她亦是一概不知。
見到沈月溪過來,她並沒有上前相迎或求饒,隻是冷冷一笑:“昔日你沈家落難,我姚家頂著風險收留於你,誰能想到你沈家會有朝一日害我們姚家?我隻問將軍夫人一句,我家郎君與二郎如今身在何處?”
沈月溪不知該如何說姚潛與姚仲青之事,看向裴衍洲,裴衍洲說道:“林夫人不妨先看看這封信。”
那是姚仲青交給他的信,信中厚厚一遝,有姚潛與匈奴聯絡的私信,亦有姚仲青寫於家人的絕筆書。裴衍洲挑出那封絕筆書交到了林氏的手中。
林氏亦注意到了他們稱自己為林夫人而非姚夫人,心中咯噔了一下,待到她接過那封信時,麵色頓失,隻念叨著:“不可能……這不可能……你們一定是騙我!”
與她同床共枕二十餘年之人怎麽會是匈奴的奸細?
沈月溪不忍看向她,幹澀地說道:“林夫人……姚潛殺了姚二郎已經逃走了,我今日來一是要告知你姚潛之事,二是……請你節哀順變。”
“你說什麽?”林氏不能反應地看向沈月溪,那差點便要與她家二郎成親的女子站在那裏輕輕點了點頭。
她看著眼前的一男一女,想要駁斥,卻說不出半句話來,隻覺得天旋地轉,耳鳴目眩,眼前是青一陣紅一陣。
過了許久,她麵色褪盡,卻已回複鎮靜,拿起那封姚仲青的絕筆書仔仔細細又看了一遍——她自然能認得她兒子的筆跡,那書信中所提及的許多事她平日裏沒放在心上,細細想來卻是蛛絲馬跡早早擺在麵前,隻是她眼瞎才錯把奸人當良人。
林氏不知道看了這封信看了多少遍,才問道:“二郎他……是為了汾東而死嗎?”
“是……”沈月溪點頭應道。
林氏又問道:“姚潛為匈奴奸細之事可有確鑿證據?”
裴衍洲又給她遞了兩張紙,林氏與姚潛夫妻多年,莫說是字跡從語氣裏便能認出是不是他所言。
見了真憑實據,林氏反倒顯得十分鎮定,她理了理自己淩亂的發髻,徒手梳理了一下,重新簪好發簪,堅定地說道:“我要見我的大郎與三郎。”
沈月溪先是點點頭,又看了裴衍洲一眼,裴衍洲對一旁的獄卒說道:“帶上她一起去見姚大姚三。”
林氏挺直了腰杆走到了姚大郎與姚三郎的麵前,與兩個兒子隔著牢門而望,那姚大郎是個武夫,性格暴躁,見林氏身旁還站著裴衍洲與沈月溪,怒地便吼道:“你們要幹什麽衝著我來便是,何故為難我阿娘!”
“住嘴。”林氏輕聲嗬斥了大兒子,目光尖銳地看向他,問道:“姚伯蒼,我隻問你一句,你跟著姚潛在軍營,你可知他是匈奴奸細?”
姚伯蒼即姚大郎猛地呆滯在了那裏,看向林氏,“阿娘,你在說什麽?阿耶他怎麽可能是匈奴的奸細?!”
這些年大齊式微,匈奴不斷朝南擴,對漢民燒殺擄掠無惡不作,凡是熱血男兒無不痛恨。何況姚伯蒼同姚仲青一般皆是生養在汾東,以汾東姚家為傲,猛地說姚潛是匈奴奸細,猶如給他當頭棒喝。
林氏看了看她的長子,又看向比長子冷靜並一下子明白過事情的幼子姚季白,擲地有聲地說道:“姚潛是匈奴奸細,你們若還認自己是漢人便跟著我姓林……若是能活便替我殺了姚潛還我林家一個清白,若是死也要如二郎一般做個清清白白的鬼。”
林氏對姚季白招了招手,將姚仲青的絕筆書交給他,轉身又對沈月溪道:“姚潛這等叛國奸徒,不配為我夫君,今日當著大將軍與夫人的麵,我以血為證,既是與姚潛一刀兩斷,亦是證我清清白白!”
說罷,林氏拔下發簪直接插入自己的喉嚨之中,便是當著眾人的麵自我了斷了。
沈月溪從來沒有想到林氏如此剛烈,竟會以死證清白,她不知所措地衝上前去,扶起林氏的身軀,隻是金簪入喉,直接叫林氏沒了氣。
較之姚伯蒼的哭吼,姚季白卻要冷靜許多,在他聽完林氏的話之後,他便知道林氏的抉擇,方到束發之年的少年嘴唇發白,卻也十分鎮靜,道:“以大齊律法,姚家當滿門抄斬,不知大將軍預備何時行刑?”
裴衍洲看了姚季白一眼,沒有應他,隻對獄卒說道:“將林夫人葬在姚二郎的邊上。”
姚季白卻道:“遵從我阿娘的遺囑,還請將軍為我二哥改姓為林,我亦然。”
從牢房裏出來時,沈月溪的臉色是蒼白的,她見著兩個獄卒將林氏的屍身抬出,蓋上白布,久久立在那裏不願意離去。
等到裴衍洲握住她的手,她依舊垂著眼眸,須臾之後,方道:“我是不是不該來這一趟?”
“你沒有錯,阿月。”裴衍洲握緊她的手。
沈月溪看向他,男子的目光堅毅,雖然看著疏離難近,卻予人以心安,她在他麵前忍不住落下眼淚。
看著眼前越哭越凶的女子,裴衍洲將她攬入懷中,道:“莫哭了,這是林夫人自己選的路。”
沈月溪淚眼朦朧地說道:“可是死了便什麽都沒有了……”
於她而言,沒有什麽比活著更重要了。
裴衍洲難得笑了一下,問道:“若是我出事了,阿月也會選擇獨活?”
“你這是什麽話?”沈月溪覺得他這話當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可當她被迫對上他那雙眼睛時,她才知道他是認真問這個問題的。
沈月溪怔了好一會兒,才不自覺地將眸光轉開,聽到他在她的耳邊又問了一遍:“我若是死了,阿月可會獨活?”
沈月溪一把捂住他的嘴道:“莫要問這等晦氣的話!”
裴衍洲眸色深沉得嚇人,在那一瞬間,沈月溪覺得他若是死也會帶著她一起死,她背脊發涼地想要朝後退去,才發現男子的手牢牢抵在她的後背,而她退無可退。
就在她心生懼意的刹那,裴衍洲眼中的墨色散去,恢複如常,牽著她的手,說道:“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