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報名
第6章 報名
冷冽漆黑的夜晚,昏黃的路燈和天上清淺的月光勉強把街道照亮,走過東吳飯店那塊繁華的街區,路上行人就很少了,一陣冷風吹來,周邊隻有自己鞋子踩在石板路上的噠噠聲,沐顏心裏有些發毛,情不自禁加快了腳步。
這年頭跟後世可不敢比,治安警察大多跟擺設一樣,地界上的政府都換了一茬兒接一茬,還能指望底下辦事的小嘍囉有多盡職盡責。
直到看見不遠處旅館門口亮著的電燈,她才鬆了口氣。
前台的人已經換了班,那個租給她房子的小姑娘張銀花不在,接班的是一個男服務生,沐顏給對方看了自己的入住證明就回房去了。
倒是那個男服務生在後麵打量了她好幾眼。
回到房間,沐顏沒急著洗漱,先把何經理給她的信封打開,裏麵是整整五十塊錢。
不愧是管著大舞廳的經理,出手就是闊氣。她今天靠陪舞賺到的充其量也就十塊錢,因為大多數時間都是陪著那個叫路美珍的小姑娘跳舞的。
但何經理一出手就是五十塊,可能是因為自己給他提的建議挺有用的,他想賣個順水人情,怪不得人家混得好,這多會來事啊。
多拿了這麽多錢,擱誰心裏能不高興啊,反正沐顏是笑得開心極了。
東吳大舞廳,何經理已經應付了好幾撥客人了,這不,他陪著笑臉,又好聲好氣地跟一位公子哥兒解釋:“沐小姐今天是第一次來我們舞廳,人家隻是過來跳跳舞,咱也不能追著問人家住哪兒吧,您看,您這不是為難我嘛,要不等下次,下次沐小姐過來了,我一定幫您傳個話兒,怎麽樣?”
好說歹說好不容易將這位公子哥兒送走,何經理擦了擦額頭冒出的細汗,這位沐小姐可真是招人啊。
她才走了沒多久,就有一撥一撥的客人來找他打聽找人,今晚光是應付這些人,就把他累得夠嗆。
不過累歸累,心裏還是非常高興的,瞧瞧今天這場麵,這熱鬧,要是舞廳的生意天天都能像這樣,那他夢裏也能笑出聲來。
陸陸續續喝了幾杯酒,林練江半躺在沙發上閉目養神,他前幾天連做了幾場大手術,好不容易想休息幾天,就被好友拉著說帶他來蘇州放鬆放鬆。
本來想著是過來逛逛園子,四處走走看看,誰知道那個不靠譜的剛下火車吃完飯就帶他來了舞廳,早知道就不該相信譚寶俊的鬼話。
心裏正後悔著,就有人在他腿上踢了一下。
林練江睜開眼,果然譚寶俊正欠欠地朝著他笑,他有一瞬間真想給這小子兩拳。
“你是不是腳癢了,要不要我給你切掉,我截肢手術做得不錯的,看在朋友一場,就不收你錢了。”
譚寶俊笑著收回腳:“練江,林練江,林大醫生,你說你多沒勁兒呀,我好心帶你出來放鬆,你大好時光卻用來睡覺,這不是暴殄天物嗎?”
林練江沒好氣:“放鬆?帶我來舞廳放鬆?”
譚寶俊:“哎呀林醫生,你怎麽在美國呆了三年還是這麽不解風情啊,不是說那些歐美國家最是開放嗎?你怎麽沒受到一點兒陶冶啊?”
林練江涼涼看他一眼,不想搭理他。
譚寶俊毫不在意好友的冷眼,故意發問:“練江,你長這麽大,不會還是個雛吧?”
林練江冷冷一聲:“滾!”
哈哈大笑兩聲,譚寶俊湊過去賠笑:“好了好了,不打趣你了,不過練江啊,既然來都來了,你真不去跳一曲嗎?你看大家玩得多開心啊。”
林練江:“你真是整天沒個正行,上海那麽多舞廳,你哪個沒去過,還沒玩夠?一下車就直奔舞場,可真有出息!”
譚寶俊笑:“這你就不懂了吧,玩兒也是門學問,我家老頭子把我安排到工務局,我這不得做做功課嘛,工務局那幫老外可比我會玩多了,我要在裏麵站穩腳跟,少不了跟著應酬交際,哪裏像你林大醫生,能在醫院上班落個清淨。再說山川風月,處處皆有不同,我在賞花看月之前賞賞美人,看看歌舞,這不是人之常情嘛。”
林練江嗤笑一聲:“愛玩就愛玩,找什麽冠冕堂皇的借口。”
譚寶俊被拆穿了也不惱:“還是你了解我,人生得意須盡歡嘛,出來玩,高興就好了,想那麽多幹什麽,不過今天雖然挺開心的,可還是有些遺憾,本來還想找剛才那位跳舞的小姐一起跳支舞的,誰知道她已經走了。”
林練江看向他:“剛才在舞池跳了好久的那位?”
譚寶俊點頭:“不過我剛剛去問經理了,經理說那位小姐姓沐,叫沐顏,以後說不得會經常過來的。”
林練江問:“她是這裏的陪舞?”
譚寶俊搖頭:“好像是,這我沒細問,看著倒不太像,不過別看蘇州是個小城市,可到底是江南,這美人兒長得可真是水靈,真真是哪裏都長得合我的心意,那一回首一蹙眉,嘖嘖……”
林練江打斷他:“行了,正經點兒,你家裏不是正給你相看親事呢,收收心吧!”
譚寶俊嘿嘿笑著看向林練江:“欸?練江,你以前可從不管我這些事的,怎麽今個兒這麽關心我?難不成,你也看中了剛才那美人?”
林練江站起身踢開他的腿:“起開,狗嘴裏吐不出象牙來,我不陪你玩了,你在這通宵吧,我回去睡了,接下來幾天,最好還是你玩你的,我逛我的,咱倆還是別在一處的好。”
譚寶俊喝了口酒放下酒杯,也站起身:“算了,我也有些困了,跟你一起回吧”,說著,他拿起搭在沙發背上的外套,跟在林練江後麵往隔壁走。
兩人在飯店大廳等電梯的時候,譚寶俊突然想起來什麽,就問林練江:“欸?你們家婉黎在英國呆了有兩三年了吧,怎麽,還不打算回來嗎?我媽前幾天幫我尋摸媳婦的時候還說起她呢。”
林練江轉頭:“你可離我妹妹遠一點,別想打她的注意啊!”
譚寶俊:“你把我當成什麽人了,跟你一樣,我也是把她當妹妹看的,隻是關心一下而已,她一個女孩子,在外麵呆了那麽久也該回來了吧。”
林練江:“這還有點樣子,她上次來信的時候說是六月份畢業,打算到時候從利物浦做遠洋遊輪回來。”
“哦,那也快了,現在都三月份了”。
說著,兩人坐上電梯,各自回房休息了。
第二天依然是個大晴天,沐顏一大早起來跟張銀花做了交接,拿到院落鑰匙後,她就退房走了。
到賣鎖的鋪子重新買了把大銅鎖,簡單吃了兩個包子,她就急急忙忙去了新租的院子。
雖然院子原本的鎖子還好好的,但為了以防萬一,沐顏還是換上自己買的那把。
昨天來看的時候,院子裏的雜草長得老高了,落葉枯枝也散落一地,今天一看就大不一樣了,滿院的雜草落葉被人清得幹幹淨淨,井簷上的青苔也不見了,屋裏應該是掃洗過,桌上連一點兒灰印都沒有。
這家人可真不錯。
從東側的堂屋搬了把四四方方的小桌子放在院門不遠處,再拿來一把凳子,沐顏坐下歇了沒一會兒,就有人上門了。
是兩個相攜而來的女孩,沒怎麽化妝,看著挺年輕的,先在院門那裏探首往裏看了一下,才遲疑著走進來。
沐顏立馬站起來迎上去:“兩位小姐是來報名的嗎?”
“嗯,是的,昨晚是你給我們遞的卡片吧?”
沐顏:“沒錯沒錯,是我,您兩位稍等,我去拿兩個板凳來,咱們坐著說。”說著她進屋裏多拿了幾個板凳出來,三人坐下說話。
沐顏:“昨天的場合說話不太方便,隻大致跟你們介紹了我這裏,那我現在跟你們具體說說?”
兩人點頭,於是沐顏接著說。
“我這裏的教學是分期進行的,一期是15天,每天的上課時間是早上九點到下午三點,中間十二點到一點是午飯時間,你們也知道,舞廳一般四點就開門了,所以學歸學,不能耽擱你們賺錢,學的內容包括基礎熱身,協調性訓練,軟度韌性訓練,舞蹈基本功訓練,舞步訓練,動作組合,成品舞蹈這些,種類嘛,基本上涵蓋了所有舞種,拉丁、爵士、華爾茲、倫巴還有常見的慢三慢四,快三快四。”
“費用是統一的,一期15天是30塊錢,本來想著分成大課和小課的,但那樣時間不好安排,所以就全都按照這樣的標準上課收費,要是需要額外學習或者訓練的,可以在教學時間之外再做安排,當然收費也是要相應增加的……”
沐顏詳細向兩人把規矩解釋清楚了,沒有過多猶豫,兩個小姐姐各自交了30塊錢。
登記好兩人的信息,把寫好的學費收條交給對方,送她們出門的時候,沐顏叮囑道:“後天正式開課,來的時候可以穿個稍微寬鬆舒服點的衣服,那樣好活動一些,要是家裏有專門的舞蹈練功服也可以。”
看著兩人走遠,沐顏興奮地在地上蹦了起來,才這麽一小會兒就已經入賬60塊錢了,而且這隻是15天的學費,果然不管什麽時候,辦培訓班都格外掙錢。
不過最重要的是舞女賺的多,所以舍得花,普通工人辛苦一個月才賺十來塊錢,她們一個月能賺兩三百,自然花起來大方了。
所以這客戶定位不就做得非常準了。
接下來一上午,沐顏陸陸續續又接待了十幾個人,隻要來了的,基本都報了名,到下午三點的時候,她粗略算了一下,已經收了510塊錢了,也就是說有17個人報了她第一期的培訓班。
Amazing,這還隻是半個月的收入而已,加上昨天賺到的50塊,刨去房租,她手裏差不多有555塊左右,沐顏萬萬沒想到,有朝一日自己竟然能靠在民國辦舞蹈班發家致富。
在現代辦個培訓班光資質問題就卡死了很多人,還要應付各種部門的檢查,在這裏就簡單多了,本就是兵荒馬亂的年代,蘇州今個兒在這一派的治下,明個兒可能就換了一幫長官,政府部門的人,好多都是混工資的,隻要不冒頭,誰管你幹什麽。
沐顏小心翼翼地把錢用手帕包起來,再把手帕斜塞進襪子裏,也別嫌醃臢了,這麽大筆錢,安全最重要。
打量了一下,從外麵看不出什麽來,沐顏試著走了兩步,感覺還行,就這樣吧。
後天正式開班授課,沐顏準備今天回小鎮,到繅絲廠勸哥哥辭掉工作。
繅絲廠的工作太辛苦了,沐蘇城雖然從來不跟她說這些,可房東陳大娘早年就在繅絲廠做工,前幾天跟沐顏閑聊的時候,她就提到了一些。
說是廠裏繅絲機的轉動要靠手搖,廠裏沒有專門的水塔,繅絲用的熱水和揚返間翻絲的溫度控製,都要靠工人自己砌灶燒熱水,剝綿、選繭、繅絲、揚返、整理、煮絲、打包……一個人經常當成好幾個人用,在裏麵待得超過七八年,那雙手基本就算是廢了。
算起來,沐蘇城已經在那兒做工有四年了,他那雙手上的紅腫幾乎就沒下去過。
不說這些,最讓沐顏揪心的其實是原書裏的棉紡廠大火,雖然她已經盡量提醒了哥哥,但始終還是為他懸著心,這次正好趁這個機會讓他辭職。
她了解哥哥的性子,哪怕心裏有疑慮,他還是會聽她的,他根本不會放心讓她這個妹妹一個人住在蘇州城的。
這幾年,沐蘇城心裏一直很懊悔,他覺得是自己沒看好妹妹,才導致她被騙去上海,遭遇了不好的事情,所以他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了。
沐顏收拾好東西,鎖上門,在路口叫了輛人力車送她去火車站。
蘇州火車站聽說是1908年建成的,昨天她來的時候心裏裝著事兒,也沒心情四處打量,現在才發現這裏正在修車站廣場,好多苦力正拉著架子車填土。
滬寧鐵路蘇州段開通後,這邊人流就變得越來越多,沐顏排隊買了車票,等車的時候四處打量了一下,發現這裏穿著講究的先生小姐不多,更多的人穿著打了補丁的對襟褂子,下身是打著綁腿的深色褲子,腳上蹬著老布鞋,今天天氣好,很多人都脫了上麵套著的那層薄襖,三五成群圍在一起。
上車之後,沐顏找到自己的車廂,在流動餐車那兒買了份飯囫圇吃了,然後到站下車改乘渡船,趕在五點前到了沐蘇城工作的繅絲廠門口。
這個點兒是工作時間,繅絲廠大約是五點半放工人出來吃晚飯,吃完晚飯有的人直接回家,有的人為了多掙兩三塊錢,選擇回廠裏做工到八點,沐蘇城就是這一撥人。
他原本的工資是十一塊錢,因為晚上多幹兩個小時,所以才能拿十三塊錢。
繅絲廠不讓外人隨便進去,所以沐顏決定在門口等哥哥出來吃飯,她閑著沒事兒,就往棉紡廠那邊走了幾步。
離得近了,隱約聽見一個粗糲的男聲在大聲訓斥著什麽。
“你是不是找死啊,我有沒有掰著耳朵告訴你不能抽煙,你小子看個倉庫,這麽輕省的活兒也做不來,是不是不想幹了……”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