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天成

  敬王是一直跟著謝遠往宮中去的。


  謝含英原本是想與謝遠多說些話,順便能讓謝遠欽佩乃至願意追隨他,當然更好。


  可是,敬王寸步不離的和謝遠走在一起。


  父子二人並沒有太多言語。


  謝遠雖然不怎麼看得上敬王身為父親的品行,但是,他卻很是清楚敬王有奪嫡之能,狡詐多智,絕非能輕易對付的人。


  因此謝遠在不了解敬王的性子前,並不怎敢主動和敬王說話。


  而敬王對謝遠則是頗有些複雜。於敬王本心,他一來並不希望自己的這個污點存在,二來謝遠歸來,就意味著敬王府的世子之位必然要更迭,可是,江家本就是新貴,經過從前那一遭,家中本就無人了,而馬家則是世家大族,且族中還有將才,敬王根本就不必費心,就知道自己心中所期待的世子該是哪一個。甚至為此,敬王故意縱容了馬家對一路北上的謝遠等人出手,直到敬王發現謝遠並沒有傻傻的選擇獨自北上,更直接忽略了太子派去的與謝遠相商的人,而是在利用冊頁書將自己的名聲打出去后,立刻就跟著大師兄秦威一齊上路,來了長安。而追殺謝遠的人,除了馬家人,還有其他人時,敬王終於不得不出手——他終究是為人父,並不願意直接動手殺了謝遠,更不能看著自己計劃以外的人動手殺了謝遠,因此只能出手護著謝遠,讓謝遠一路上再沒遇到過太大的危險。


  敬王沒見到謝遠之前,雖聽說過謝遠和自己容貌相似,也聽說過謝遠聰慧,天生過目不忘,又因愛書,而想出冊書的主意,機敏異常,可是,那終究只是一個他從未見過的兒子而已。而敬王的兒子雖然不多,但也不缺,因此在沒見過謝遠之前,敬王覺得,就是謝遠真的死了,他亦無妨。


  不過,在見過謝遠和他七八分像的容貌,並親自拷問了謝遠的功課後,敬王突然不那麼想了。


  敬王本就有識人之能,是以才能在當初元朔帝帶著長子、次子去建功立業、自己被丟在北地時,還能為元朔帝推舉諸多人才,並留下自己該留下的人才,讓他在當初突然不被元朔帝喜歡的時候,依舊能夠駐守北地,得封藩王。


  敬王既能識人才,自然是也能看得出自己兒子們的情形的。於敬王而言,馬氏所出的長子謝瑾然今歲才只有五歲,但小小年紀卻已看得出其乃端方君子,謙遜有禮,作為世子,謝瑾然已然足夠。


  而謝遠……


  敬王神色複雜的又低頭問謝遠:「你弓馬如何?可曾讀過兵書?」


  謝遠一板一眼答道:「兒已能騎馬獵殺百步之外的幼小活物,弓馬之上,雖不曾得老師誇讚,卻也不曾被責罵不堪。至於兵書,除了老師教導的之外,兒也頗讀了一些老師藏書里的兵書。」


  敬王來了興趣,道:「哦?你將來想要上戰場?」


  謝遠很認真的抬頭看敬王,一雙眸子黑亮清澈:「凡犯我國境、欺我百姓的蠻夷,皆為惡人!兒願為聖人馬前卒,將之驅除,護大慶百姓平安喜樂!」


  敬王驀地頓住了腳步。


  謝含英亦停了下來,側首緊緊盯住了謝遠。


  謝容英懵懵懂懂,也仰頭看謝遠。


  謝遠神色半分未動,任由他們看。


  末了還是謝含英按捺不住,追問道:「阿遠將來,想做將軍?戍守邊境?」


  敬王不語,卻也緊盯著謝遠的臉,彷彿要看透謝遠所說,是否是真心之語。


  謝遠道:「金戈鐵馬,護佑百姓,保我大慶江山,確是我心中所願。」


  謝含英與敬王便不說話了,只一心往前走。


  謝容英今年才五歲,又因並非嫡長,太子生前為謝容英好,便有意教的他懵懂天真一些,便根本看不懂自己的兄長在說甚麼,在做甚麼,只傻呵呵的牽著謝含英的手,乖乖的跟在身側。


  幾人一路快走,很快就到了元朔帝現下所在的宮殿。


  元朔帝為人豪爽,又因年紀漸長,因此私下裡並不繼續跪坐,而此刻僅僅是盤膝坐在胡床之上,看著字寫得很大的奏摺——很顯然,他的臣子,至少還知曉他的確年歲大了,奏摺上的字也是寫得極大的。


  元朔帝神色中露出一絲滿意,可是,等到他看到下一章請求他重新立太子,以正國綱的時候,臉色立刻難看起來。


  謝遠等人,就是這個時候進的內殿。


  元朔帝臉色難看的拿著一本奏摺,聽到內侍通報,聲音里還帶著一絲壓抑的怒火:「讓他們進來!」


  內侍姓郝名善,聞言卻是有些激動的抬頭看了元朔帝一眼。


  ——這並不合規矩,也不合郝善平日的謹小慎微。


  然而元朔帝因著近日看到了太多請立太子廢皇太孫的摺子有些惱了,因此雖瞧見郝善似是有話說,也只是眯眼瞧了郝善一眼。


  郝善能跟隨元朔帝多年,憑的就是那一份天生的眼力勁,見狀立刻低頭躬身退了出去。


  ——倒也罷了,待到聖人親眼見了那個孩子,大約……心情也就會立刻好起來了。


  元朔帝此刻自然不知郝善心中所想,而謝遠則是微微有些緊張的站在殿外。元朔帝乃是一國之君,還是從藩王反叛一舉成的皇帝。這樣的皇帝,定然是不好相與的。


  謝遠縱然是穿來的,縱然知曉這具身體和元朔帝是嫡親的祖孫,然而皇家無父子,又哪裡來的祖孫?因此謝遠此刻正是打起了十二萬分的精神。


  郝善從內殿出來,就笑道:「聖人正等著呢,幾位殿下,請——」


  他的目光,最後落在了謝遠身上。


  謝遠抬頭看了他一眼,心說,莫非還要打賞?可是,這樣眾目睽睽之下,打賞合適么?


  敬王卻是比謝遠要更加了解郝善,見郝善眉目慈愛的看向謝遠,眉心一皺,只是此刻並不方便說些甚麼,只第一次伸出手,在謝遠腦袋上和善親切的揉了一下,就欲要牽謝遠的手。


  謝遠心知敬王此舉只是想要做給元朔帝看,而自己又顯然沒有拒絕的權力,因此便伸出了手,任由敬王握著。


  一行人很快進了內殿。


  時至冬月,長安城已經有些冷了,元朔帝剛剛失去了太子,又年紀漸長,便在內殿放了幾個火盆。


  謝遠一進去,就覺內殿彷彿溫暖如春。


  他俯身便和敬王、太孫、太孫之弟謝容英一起下拜,口中卻只稱聖人,並不敢立刻就稱阿翁。


  然而他們下跪數息后,仍舊沒有聞得元朔帝喊起的聲音。


  謝遠是頭一次見元朔帝,都發覺出了不對勁,更何況是和元朔帝親近非常的皇太孫謝含英等人?


  謝含英素來受元朔帝寵愛,年紀又小,尚且定力不足,因此就悄悄抬了頭,想去看阿翁是怎麼了。


  結果……


  他一抬頭,就瞧見阿翁已經從胡床上站了起來,鞋子都沒有穿,就這麼站在那裡,雙目微紅,怔怔的看向……謝遠的方向。


  神色,很是激動。


  謝含英見過因阿爹的病而憤怒悲傷的元朔帝,見過待自己溫和慈愛的元朔帝,也見過對待臣子或嚴肅或冷笑或斥責或和善的元朔帝,卻從不曾見過如此忘了帝王身份,一臉激動的元朔帝。


  他張了張嘴,有心想說些甚麼,可惜,沒等他想要說的說出口,就見元朔帝已經按捺住了眼中的那絲激動,重新坐回胡床之上,面色平靜的開口:「都起罷。」


  謝遠等人這才起身。


  元朔帝拳頭一緊,目光根本是不受控制的落在了謝遠身上,聲音裡帶了幾分急切的開口:「這便是阿遠?我的好孫兒?」


  謝遠一怔,不意元朔帝初初就認下了他,畢竟,元朔帝不喜敬王是世人早就知道的事情,而他是敬王之子,且還是江氏在蜀地所生的,他竟沒料到,元朔帝竟是一口就認下了他。


  他依照從遠山先生那裡學來的禮儀,端端正正的再叩首後起身,兩手交叉,放於身前,目光盯著一丈遠處的一塊石板,並不用哭泣表達自己能夠被元朔帝認回的喜悅,更是連半分的受寵若驚之色都無,只平靜的站在原處,不言不語,不喜不怒。


  元朔帝只覺心中更加歡喜。然而他終究是帝王,努力剋制住自己的心喜,先詢問了敬王與太孫一些事情,又與謝容英說了些話,到了最後,才又將目光移到了謝遠身上,道:「阿遠是么?阿翁年紀大了,眼睛不好,你走過來,來阿翁身邊,讓阿翁好生看看你。」


  謝遠便依言上前走去,站在距離元朔帝三步遠的地方,站定。


  元朔帝卻是伸出手,一把將謝遠拉到了自己身前很近的地方,伸出手去摸謝遠的臉。


  像,真的,太像了。


  元朔帝幾乎無法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原本第一眼瞧見時,元朔帝就覺那是自己最驕傲的長子回來了!因不舍自己這個可憐的老父,所以回來看他了!


  待他問了謝遠幾句話,發現謝遠行止有度,不驕不躁,禮法規矩樣樣不缺時,就更加按捺不住,將人叫到近前來細看了。


  「好,好,好!」元朔帝將謝遠細細打量了一番,忍不住感激上天垂憐,竟是真的將他的天成送回來給他了么?

  謝遠心中皺眉,面上卻只兀自板著臉,並不肯露出一絲孩子氣或好奇之色。


  元朔帝就越發滿意了,不禁又拉著謝遠的手,問起他的功課學業,弓馬可好。


  謝遠一一答了。


  元朔帝想到謝遠和太子謝玉斐一樣的過目不忘的本事,不禁開始按照一直在宮中被認真教養的五歲的謝容英的進度拷問起謝遠來——畢竟,那位遠山先生不喜謝遠的事情,元朔帝明顯是聽說過的,且謝遠之前一直是長於婦人之手,便只覺謝遠大約和被精心教養的謝容英差不多的水平,便以謝容英的學業程度考謝遠。


  謝遠自然回答的輕鬆。


  元朔帝不意如此,頓了頓,又開始逐漸增加難度考謝遠,結果,待到他將難度提高到十七歲的四子顯王的水平時,謝遠才終於面露難色。


  元朔帝心中已然震驚不已,而一旁旁聽的敬王與謝含英亦是驚駭不已。


  他們顯然都沒有想到,這個在山野鄉村長大的孩子,僅僅上了兩三年學的孩子,竟然能聰慧通透到這種程度。


  元朔帝想到自己的太子,亦是小小年紀聰慧絕倫,然而他的太子與旁人不同,雖在功課學業上出色,志向卻在疆場,不禁又問起了謝遠的弓馬和將來的志向。


  謝遠按照之前回答敬王的話答了,又道:「從前不知自己身世時,孫兒原想學得文武藝,報與帝王家,方不負數年所學;後知曉自己身世,聽聞阿翁少年時為護衛北地百姓,祛除蠻夷,立下赫赫戰功,護衛了無數百姓安危。孫兒便心有一願。」


  元朔帝道:「我孫兒有何心愿?無論是甚麼,阿翁必定為我孫兒達成!君無戲言,阿翁絕不哄騙我好孫兒。」


  謝遠聞言一頓,才按照自己的想法,後退一步,抬頭看向元朔帝,一字一頓道:「謝遠願為聖人馬前卒,驅盡蠻夷,征戰沙場,駐守邊境,護衛一方百姓平安喜樂,此志不渝!」


  元朔帝原本還微笑著聽著,等謝遠說完這番話后,他便立刻站了起來。


  他看著眼前的小小少年,彷彿看到了三十幾年前,他的長子,亦是這般年紀,這般模樣,驕傲的站在那裡,說將來要做他的馬前卒,要為他打仗,要驅盡蠻夷,要金戈鐵馬,要護佑一方百姓,要為他解憂……


  元朔帝忽然大笑三聲,連道:「好,好,好!」


  然後掩去眼角的一絲濕.潤,復又在胡床坐下,招了招手,將謝遠置於膝上,又細細詢問謝遠在蜀地的生活,全然不顧敬王與太孫謝含英滿臉的震驚之色。


  縱然心底知曉謝遠根本不可能是長子天成,可是,那又如何呢?

  元朔帝寧可將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孫兒謝遠,當成是天成的轉世來寵愛,讓謝遠一世無憂,得償所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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