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梨渦

  謝遠顯然沒有料到元朔帝竟會對他這樣的……慈愛。


  他心中懷疑且猶豫,但很顯然,他甚麼話都不能問出來,至少,不能問元朔帝。


  元朔帝已經不再問謝遠的功課了,反而開始詢問謝遠的喜好,平時喜歡何種吃食,喜歡何種物件,喜歡何種遊戲,喜歡何種書,喜歡甚麼樣的隨從丫鬟,喜歡何種顏色的衣裳鞋襪……


  總之,但凡是謝遠平日生活的點滴,元朔帝竟統統都想到了,並讓郝善在一旁好生記著,省的他老了忘記了,好讓郝善記得。


  郝善心中哭笑不得,聖人老了,他也老了啊。說來,他今歲也有五十了。好在他本就是靠著自己的細心、忠厚和好記性才在聖人身邊站住腳跟的,而謝遠其實也不怎麼挑剔,因此郝善用了心記,便也很快將那些喜好記了下來。


  元朔帝聽得謝遠說完,就心疼到:「朕的阿遠在外頭真真是吃了大苦頭了,喜歡的東西都只是平民百姓喜歡的,那些宮裡的山珍海味,朕的阿遠,怕是還不曾瞧見過。」


  謝遠心中猜測,元朔帝下一句話,大約就是要吩咐擺膳時豐厚一些,結果,就聽元朔帝開口。


  「朕的阿遠吃了這般多的苦頭,朕理應補償阿遠。」元朔帝頗為理直氣壯的道,「阿遠本就是玉衡的嫡長子,將來理應繼承王位,當為世子。這是阿遠應得的。只是應得之物之外,朕的阿遠吃了太多苦頭,朕再補給阿遠江南一帶百傾良田,鹽田二十傾,再賜黃金三千兩,銀萬兩,銅錢十箱,別院一座,裡頭的布置,俱都按照……郡王規格安置,尤其筆墨紙硯,琴棋弓箭俱都從朕的私庫里出,還有……」


  元朔帝一張口,就說了一大通的賞賜,令周圍除了郝善以外的其餘人,俱都呆住。要知道,元朔帝向來簡樸,自己的日常膳食也不過是十八道菜而已,尋常賞賜至多也就是百兩黃金,可是這一次……竟一次就賞賜了謝遠這樣多的東西,還有東西要從元朔帝的私庫里出……


  史官捧著竹簡,亦呆愣在原地,連記述之事都忘了。


  敬王和謝含英更是神色複雜到難看。


  反而是謝遠先回過神來,從元朔帝膝上爬了下來,俯身跪倒,道:「阿翁的賞賜讓孫兒心中歡喜。只是……阿爹之前為阿弟瑾然請命世子時,俱是按照規矩禮法而來,瑾然亦無任何過錯,阿姨馬氏亦無不堪之處,按照禮法,自不該廢其世子之位。且孫兒之志向,在疆場之上,而疆場之上最易積攢功德,孫兒不才,卻也願意以自己的本事掙得爵位,因此敬王府世子之位,還請阿翁依舊給瑾然阿弟。」


  元朔帝聽罷,只覺自己這個孫兒,當真是千好萬好,和當年的天成一般的乖巧懂事,胸懷大志卻又能海納百川,有容人之能,當真不愧是他的血脈。


  而敬王微微低頭,臉色越發難看起來——他看好的世子當然是謝瑾然,可是,留在長安為質的人,卻不能是五歲尚未定了性子的謝瑾然。他不捨得他看好的繼承人被教壞了。


  因此敬王只猶豫了須臾時間,便亦俯身跪下,道:「當初江氏母子幾個失蹤時,兒驟失髮妻幼女,痛苦非常,花了整整一年時間遍尋江氏母子未果后,思及彼時戰亂不斷,江氏母子身邊又無人護佑,身子柔弱,如何能撐得過這一年的時日?又思及彼時江氏並未誕下男嬰,其腹中雙胎,也被王府良醫診治為皆是女兒,且府中事務繁忙,兒終究是男子,府內雜物,兒終究不勝其擾,只得續娶馬氏。待馬氏之子四歲時,兒所派去尋找江氏母子之人依舊不曾出現,這才為馬氏之子請立世子之位。然,繼室於原配面前,本就該行妾室之禮,其子自然比不得原配之子貴重……」


  敬王說到此處,頓了頓,接著道,「是以按照規矩禮法,敬王府的世子自然該是阿遠。馬氏溫良恭儉,瑾然乖巧伶俐,自會懂得其中道理,定會將世子之位讓與阿遠。是以,兒求阿爹,將敬王府之子之位給阿遠。」


  說罷,就是三叩首。


  謝遠其實原本對是否接受世子之位就在兩可之間。畢竟,接受與不接受,都是有利有弊,謝遠本想著來了長安視情況而定,剛剛說的那番話,其實……也就是說說而已。當初元朔帝登基,還經歷了三請三讓,古人皆是如此,謝遠當然也就不能免俗。


  只是,待謝遠聽到了敬王的這番話后,微微蹙眉,緊接著開口道:「那是瑾然的爵位,孫兒繼位兄長,便不該爭搶,使瑾然不得不將爵位讓與孫兒。」然後也開始磕頭。


  元朔帝雖喜愛謝遠非常,卻也絕非昏君,見狀微微眯了眯眼,待瞧見謝遠連著磕了四五個頭后,心中終究不舍,這才對著敬王開口:「老三家的事情終究與旁人不同,既如此,便容后再議。」然後又慈愛的看向謝遠,親自上前將謝遠扶起,道,「好孩子,朕賞賜給你的,你自該拿著。只是爵位一事複雜,前無例子……且讓朝中再議一議。不過,爵位不給了,其餘東西,阿遠還要拿著。」


  謝遠正要說好,就聽元朔帝又皺眉道:「唔,朕暫時不能給阿遠爵位,總要給阿遠些別的補償才是,阿遠,你可有甚想要的東西?」


  謝遠心中一動。


  幾個阿姐的郡主封號本就是應該的,至於親事……元朔帝連太子之女的親事都不管,想來也不太願意管敬王之女的親事。而且,婚姻大事,向來是父母之命,他卻也不好在敬王並沒有利用幾個阿姐親事的時候就這樣莽撞的插手。


  因此謝遠微微抿唇,想了想,就小聲開口:「孫兒樣樣都好,只是……當年在蜀地時,孫兒第一次去山林打獵,不意與家僕失散,且受了輕傷,行動不便,在山林深處呆了一夜。……最後是一個被白狼養大的孩子救了孫兒,在孫兒身邊守了一日一夜。他很好,雖懵懂頑皮,卻也肯聽孫兒的話,孫兒因他曾守護過孫兒,為他取名阿守。孫兒因被阿守救過,便時常去看他,他從未傷害過孫兒。前段時間,孫兒決意來長安之前,阿守因小腿受傷,門牙掉了,他自己又自覺自己是狼,誤以為腿不能跑跳,牙不能嘶啞獵物后,自己便會死掉,便被孫兒哄著一起來了長安。孫兒……已經認了他做義弟,決意好生照顧他到長大。」


  元朔帝微微一怔。


  他其實早就知曉了謝遠這幾年來做過和經歷過的事情,那個狼孩阿守,他也是知道的。只是,他原本只看懂了記述在逐漸上的文字,彼時只覺那狼孩頑劣,必然不堪,謝遠與狼孩為伍,還與其義結金蘭,當真是小孩心性。


  可是,今日再聽謝遠說出那些事情,元朔帝卻覺得,他的這個好孫兒,當真是心善聰明之人。若非心善,豈會如此照拂一個狼孩?若非聰明,豈會在拒絕世子之位后,反倒提起這樣一個不輕不重但卻極有可能影響謝遠自己繼承世子之位的要求?


  元朔帝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心憂,然而,眼前的謝遠當真是太像他的天成,又太過出色,元朔帝著實是不願意拂了他的意,於是隨意道:「既是阿遠的兄弟,又是狼孩歸順,且還有救皇孫之功,那朕便賜他從五品的開國縣男,府邸一座,阿遠說,可好?」


  至於食邑和金銀等等,當然是全部都沒有。


  可即便是這樣,已經足夠謝遠高興了。


  他雖是從那個人人平等的世界穿來的,並不歧視任何人。但是,很顯然的,這個世上的人並沒有如此想。他總歸要給阿守一個身份才是。


  元朔帝能頂著御史的奏摺給阿守一個空頭爵位,已然足夠讓謝遠心中喜悅的了。


  「孫兒替阿守,多謝阿翁!」


  謝遠俯身再拜,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大,竟是露出一個小小的梨渦來。


  太子謝玉斐是沒有梨渦的,可是,元朔帝的髮妻卻是不笑時端莊大方,一笑時兩個梨渦就會露出來,頗有些俏皮可愛。


  元朔帝盯著謝遠的梨渦看了一會,看向謝遠的目光越發柔和了。


  ——他想,他是真的相信,眼前這個孫兒,當真是上蒼為了補償他而送來的珍寶了。


  謝遠極其敏銳,立刻發現了元朔帝在看他的梨渦,便道:「孫兒的雙生阿姐,她臉上有兩個梨渦。」然後故意鼓了鼓臉,氣道,「阿姐只是比孫兒早出生了一小會,就比孫兒多了一個梨渦,阿翁你瞧,這是不是不公平?」


  元朔帝大笑,又親自將謝遠扶起來,置於膝上,笑著嘆道:「公不公平不知道,不過……你那個雙生阿姐若真有兩個梨渦,那便定會像你阿婆。」


  敬王面上有一瞬間的難堪。


  元朔帝所言之人,乃是其髮妻,而不是其第二任繼室——敬王的阿娘。


  謝遠到底對長安局勢不甚分明,便也只說笑了一句,便又老實起來,見元朔帝只一心與他說話,謝遠便只能將話引到謝容英身上——顯然,他是最合適的那一位。


  元朔帝在心中再次誇讚謝遠,待他忍不住又想在面上繼續誇謝遠時,就見郝善出去一趟,面色有些古怪的帶了皇後身邊的內侍總管過來。


  元朔帝微微皺眉,就見那清寧宮的內侍總管行禮之後,戰戰兢兢道:「娘子那裡,出了些事情,娘子不敢決斷,讓奴來詢問聖人處置法子。」微微等了一會,見元朔帝根本沒有坑一聲,那內侍總管只得苦著臉接著將清寧宮裡發生的事情說了一通,道,「……樂婉公主聞得敬王府的幾位小娘子回來了,心喜之下,趕了過來,路上正好碰上了趕來的敬王妃,便一起去了清寧宮。待到了清寧宮,敬王府新來的小娘子便給樂婉公主行禮,樂婉公主也給了賞賜。只是、只是,幾位小娘子給公主行過禮后,卻不肯給敬王妃行禮,樂婉公主見狀便斥責了幾位小娘子幾句,言下之意要罰她們,結果……敬王府的四娘,便率先站了出來,喚了敬王妃……阿姨。」


  大慶朝風俗,子女喚父親妾室,皆為阿姨。四娘則是指的謝遠的四姐謝念。


  眾人一愣,敬王和謝含英深深的看向謝遠——方才,謝遠在言語之中,也直接稱呼馬氏為「阿姨」,連敬王妃三個字都不屑稱呼。


  元朔帝聞言,卻是大笑,拍著謝遠的小肩膀道:「不愧是龍鳳胎,你二人,果真是一般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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