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8
時空穿梭機1.0版被判定為失敗品。這個結果當然無法令人滿意,但勉強還在北歸的接受範圍內。「時空穿梭機」不是簡簡單單就能造出來的發明,這點他早已做好了心理準備。
耐著性子,在接下來的四個月里,他先後研發了四個版本的時空穿梭機,但很遺憾,沒有一個能真正派上用場。
時間走到2024年8月,藏匿於利貝諾人工島上的「圓舞號」宇宙飛船主體工程已經接近竣工,但時空穿梭機的設計圖還在一次次地推倒重來。
七個月零十二天,實驗記錄上,數千個「失敗」,似一張張嘲諷的臉。
旁人看不出來北歸在想什麼,但他自己很清楚,胸口的空洞越來越深了。
「寒露」這天,風輕雲淡,北歸獨自前往機械開發室,推開金屬門,發現修生生正站在即將組裝完成的6.0版時空穿梭機前。
最初提議建造時空穿梭機的是修生生,可工程正式開始之後,他卻很少過問機器的事。用簡妮的話說,術業有專攻,像修生生這種文科生,就算天天泡在機房也起不了什麼積極作用——修生生本人大約沒聽過這句吐槽,但他確實極少來機械開發室,因此北歸陡然見到他,還愣了一下,才不露聲色地走過去。
黑髮青年一手握著一枚造型奇特的懷錶,另一隻手落在機器的刻度儀上,神情若有所思,聽到腳步聲,偏過頭看了北歸一眼,算是打了招呼,然後說:「這一版的外形,和阿提肯說的那個,很接近了。」
「光『形似』沒用,重點是『內核』。」
北歸的聲音里沒什麼情緒。這些日子他成天和冷冰冰的金屬零件打交道,金屬的陰冷似乎也滲進了身體里。他走到修生生身旁,皺著眉看向機器:「如果阿提肯能更有用點,我或許已經成功了。」
信息匱乏讓他走了很多彎路,能在短短七個月里做到這個程度,說實話他也很佩服自己……但這不算什麼。他要的不是自我滿足,而是那個切實的結果……成功地製造出時空穿梭機,然後帶回唐千鶴,除此之外全是廢話。
「有時『形式』也是『實質』的一部分啊。」修生生反過來安慰他,語氣輕鬆得很,「說不定這一版就是最終版了。」
北歸瞥了他一眼。「……但願吧。」
有時他很難理解這個人的態度。從兩人決定開發時空穿梭機到現在,修生生太冷靜了,冷靜得彷彿他只是在單純地進行一項科研投資,無論結果好壞,都不會對他造成太大影響。
可北歸忘不了,就在去年八月,他親眼見到修生生因為敗血症而休克,而敗血症的起因是他喝了太多死血……那些血全是從唐千鶴的身體里流出來的。
誰會想到修生生那樣的人,會為了印證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將自己的性命懸於鋼刀上。如果他真的死在敗血症手裡,那他就是有史以來死法最窩囊的ss級天人,絕對會被寫進天人帝國編年史里,讓後人指指點點,笑掉大牙。
不過也多虧了他只失控了那一次,此後一直很冷靜,所以才有了「製造時間穿梭機」這個策劃案,並且在往後的歲月里,不論其他人如何動搖和質疑,他的態度始終如一,頂住所有壓力,堅持將策劃案進行到底。
說實話,連北歸自己都不敢篤定時空穿梭機能研發成功,他們能從時間的長河裡撈出那個女孩……但這種時候,他當然選擇和修生生統一戰線。
——說起來,如果真的成功了,有什麼地方是他能帶著唐千鶴過二人世界,而修生生絕對無法找到的呢?
這麼想著的北歸,隱晦地瞟了修生生一眼,隨即調轉眸子,將一個零件安到了機器的左翼,上下打量兩眼:這麼看來,這玩意就和阿提肯描述的「時空穿梭機」更像了。
那一秒,北歸完全沒料到接下來發生的事——刺眼白芒從機器內部向外爆開,他先是一愣,接著下意識地想用瞬移脫離,卻發現異能不起作用。
「什……」
睜大了眼,北歸看到那白芒以時空機器為圓心,急劇擴大,吞噬了自己和修生生。
一瞬的死寂,又冷又靜,似深冬的山谷,下一秒,北歸覺得自己被拋進了本世紀最恐怖的海嘯里,天旋地轉。
他咬緊了牙,大腦震顫,不僅因為空間在劇烈變動,也因為他想到了某個可能性,精神被愉悅浸泡著,於是身體上的痛苦似乎也不算什麼了。
想穿越時間的洪流,總得付出些代價。
「時間的洪流」,這一刻北歸覺得這個比喻簡直絕妙,他確實感覺自己在洪流里旋轉扭曲,有幾次他感覺自己的腳背已經碰到了自己的鼻尖,他似乎還看到了自己的後腦勺……
北歸不知道自己此時看起來像什麼,但從光浪中的另一個人的神色來看,自己肯定也好不到哪裡去。
疼痛持續加劇,感官開始混亂,內臟全攪在了一起,十二指腸瑟瑟發抖地抱成一團,和灼痛的肺一起發出尖叫。
這種彷彿被巨人掐住身體的痛苦不知持續了多久,驀地所有壓力都消失了,氧氣重新湧進肺里。
北歸跪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息,邊喘邊咳,汗水滴在地上,洇成幾個小灰點,眼角餘光里,他看到修生生和他幾乎是完全相同的狀況。
有腳步聲自遠而近,向著這邊過來。北歸心裡一凜,手下用力一撐站了起來,抬眼望去,頓時愣了。
那個和他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停在離他五步遠的地方,笑得意味深長:「我還以為是誰呢……」
……
這裡是2030年,即末日後第十一年。
北歸他們製造時空穿梭機是為了回到2020年,將那時的唐千鶴拐帶到2024年,沒想到機器出了故障,反而將他們帶到了2030年。
2030年是什麼樣子呢?
首先,此時離地球末日只剩兩年,所以兩艘宇宙飛船都已全面竣工,隨時可以啟程飛向外太空;其次,地球上的喪屍已經全滅,它們的晶核成了宇宙飛船最佳能源;最後……唐千鶴活得好好的,沒病沒災,精神抖擻,快活似神仙……不過她本人必然是不肯同意這種說法的,否則她也不會在過去數年間策劃了大大小小數次死遁……
「前科累累。」2030年版的池小樓撇嘴,「最近一次把所有人都騙過了,大家都以為她死在那場空難里。」
八月的風從窗外吹進來,帶來縷縷熱度,2030年版的北歸靠在窗邊,攤攤手:「我們那時也想著建造『時空機』,而且我們做得比你們還好,我們真的在2020年開了個時空洞。」
他話語中的「你們」,指的當然是現在坐在客廳里的兩位遠方來客。
來自過去的修生生和北歸捧著熱茶,雙雙沉默。收到的信息量太大,他們都要整理一下思緒。
池小樓嘲笑2030年版的北歸:「但你們只會開洞,不懂怎麼把自己傳過去,所以還是他們比較厲害。」
2030年版的北歸立刻反駁:「他們是瞎貓碰上死耗子,我們那時候是真正造出時光機了哦?載人旅行也是早晚的事。而且後來千鶴不是真的『穿』過來了嗎。」
「對,『穿』到我家溫泉里,嚇了我一跳。」池小樓至今仍記得當時自己受到了多大驚嚇,更別說後來他因為「延誤軍機」(其實就是沒有第一時間把唐千鶴的消息告訴池上,還讓她再度失蹤了),被池上狠狠修理了一頓,簡直噩夢。
「……那麼,」北歸摩挲著杯壁,望向這個世界的自己,「最後你們從過去帶回了唐千鶴嗎?」
「嗯?沒有啊。」2030版的北歸回應得理所當然,「因為沒有必要嘛。她又沒有真死。」
池小樓在一旁補充:「她是『死遁』啦『死遁』。遁了半年,上個月終於捨得回來了……算她還有點良知。」
少年嘀咕著,探手從瓷盤裡拈了幾枚甜果,丟進嘴裡,邊嚼邊說:「其實我覺得你們也被她騙了,禍害遺千年,她沒這麼容易狗帶的,你們回去多檢查幾遍屍體吧,肯定是假貨。」
攥緊了茶杯,北歸露出一絲苦笑:「可惜,這個是真貨。」
池小樓聲音含糊不清:「她很厲害的,弄個高度相似的屍體不是難事,當初我們就是這麼被騙過去的。」
北歸的笑容愈發苦澀,看向修生生。修生生擱下了茶杯,嗓音淡淡:「我親手檢驗的,確實是本人。」
池小樓又拈了兩枚甜果,隨口問:「你怎麼檢驗的?」
「我喝了她的血。」
「哦,這樣啊……嗯?!」正要往嘴裡丟甜果的動作定住,池小樓驚奇地看著他:「你喝了她的血?」喝了死人的血?
明白他話里的隱意,修生生點了點頭。
池小樓暗暗抽了口氣,遲疑地看向2030年版的北歸,後者也是一臉驚愕,過了一會兒,才說:「……我先告訴你我這邊發生的事吧。」
——在這個世界里,唐千鶴偽造了一場空難,又在空難現場擺了一塊面目全非的「殘骸」。她真是下了血本,「殘骸」周圍的血全是她親手從自己胳膊里抽出來的;至於「殘骸」本身,則是唐千鶴從某個異能者那裡弄到的、與她本人的生物特徵百分百一致的「模擬人偶」,折斷了頭顱,澆上汽油燒得焦糊糊……這一番足以亂真的工作做下來,結果就是幾乎所有人都被她騙了過去……
只是「幾乎」,有一個人從頭到尾都清楚真相,這個人就是模擬人偶的製造者——池下。此人苦逼地被唐千鶴抓住了把柄,要挾他對那塊「殘骸」裝聾作啞。後來一切水落石出,他被憤怒的池上發配到了衣索比亞挖金礦……不過今天是池家女主人的生日,所以他被特批回烏明島為母親慶生。
恰巧,北歸和修生生這次時間穿越的降落地就在烏明島附近,於是一小時后,在池小樓的帶領下,兩人見到了正全神貫注打遊戲的池下。
窩在綿軟軟的沙發里,池下握著藍色掌機,耳機隔絕了外界一切聲音,眼睛眯成一條線直勾勾盯著遊戲屏幕,從他嘴裡不時吐出的不和諧單詞來看,大約正在打一個超出他能力範圍的戰鬥類game。
池小樓走過來,擼掉了他的耳機,立刻得到一個怒氣值滿點的瞪視,他不以為意,朝對方身後努努嘴,意思是「有人找你」。池下冷著臉轉頭望去,然後險些摔了掌機——池上對自家親兄弟還是留了幾分情面的,挖金礦什麼的雖然日子苦了點,挖著挖著也就習慣了……真正把池下整得欲哭無淚的,是修生生和北歸,其中北歸的報復尤其可怕……超可怕!!
恐怖的記憶瞬間就浮出腦海,並不知道眼前的兩人來自過去,還以為他們又過來找自己麻煩,池下一邊哆嗦著心臟,一邊怨憤地瞪向幼弟:為什麼一聲招呼都不打,就把這兩尊瘟神帶過來了?!
專業賣兄長十六年的池小樓聳聳肩:「你們慢慢聊,我先走了。」
他走得乾脆利落,池下痛恨地看著那道悠哉悠哉的背影,然後心不甘情不願地轉回頭,木著臉,等那兩人先開尊口。
「別緊張。」北歸笑得跟真的一樣,「只是有點事想問你……哦對了,在那之前,能讓我看看你的異能嗎?」
……
這趟時光之旅,最後以北歸和修生生兩人順利回到2024年而告終。
落地之後,北歸立刻趕往地下密室,打開金屬棺,寒氣撲面而來,他用力揮手,驅散那些白霧,然後看到了霧氣后的女孩。
還是那樣素白的臉,纖細的眉,整個人如同一張寥寥幾筆的白描,黯淡又可憐。額頭的彈孔觸目驚心。
他摸了摸她的臉,冷意從掌心傳進身體里,森寒透骨;他又握起她的手……
這隻手,冰冷僵硬,死氣沉沉。
這具身體,毫無疑問已經死了。
唐千鶴曾告訴他,她的身體無法自動修復物理傷害,他始終記得這一點,所以當年他一看到她額頭的槍傷,絕望頓時如洪水湧來。她失去呼吸,渾身冰冷,他將她放入金屬棺木,為她合上棺蓋……他告訴自己他一定會讓她活過來,可心裡卻有另一個聲音在低語,讓他別妄想了,這世上根本沒有活死人肉白骨的秘方。
他一直在與那個聲音對抗,直到今天……他知道,他必須做出決斷了。
抿著唇,北歸放下了那隻冰涼的手,接著探向唐千鶴的左胸,略一猶豫,還是刺了下去。
乾涸的身體流不出血液,卻有一抹晶瑩在心臟的位置閃爍,北歸僵了幾秒,然後垂著眼,指端用力,將那東西取了出來。
——一粒晶瑩剔透的晶核,紅棗大小,內部似乎流動著幽光。
和池下說的一樣。
異能者們不會凝結晶核,他們的能量存在於血液里,但唐千鶴卻是一個例外,她的能量太純粹了,以至當她升到s級之後,能量便凝出了實體。
那麼,這個果然是唐千鶴本人了。身體可以仿製,這枚獨一無二的晶核卻不造不得假……
是本人呢……並非李代桃僵,而是真正的,真正的唐千鶴……
北歸恍惚了一陣,回過神,咬咬牙,他伸出右手抓住了棺材的邊緣,手指蓄滿了力,卻又頓住,低著頭,最後望了棺中的女孩一眼。
「……一定會找到你。」
輕不可聞的喃喃落在空氣中,北歸閉上眼,用力合上棺蓋,旋身往外走,快步走出密室,感應門在他身後合上,自動落了鎖。
他一直走一直走,來到了太陽底下,慢慢頓住步子,然後低頭,看著自己的右手。
指尖還殘留著金屬棺的冰冷。掌心裡,那枚晶核賣力地展示著自己,存在感滿滿。
「——就是這個?」
修生生的聲音在前方響起,北歸合攏手指,將晶核納入掌心,抬眼看他。
沒有介意他「藏」起晶核的小動作,修生生只是平靜地告訴他:「文蓁在歐洲趕不回來,我讓簡妮在機場等我們。走吧。」
「……你都準備好了?」北歸問。
修生生反問:「你覺得我需要準備什麼?」
「……」
日光之下,黑髮青年的瞳仁平穩深邃,顯出一種沉靜的黑。
沉靜,是因為心中早已有了決斷,無論此行結果如何,都能從容接受。如願以償,當然值得欣喜,倘若希望落空……亦不會因此氣餒。
北歸默了一會兒,忽然笑了。
是啊,有什麼可準備的?如果她人在那裡,那他就將她帶回來;如果她不在那裡,那他就回到過去,將她從時間的長河裡撈出來……有了這枚從她身體里取出來的特殊晶核,今後研究時空機的時候,一定會事半功倍吧。
啊啊,竟然會覺得膽怯……他這半年還真是過得挺凄慘的,膽子都縮回去了。
那麼,去吧。
去烏明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