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99
八月,烏明島,碧海藍天。
海浪湧上沙灘,激起雪白的浪花。浪潮退去之後,沙灘上多出了繁星般的貝殼,異彩紛呈,形狀各異。
女孩子光腳走在沙灘上,左腕掛著一個塑料小桶,小指勾著一雙沙灘鞋。她低著頭,走走停停,不時蹲下來,撿起某個半掩在砂礫里的貝殼,端詳一陣,露出滿意或不滿意的神色,然後將戰利品放進塑料小桶里……或是直接拋回海中。
池上找過來的時候,那個小桶的底部才剛剛裝滿,女孩子正準備往更遠處探索,忽然感覺到一道視線,一轉頭,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前的俊秀青年。她笑起來,指了指小桶,意思是問他要不要一起。
海風吹起她的齊肩短髮,又湧向池上,他能從咸腥的海風裡分辨出那一絲屬於她本人的氣味,是藕花的香,如六月煦暖的日光,掠過他鼻端。
他走過來,將她有些凌亂的發拂到耳後,然後告訴她,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了,差不多該回屋休息。
她顯然有些遺憾,不過還是乖巧地依從了他的話,將雙手伸進海浪里涮乾淨,接著是沾了砂礫的雙腳……接著出了點小麻煩,每當她將一隻腳沖刷乾淨,正準備清理另一隻,海浪就會很及時地涌過來,把她剛洗好的腳丫再次弄得一團糟。
這麼反覆幾次,她站在原地,拎著沙灘鞋,面露難色。
其實她不是第一次因為這種事為難了。池上在心裡略略算了算,大概有……二十多次?自從她被允許獨自前往海灘,每回他來這裡找她,她都會為同一件事發愁。起初他告訴她不用在意這種細節,簡單洗洗,穿上沙灘鞋回去就可以了,後來他找到了更好的辦法——
他抱起她,在她有些驚異的時候,捉過她的兩隻腳,在海浪里隨意沖了沖,然後抱著她往海灘的反方向走。
女孩子的詫異只在一瞬,隨即朝他笑了一笑,瞳仁里彷彿蘊了海水的光澤,看起來楚楚可憐。柔順地揚起手,環住他的脖頸,她將側臉貼上他的胸膛。
理論上來說,這應該是個非常溫情的反應,但池上卻感到了一縷悵然。
一年前,唐千鶴從這個身體里醒來,眼睛由初睜時的失神變為茫然的清明,轉頭看了他一眼,喃喃了一聲「池上」,便又陷入昏睡。那時他震驚於「人偶」竟然真的變成了「活人」,思緒混亂,也沒多想,抱著她悄悄離開了白藤區,連夜趕回烏明島,一番人仰馬翻的體檢之後,才發現事情沒那麼簡單。
似乎是因為感應到了「本體」瀕臨死亡,唐千鶴的意識自動逃進了附近最接近本體的容器——也就是唐千鶴的人偶中,人偶護住了她即將潰散的意識,但更多的便無能為力了。
那時唐千鶴一天要睡二十個小時,在清醒的間隙中也不理人,除了最開始她說了一句「池上」,那之後她對對於任何人的任何問話,都沒有半點反應,目光落在虛空里,表情空白。她誰都不認得,也不在意了。
睜開眼就發獃,時間到了倒頭就睡,這種令人擔憂又無奈的情形一直持續到今年四月,池上結束了一項頗為棘手的任務,回到烏明島,先照例到雙親面前露了個臉,然後去了她的房間。
推開門,他看到她坐在暮春的日光里,雙手握著一個相框,聽到聲響,她偏過頭來,眼睛黑白分明,視線落在他身上,凝視了幾秒,又低頭看了看相框,再抬起頭,歪著腦袋看他,說了第一句話——
「『臭大哥』……?」
「……」
後來池上才知道,在他外出的時候,池小樓經常跑到屋裡找唐千鶴玩,有時塞給她小點心,有時給她念童話,更多的時候,池小樓把她當理髮師的樹洞,各種吐槽……結果,在池上不知道的時候,這個懵懵懂懂的唐千鶴就這樣接受了相當不妙的啟蒙……
從人偶身體里醒來的唐千鶴好騙得很,你說什麼她都信,因為她把什麼都忘了,連地球是圓的這種常識都忘得一乾二淨。幸好某些身體里的本能還在,還不至於需要別人手把手教她吃飯穿衣。
從她說出第一句話開始,她的睡眠時間開始縮短,心智也在飛快增長。當她一天只需要睡十個小時的時候,她已經能心算出一百以內的加減乘除,也能獨自煎出一個火候正好的荷包蛋了……總的來說,人偶正在成長為一個人類少女的樣子,身量也從最初的不足八十厘米,長到了一米六二……雖然比起「本體」還矮了四厘米,但這個高度已經算是可喜可賀了。
四月到七月,四個月間,池上推掉了所有的任務,陪在她身旁,替她打點一切,守著她,看著她,看她越來越像記憶中的那個女孩,性子卻比她嬌柔得多,眉目溫婉,輕聲細語……於是突然有一天,他意識到有些地方出了差錯。
這具軀殼裡裝著的意識,確實是「唐千鶴」沒錯……但她的性格卻被重塑了,亦可以說,「唐千鶴」這個人格已經不復存在了。
他並不討厭現在的她,只是,有時會覺得……
缺了些什麼。
愛神一面嘲諷池上得隴望蜀,好不容易獨佔了唐千鶴,居然還敢嫌東嫌西;一面又不得不承認,第一人格說得有道理。
這個小白花似的唐千鶴,絕對不是他們真正想要的那個。
【有時候我覺得自己是在紅杏出牆。】愛神和他抱怨,【明明是同一個人,怎麼差那麼多?】
話雖如此,愛神對唐千鶴還是非常好,好到唐千鶴兩天看不到愛神,就忍不住問池上愛神什麼時候才出來。
就像現在,她窩在池上的懷裡,一邊攬著他的脖頸,一邊問他:「小愛還沒醒嗎?」
「嗯。」大約還要睡上十天半個月。
她得到答案,扁了扁嘴,不再出聲。但池上知道,過幾天她肯定還要問的。同樣的問題,她已經問了三遍……她真是非常喜歡愛神。
池上沒有告訴她,在另一個世界里,愛神直到2025年10月,才開始進入間歇式的睡眠,這個世界卻早早就開始了……因為她的相當一部分能量,都用來供養「人偶」了。
說到底,模擬人偶這種異物,不靠人的精氣供養,就無法存活下去吧……
唐千鶴現在使用的身體,製造者是池下,他對唐千鶴的情況也頗感興趣,仿著她的例子進行了數十次實驗,卻再沒出現人偶「蘇醒」的情況。
事情發展到現在,連池下也不知道未來究竟會如何,這一刻唐千鶴能走會跳,與常人無異,但也許下一秒她就會突然倒在地上,失去呼吸。
在這種情況下,就算池上說自己想娶她,也得不到任何人的支持。
想到自己稍微和母親透露了點想法,就惹來一陣歇斯底里的反對,池上覺得頭更疼了。而且他懷疑母親正在考慮怎麼不著痕迹地除掉唐千鶴……那個人真的做得出來。
池上低頭望了懷裡的小白花一眼,毫不懷疑如果自己離開了烏明島,光靠池小樓,根本沒法從老妖怪手裡護住她。
看來有必要先帶她出去躲一陣……也許等生米煮成熟飯再回來比較好?或者乾脆等有了孩子再回來……
他將她抱得更緊了些,低聲喚她的名,她溫柔回應。
「你想去外面看看嗎?」
她微微睜大了眼,躊躇了一會兒,搖頭:「不想。」
「……為什麼?」他以為她應當很想出去,每次他和她講起外面的世界,她的眼睛都特別亮。
「小樓說,島外很危險。」她一字不差地照搬了池小樓給她的科普,「『外面有會吃人的喪屍』。」
比起「恐懼」,女孩子的聲音里其實更多的是「好奇」。對於這個只有四個月的記憶new·唐千鶴,「會吃人」這種乾巴巴的形容無法造成實質的恐懼。所以只要池上再問一遍「你想去外面看看嗎」,她就會歡欣鼓舞地點頭。
但池上卻沒再出聲,因為他正在認真思忖唐千鶴的顧慮。
確實,如今外界的情況越來越惡劣了。由於懼怕弗蘭病,異能者們不敢再食用晶核,異能等級止步不前;另一方面,沒有類似顧慮的喪屍卻在肆意捕殺人類,食用血肉,不斷進化。異能者和喪屍的力量對比正在悄然改變。
為異能者和免疫者們建造的宇宙飛船「白風號」,主體工程已經基本完成,但繼續這樣下去,只怕等不到「白風號」全面竣工的那一天,人類就死絕了。
想起這些糟心事,池上也沒了和妹紙你儂我儂的心情,將唐千鶴送回房間里,吻了吻她的額頭,囑咐她好好休息,便轉身離開了。
唐千鶴坐在床上,發了會兒呆,站起來,抓起塑料小桶,走到盥洗室,將泥沙沖刷乾淨,然後捧著貝殼走到陽台,把貝殼一一攤放在象牙色瓷磚上晾曬。
做完這一切,她忽然注意旁邊的瓷磚上多出了幾點亮燦燦的光斑——彷彿陽光透過水晶擺件,在地磚上折射出了七彩的光,那般絢爛耀眼。
她微微一怔,轉過身,循著光芒的反方向望去——
身著米色上衣的男孩子,面向著她坐在欄杆上,晃著雙腳。他的拇指與食指間夾著一顆晶瑩璀璨的珠子,方才她看到的彩光,正是日光透過這枚珠子投下的。
他沖她招招手:「喲~」
她無措地站在那裡,一時不知該如何反應。
一個陌生人坐在她的陽台欄杆上,她似乎應該大聲呵斥他,或者呼喊救援,但不知為什麼,她有種直覺,雖然對方現在掛著笑容,但只要她敢喊,他就會立刻做出讓她哭都來不及的事。
渾身僵硬,她像被孤狼盯住的家兔,一動不敢動。日光似乎變成了某種森涼的動物,在皮膚上緩緩滑動。
時間變得無比漫長。許久許久,男孩子唇邊的笑意終於帶了些真誠。他跳下欄杆,朝她走來,繞著她轉了一圈,然後摸摸下巴:「好像矮了點……」
他朝她伸出手,她慌張地往後退,和他拉開距離,磕磕巴巴:「你、你怎麼進來的……」
「嗯?就這麼進來的啊。」他話語剛落,整個人突兀地來到她面前——就像他們之間那兩米的距離根本不存在那樣——他們相距咫尺,然後他彎下腰,在她唇角響亮地親了一口。
她嚇得猛地推開他,連連後退,退得太猛了結果沒穩住,直接跌坐到了地上,他立刻不給面子地笑起來。
地磚冰涼,她打了個哆嗦,縮手縮腳地跳起來,淚巴巴的,不敢破口大罵,只敢用眼神控訴他,結果對方立刻露出彷彿吞了蒼蠅似的表情。
「……好吧,我現在有點相信你真的什麼都不記得了。」男孩子說著意味不明的話,走過來,捉住她的手,無視了她微弱的掙扎,將那個透明的橢圓珠子放在她手心,「握著這個呢,有感覺嗎?」
「……」她盯著手裡水晶雕件似的玩意,迷惑不解。
對方面露詫異:「沒有感應嗎……和池下說的不一樣嘛……不過他也是猜測,猜錯也是有可能的。」說到最後已經變成了自言自語。
唐千鶴豎起了耳朵。「池下」?他認識「池下」?
她稍微壯起了膽子:「你是池下的朋友?……你,你叫什麼名字?」
「……」
他的沉默讓她懸起了心,正想弱弱地說「要是不方便的話,不說也可以的」,他卻突然俯身過來,又往她唇上啄了一口,驚得她差點又要摔到地上,白著臉看他,卻見他似乎心情好了許多,笑眯眯的:「北歸。還有什麼想問的,儘管問。」
那個笑容簡直像是從黑泥里透出來似的……小動物果斷搖頭:「不問,我不問了。……還有這個,還給你。」
大灰狼沒接她遞過來的晶核,歪著頭看著她:「不問了?別啊,我還想著你每問一個問題,我就親你一口,結果你這麼精明……我很失望呢。」
「……」事實上,她也正覺得奇怪,明明是第一次見面,但她光看他的臉,就能猜到他肯定是在想什麼掉節操的事……為什麼呢←_←
北歸「嘖嘖」兩聲,半真半假地說:「雖然覺得不太可能,但我姑且還是問一句,該不會你是故意的吧?是的話坦白從寬哦。」
她更迷惑了:「……故意什麼?」
他眼神幽深,仗著身高俯視她,卻不說話,唐千鶴只覺得有一股寒意從他身上散播開來,無形地逼向她。
他在試探……這個想法剛從她腦中滑過,房門突然被踢開了,池小樓跑了進來,行色匆匆,接著他看到了室內的不速之客,大吃一驚,腳下急剎車——
「小樓!——」→這是一臉「來得正好快救寶寶脫離魔爪」的唐千鶴。
「哦,來得挺快。」→這是雙手環胸,好整以暇的北歸。
「……」→這是本來跑過來想給池上通風報信,結果發現敵人已經深入後方,於是一臉懵逼的池小樓。
屋裡陷入詭異的靜默,唐千鶴拚命給池小樓打眼色,小少年緊緊抿唇,如臨大敵地盯著北歸。
這時走廊里傳來複數的腳步聲,聲音越來越近,終於抵達門外,接著陸續有人走進來,第一個是池上的母親,至於第二個和第三個,如果唐千鶴還有過往的記憶,她就會認出那是修生生和簡妮。
「千鶴,過來。」池家的女主人說。
唐千鶴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過去,局促地站到她面前。
最近一直對她態度微妙的池家女主人,這次神情親切地抓住了她的肩膀,將她推到那一男一女面前,說:「這是你過去的朋友們。他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你不想和他們說點什麼嗎?」
唐千鶴驚訝地睜大了眼睛。她聽說過自己因為出了意外,從昏睡中醒來后就忘記了許多事;她也想過或許自己在這世上還有其他親朋好友,但因為池上毫不猶豫地否定了她的想法,所以她也沒再多想……
一直以為自己和世界的聯繫就只有「烏明島」而已,現在卻突然被告知自己原來還有其他朋友……女孩子多少有些激動和好奇。
她端詳起這一男一女,足足打量了半分鐘,然後尷尬地發現,自己對他們毫無印象……如果非要說有什麼觀感,那隻能說,她的第一印象告訴她,左邊那個短髮女孩似乎比較好相處,至於右邊那個俊逸的黑髮青年……雖然他在笑著,可她不知怎麼的,總覺得那個笑容里藏著獠牙似的……
她有點慌,下意識地尋找起能夠令她安心的那個人,然後才想起池上不在這裡。
在原地僵了幾秒,她飛快地瞅了他們一眼,又低下頭,囁嚅著說:「那個,你們好,我是唐千鶴……謝謝你們來看我。」
這句客氣味十足的寒暄引發了長久的死寂。唐千鶴覺得四周的溫度正在急劇下降,空氣里全是冰渣。
忽然,短頭髮的嬌小女孩向她走了過來,唐千鶴心慌意亂,正想後退,右手卻被對方握住了。
溫熱柔軟的觸感讓她愣了愣,往後縮的動作也不自覺地頓住了。
「真的什麼都忘了嗎?」短髮女孩說,聲音帶著濃重的悲傷。←沒錯,這位就是在故意誇張,要知道對付心軟的人,哀兵政策確實挺好用的。
真·小白花無措地看著短髮女孩,遲疑了一陣,低聲安慰她:「說不定……還會想起來的。」
她一面說,一面止不住地背後發麻,因為感到兩道視線一直盯著她,一道來自北歸,另一道……來自那個黑髮青年。
那種令人心驚膽戰的目光……他們真的是她的朋友嗎?該不會是仇人吧……
她的左手還握著北歸之前硬塞給她的水晶雕件,方才池小樓出現得太湊巧了,她還沒來得及將這個還給北歸。想到這裡,她連忙轉頭看向北歸,朝他攤開左掌:「這個……你拿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