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00
那之後,外來三人組試探了許多次,可惜答案鐵板釘釘:唐千鶴真的什麼都沒想起來。
三人組終於死了心,失望離去……倘若真是這樣,池上做夢都會笑醒。
按理說,烏明島是池家的大本營,強龍不壓地頭蛇,就算是天人帝國的頭把交椅,又或是北家的准繼承人,也不能無視主人的意志,賴在人家家裡不走。可壞就壞在,池家內部也是分歧四起。
池家的女主人巴不得把唐千鶴這個蠱惑她長子的麻煩源頭丟出去,池家家主是個隱形妻管嚴,池下表示他兩頭都不敢得罪,這事他不摻和,剩下一個池小樓,他倒是有心支持他大哥(愛神),問題是他年紀太小,說話確實不太管用。
結果,儘管池上十分不樂意,那三人還是以各種方式在烏明島駐紮了下來……其實就是賴著不走,還振振有詞,說什麼為了能幫助唐千鶴儘快恢復記憶。
池上表面神色不露,心裡著實煩惱。這煩惱不僅來自外界,同樣也來自內心。如果愛神還醒著,他大約要忍不住問自己的第二人格:你呢,是不是也希望唐千鶴恢復記憶?
恢復記憶,也就意味著恢復人格,這點毫無疑問是他與愛神樂見的;可隨之而來的,是他再也無法名正言順地將唐千鶴留在烏明島。
這就像讓池上做個選擇,是要一塊放在自家抽屜的金磚,還是要一座建在月球上的金庫……委實為難。
池上希望唐千鶴能恢復真實的人格,但絕對不是在這種情況下恢復……四周群狼環伺,她本人又沒有完全站到他這邊。
三人組天天在烏明島晃悠,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池家長子面癱臉一天天往張飛臉方向進化。這還不算完,隨著時間的流逝,打著「探訪舊友」名義來池家蹭吃蹭喝(重點)看熱鬧的人越來越多,到了八月下旬的時候,池家女主人粗粗一算,客人們已經能組成半支足球隊了。
池家有錢,烏明島物產也相當豐富,就算不豐富,池家的女主人也會讓它豐富起來,務必讓客人們賓至如歸,繼續留在這裡,多多助攻(反向)。
烏明島的夏天椰風海韻,池家女主人一臉和藹可親:天氣這麼好,千鶴,別悶在家裡,帶你的朋友們去玩吧。
小白花悄悄瞅了木著臉的池家大哥一眼,乖乖轉身去了。
玩什麼呢?
不如就比賽捉海鮮吧。
烏明島東側有洋流經過,洋流帶來豐饒的海產。之前池上也曾帶著唐千鶴還有池小樓乘坐遊艇到海上遊玩,當時唐千鶴還幸運地遇到了遷移的海豚群。不過這次眾人來不是為了飽眼福,而是為了入手晚餐的原材料。
為了令比賽結果更富懸念,捕捉海產的工具由各位競賽者自行製造組裝,至於材料,烏明島上,竹子什麼的挺多的……實在想弄個漁網的話,這島上富含纖維的植物也有十數種,感興趣的朋友可以效仿小龍女,搓揉植物纖維,然後唧唧復唧唧……
簡妮準備了十二個紙團,說,抽籤分組。
最後抽籤結果出來,第一組,唐千鶴、簡妮、仇一客、林木蘭。第二組,北歸,文蓁、宋必方、大武。第三組,修生生,酒井蘭、池上、池小樓。
有些遺憾自己沒能和池家兄弟一組,唐千鶴暗含希冀地將目光投向池上,然而還沒來得及看清對方的臉,一個嬌小的身影就擋在了她的面前。
簡妮望著她:「糖糖,走吧。」
「啊,嗯,好的。」
唐千鶴只好跟著她走了,轉身的瞬間,徹底錯過了池上望過來的視線。
碧空如洗,海面無風。簡妮關掉螺旋槳,讓汽艇順著微小的波浪自由滑行。
這一帶的海水十分清澈,甚至能看到海下數米的景象。唐千鶴倚著船舷探頭往下看,親眼看到兩隻水母悠遊地經過,體表藍光瑩瑩,宛如仲夏夜空的人馬星雲。
望著這麼美麗的水母,唐千鶴不禁陷入沉思:它們能吃嗎?
她咬著手指琢磨:小樓說過,海蜇其實是水母的一種,能吃的叫「海蜇」,不能吃的就統稱「水母」。涼拌海蜇她吃過,而且還挺好吃的,不過涼拌海蜇的海蜇是透明的,這個卻是藍的……所以,大概不能吃?
剛這麼想著,眼角餘光里黑影一閃,幾乎同時臉上忽然冰涼,她愣了幾秒,才明白方才是仇一客把將長竹竿刺進了海里,竹竿入海時的水濺了她一臉。
反射弧很長的小白花終於弄清了現狀,那邊仇一客也已經把竹竿提出海面了。竹竿底端勾著一個水母,藍幽幽,傘蓋直徑足有成人小臂長,目測整隻水母能突破五十斤。
仇一客單手握著竹竿,手腕一翻,竹竿巧妙地轉了個弧,水母脫出鉤子,掉進裝有鹽礬的塑料桶,男人利落收桿。整套動作一氣呵成,教人忍不住想擊節讚賞!唯一的缺陷是,他鉤上來的這玩意,不屬於可食用物種……
唐千鶴還在猶豫要不要提醒他,那邊簡妮已經開口:「這個能吃?」
簡妮的記憶力不太好,但直覺告訴她這帶藍buff的水母不是什麼好物。
出身於利貝諾群島的男人應得乾脆又自信:「哼!」
簡妮就不說話了。仇一客扭頭,重新將視線投向海面。
唐千鶴盯著那藍幽幽的生物,腦中突然閃過一個情景:死掉的水母和空貝殼還有廢硬幣混在一起,裝在缺口的瓦罐里,炭火燒烤,空氣里懸浮著一言難盡的怪味兒……
……咦?這……
難道是她以前的記憶?
她有點失神,怔了一會兒,視線重新聚焦,發現那個叫林木蘭的女孩正在用木棍翻動桶里的水母,好讓它充分接觸鹽礬。
林木蘭。唐千鶴在心裡默念了幾遍這個名字,覺得記憶里似乎要浮出什麼,她更加集中精神,企圖抓住腦海中的幽靈,但它稍縱即逝,最終她還是什麼都沒想起來。
她有些泄氣,靠著船舷。船身微微晃動,海風咸濕。
目光慢慢掠過簡妮和仇一客,她在心裡梳理著自己和他們的關係。
簡妮,她的好友。據說自己和她認識了許多年,好得能分享草莓布丁。——那確實是非常要好了。
仇一客,她的……咦?
說起來,這位好像和她沒什麼關係?那他是為什麼出現在烏明島來著……
「想說什麼就說。」
突如其來的低啞嗓音嚇了她一跳,然後反應過來仇一客是在和她說話。
「呃……」偷覷別人被當場抓包,她尷尬里還帶了點小心虛,支支吾吾:「沒什麼,就是覺得……你看起來好像很不耐煩……?」
他垂著頭,瞟了她一眼,綠眼睛涼涼的。
講道理,兩人並肩而立的時候,仇一客還比她矮一點,但此時她坐他站,她先天就弱了一截,加上這些時日同住一個屋檐下,她多少已經明白了這人的標籤就是「不良」「囂張」「沒耐心」「惹到老子的通通幹掉」……平時她都是盡量繞著他走,現在居然要和他一對一的交流,她感覺自己的小心臟已經有些不好了。
他鼻子里嗤一聲,「沒什麼不耐煩的。」
唐千鶴著實一愣。他居然好好回答了她?雖說這個答案也沒多認真,似乎只是單純地為了回應他,才應了這麼一句……但已經足夠讓她重新評估他了。
這個人和她所認知的,並不一樣……
仔細想想,其實不止是仇一客,簡妮、修生生、北歸,還有那些不請自來的人們,都有這個特點:每每她剛剛認定了ta的類型,對方就像是掐准了時間似的,做出一些讓她大跌眼鏡的事。
唔,這麼說也不完全準確,其實有些人的特質一直都沒變過,比如北歸,他就一直很粘人,而且對於「吃不要錢的豆腐」這項事業始終抱著迷之進取心。話說他難道不覺得疼嗎?臉都青了耶……不過池上的嘴也破皮了,這麼說來兩個人應該算是……打得不相上下?
思緒飛到了天邊,好一會兒,她才注意到仇一客正在和她說話,忙收斂心神,只聽他說:「……恢復記憶。」
她茫然地眨了眨眼,然後發現自己確實想不起他說了什麼,只好低頭道歉:「對不起,剛才走神了……」
他「嘖」了一聲,說:「我問你究竟想不想恢復記憶。」
這個……難道是她可以決定的嗎?難道不是看天意看運氣么……哦不過他問的是「想不想」而不是「能不能」……
於是她認真想了想,然後誠懇地說:「其實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想的……不過我知道,我現在非常喜歡烏明島。」池上對她很好,小樓也很可愛,最重要的是,烏明島有小愛啊。
她提都不提對「過去」的想法。
仇一客的眼神變得微妙。怎麼說呢,在唐千鶴看來,那個眼神的涵義大約是,他正透過她看著什麼人……於是她驀地意識到,剛剛她由心而發的那番話,其實並不合適拿來對仇一客說。
這種暗示著否定過去的自白,對於從前那個唐千鶴的故交而言,應該算是「刺耳」了吧。
意識到自己可能無意間傷害了別人,小白花頓時坐立不安,她咬了咬唇,訥訥地解釋:「那個,我其實不是那個意思。我只是覺得……這裡也很不錯……當然,我想過去的我應該過得也是很開心的,因為有很多朋友嘛,所以,嗯……」
越辯解就越緊張,到後面腦子已經亂成一窩蜂,她只好閉上嘴,試圖重新整理思緒,卻聽到仇一客暗沉的嗓音,不緊不慢地響起:「你不用和我說這些。」
「……」什麼意思?他……並不在意?還是……其實很生氣,才故意說反話?
「喂。」
「是!」聽候您的吩咐……
「你什麼都想不起了是吧。」
「是……」
「但你以前欠我一條命。」
「咦?!」什麼時候?!什麼情況!
「飛艇墜機。」
「……」她茫然了幾秒,然後瞪大了眼,「墜機?!」是她想的那個墜機嗎?從幾萬米的高空掉下來什麼的……那還能有命在?等等……難道她就是因為從高空掉下來,所以才陷入昏迷,然後失去記憶的嗎?!
突然眼前閃過一片蔚藍,蔚藍的中心是一個熱帶海島。她雙手抓著座椅,臉壓在舷窗上,眼睜睜看著海島以非常恐怖的速度接近……
——這是……過去的記憶!
她驚得差點叫出來,心緒一動,景象就像見了日光的白霧那樣消失了。與此同時,大腦開始暈眩,吸入肺部的空氣似乎變成了迷幻劑,她的視野開始旋轉,四肢越來越無力,身不由己地向一旁滑倒……
……
「怎麼回事?」
「大嫂怎麼了?」
「暈船嗎?」
「糖糖沒有暈船的毛病。」
「她這臉色還挺紅潤的,該不會只是睡著了……」
「只有大武你睡著的時候打雷都不醒。正常人被這麼搬來搬去早就醒了。」
「『對周圍事物失去反應,無論怎麼叫都不醒』,這種狀況,通常應該稱之為『昏迷』吧?」
「但她其他體征很正常。」
「嗯,脈搏平穩,瞳孔對光反射也存在。讓她平躺著休息吧。」
「要不要給她喂點水?」
「弄個冰袋怎麼樣?」
「說起來,她這個反應,會不會是因為快要恢復記憶了?」
「咦?……唔……嗯……哦!(⊙o⊙)」
「很可能。」
「也許……」
……
「她好像要醒了。」有個聲音說。
接著,有人輕輕拍著她的臉頰。
「千鶴。」
「唐千鶴。」
有人……在叫她。
混沌的意識里透進一束光,那光越來越明亮,於是唐千鶴睜開了眼——
她看到了刺眼的陽光,還有兩塊晃動的黑斑,她立刻閉上眼,過了幾秒,再睜開,視野終於恢復正常,眼前那晃個不停的黑斑也顯出了原型:原來是簡妮和北歸。
「感覺怎麼樣?」北歸問,聲音里沒什麼嚴肅的成分,倒有幾分耐人尋味的期待。
唐千鶴茫然了好一會兒,斷片的大腦終於恢復運作,也想起來了先前的事,總算明白自己為什麼會躺在這裡了。
她用胳膊肘撐著地面,試圖坐起來,北歸立刻周到地扶住她的腰,幫她穩住身體。她向他道謝,並表示自己已經好多了,接著往四下里望了一圈:沙灘上,池小樓和大武正面對面,各自建起一座沙灘堡壘;淺海處,林木蘭抱著游泳圈,載沉載浮;更遠的地方,酒井蘭和文蓁分別佔了一個衝浪板,迎著海浪起伏不定。宋必方怕海,只敢坐在沙灘椅里遠遠望著。
修生生仰躺在離她三米遠的藤編吊床里,臉上蓋著一本雜誌,不知是不是睡著了。
池上和仇一客不在。
看這樣子,在她昏迷的時候,「海產比賽」已經結束了。
心裡多少有些遺憾,但比起這個,她倒是更擔心自己的身體,怎麼無緣無故,就人事不省了?還有……
為什麼北歸一直盯著她?而且那種欲言又止的表情是怎麼回事……簡妮也是,像是在期盼什麼的樣子。
一頭霧水,她小心地問:「怎麼了?」
可那兩人卻沉默地望著她,然後彷彿從她臉上確認了什麼似的,簡妮抿了抿唇,北歸則是長長地嘆了口氣,「還不行嗎……」
「嗯?」她迷惑地望著他們,忽然聽到身後響起悉悉索索的聲音,扭頭一看,修生生已經從吊床里起來,正望著這邊。她不由得就有些表情僵硬。
所有自稱是「唐千鶴的朋友」的人里,她最怕的就是這個人。或許是因為曾被他逼在屋角里試探過,又或許是來自意識里殘留的直覺,她對修生生一直採取「能躲就躲實在躲不過就去找池上求援」的策略。
但是很不巧,今天池上不在這裡。唐千鶴只好轉頭去看簡妮,結果發現這位她平時的第二靠山,也是一副心不在焉神遊天外的模樣。
於是唐千鶴只好自救了,在修生生朝這邊走來之前,她先跳了起來,跑向沙灘,加入了堆沙堡的隊伍。
海浪涌過來,打濕她的沙灘鞋。她摶著濕泥,假裝自己全情投入,但其實每條神經都緊繃著。不知過了多久,感到那道盯著她的目光終於消失了,她才鬆口氣,整個人像經歷了一場戰爭,腿都在發軟。
海風颯爽,陽光打在她手裡的濕泥上,她有些怔愣地看著那明媚的日光,心底忽然就浮出了一種直覺:很快,就要有什麼東西改變了。
當晚,池家的餐桌被各色海鮮佔得滿滿當當。從回到屋子就開始蒙頭大睡的唐千鶴也被池小樓喊起來,洗了把臉,坐在餐桌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