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第九章

    凝望著顧煜漸遠的身影,闞雲開淡然一笑,在晨曦中,在月色下,在雲雨裏,相較顧煜本人,她似乎更加熟悉他的背影。


    無論是多麽倉皇緊急,亦或是曖昧旖旎的情境下,他都能做到泰山崩前,麵不改色,於身邊人而言,這是一種持久的信任與安全感。


    亦如此刻,往事心魔纏身,生理暗疾壓轍,雨幕黑傘下的背影和適才僵硬卻坦然的擁抱,足以撞破她多年未及的情感。


    顧煜推門走向導台,詢問說:“請問劉醫生今天在嗎?抱歉沒有預約,臨時過來。”


    導台的護士認出他,笑說:“顧先生,很久沒看見你了,劉醫生今天當值,你直接去他辦公室就好。”


    “謝謝。”


    顧煜來到二樓熟悉的辦公室,房門沒關,他禮貌地抬手敲門,喚道:“劉醫生。”


    劉醫生正處理著資料,聞聲抬首,起身道:“進來,今天這麽大雨,怎麽有空過來?坐。”


    顧煜拉開桌邊的椅子,與劉醫生對坐在會客桌前,“我來繳下一年的費用,順便了解一下情況。”斟酌用詞,他問,“她……還好嗎?”


    “情況還不錯,最近一次發病是在三個月前,這已經很難得了。”劉醫生倒了杯茶水擱在桌上,推向他,“小澤放假的時候會來看她,不過那小子呆不住,每次略坐個十幾二十分鍾就走了。”


    劉醫生打印出下一年的繳費單,瀏覽相關項目以及治療所需藥品,“估算了一下,她情況有所好轉,治療養護費用應該比今年低不少。”


    顧煜手指摩擦著紙杯,隱隱不安,思忖幾許,他道:“我按著老樣子交吧,保險些。”


    劉醫生點頭,猶疑問:“要去看看她嗎?”


    “不了。”顧煜回絕道,“我怕她見到我,又想起以前的事。”


    許久未歸,闞雲開有些摸不準申城近年的天氣,說來也是奇怪,烏雲過境,不過片刻功夫,天邊隱淡的彩虹取代不住的暴雨,灰蒙蒙的天晴了些許。


    顧煜下車時並沒有熄火,留著車內的空調,保證空氣循環,盡管如此,闞雲開還是覺得有些潮濕憋悶,她開門下車,有道聲音引著步子朝療養院走去。


    她輕推開院外的小門,療養院環境宜人,黃牆綠瓦的小樓診室淡雅舒心,腳邊草坪上的綠植葉尖虛含著雨滴,不舍它們離去似的,泥土混合著雨腥的清新悠悠流轉在空中,她最是喜歡這味道。


    小時候,每當大雨過境,她總是纏著闞明升帶她去郊外遊玩,為的就是能讓這味道多在記憶裏停留些時間。


    闞雲開緊繃已久的神經鬆泛些許,她站在湖邊,踮起腳尖,視線越過樹蔭障礙,逡巡尋找顧煜的身影。


    “美美?”身後輪椅上的老人喚她,“是美美嗎?”


    闞雲開疑惑轉身,她環顧四周,身邊就隻有這位老人和護工,她猜想,許是老人記憶衰退,認錯了人。


    這點想法隨之被護工應證,護工鎖好輪椅手刹,將垂落的薄毯重新蓋回老人腿上,她走來闞雲開身邊,又回顧不遠處的老人,低聲道:“你好,我是這裏的工作人員,不知是否可以請你幫個忙?”


    闞雲開問:“什麽忙?”


    護工道:“奶奶患有阿爾茲海默症,美美是奶奶的孫女,常年生活在國外,自去年回來看過奶奶以後再不得空,奶奶一直念叨著孫女,這些天連飯都不大好好吃了。”


    闞雲開問:“你是想我假扮奶奶的孫女?”


    “是的。”護工點頭,“既然奶奶錯認了,不如將錯就錯,思念難解恐怕病勢加劇,就算不能阻止病情惡化,讓奶奶好好吃頓飯也是好的。”


    將錯就錯。


    闞雲開祖輩緣淺,從小就未曾見過隔輩親人,再探奶奶期待和藹的眼神,她未作她想,應了下來。


    闞雲開向護工了解了一些基本情況,得知老人身體狀況不佳,除了阿爾茲海默症以外,還有糖尿病等基礎病。


    她隨護工回到奶奶身邊,矮身半蹲在奶奶身前,靈眸淺動,含笑道:“奶奶,你想我了嗎?”


    和煦的暖陽透過樹枝,斜斜映照在老人久皺的眉頭,聞此,老人緩緩抬起手臂,輕撫闞雲開的麵頰,“想,奶奶每天都想我們美美。”


    闞雲開展顏,她握住老人的手,“那奶奶最近是不是沒有乖乖聽話吃飯?都瘦了。”


    老人孩子心性,目光躲閃不敢直視闞雲開的眼睛,撅嘴道:“我想吃烤紅薯,可小張一個星期隻讓我吃一次。”


    “烤紅薯啊。”闞雲開重複道,“那我去看看門口有沒有賣的,但是吃多少必須聽小張的話,可以嗎?”


    老人興起,滿口答應道:“好。”


    方才下車,闞雲開注意到門口有一家便利店,她起身走出院子,正巧看見賣紅薯的大爺推著老式爐灶吆喝著,她叫停大爺的步子,買了兩個新鮮出爐的糖心紅薯。


    老人的目光一刻不離地盯著小院門口,她看見闞雲開手中的紙袋,興奮地朝她揮手。


    護工道:“隻許吃半個哦。”


    闞雲開掰開一半紅薯,悉心剝去外皮,時而低哄,時而引誘,一口口喂著老人。


    顧煜站在樹後,正巧看見這樣溫馨的一幕,明明她自己還麵帶病色,水米未進,卻能為一個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強顏歡笑。


    他想起那晚的夢。


    夢起是錫勒酒店裏她慌亂茫然的眼神,夢落是申城月色下她豁然清淺的微笑。


    闞雲開瞥見顧煜的身影,不忍說:“奶奶,吃了烤紅薯就要乖乖聽話,我要去上班了,下次再來看你。”


    老人分別的愁緒被填滿的味蕾衝淡,憂思不返,“好,美美要常來看奶奶。”


    闞雲開說:“一定。”


    可誰人都知,無疾而終的插曲,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顧煜問:“怎麽下來了?”


    兩人並肩走著,闞雲開說:“車裏有點悶,見雨停了,就想下來透透氣。”她從包中拿出車鑰匙,“這個給你,我剛才熄火鎖車了。”


    顧煜接過鑰匙,“你好些了嗎?”


    闞雲開打開車門,靠在椅背上,淡淡道:“沒事了,剛才謝謝你。”


    好些年沒有如此狼狽不堪的時刻,唯今年兩次,顧煜都在身邊,她私心想讓他永遠都在。


    想起在戒毒康複中心,顧煜與孩子們歡笑交疊的笑容,她又喪失了勇敢的勇氣,可萬一呢?

    萬一那些荒謬的言論沒有成真,萬一她的心魔能解,萬一顧煜對她也有些許好感,哪怕隻有她的十分之一。


    “萬一”像是懸崖之巔搖擺不定的碎石,往左是於人希望的美好,往右是毀滅靈魂的咒怨,沒人敢挑戰它的權威,也無人敢與之作賭。


    天又暗了下去,才起的虹光已落。


    耳邊依舊回蕩著電台之聲,闞雲開說:“都已經中午了,你要吃東西嗎?”


    顧煜手握方向盤,“不了,這雨不知道什麽時候才停,先送你回家吧。”


    闞雲開拿出包裏還剩的一個烤紅薯,她剝出果肉,用塑料袋盛裝好碎皮,遞在顧煜嘴邊,“那先吃這個墊墊肚子吧。”


    顧煜慣性後仰,不喜這種接觸,“不用,你自己吃吧。”


    闞雲開手肘在空中一滯,繼而悻悻收回手,指尖還殘留著炭黑色餘汙,她把紅薯放回袋子,眼眸低垂,起了一絲失望,“你很討厭我嗎?”


    前方道路積水嚴重,十字路口車龍再起,無奈再次堵在途中。


    顧煜側身而視,指節不慎磕在方向盤上,“你為什麽會這麽想?”


    闞雲開歎聲說:“就是感覺每次和你說不到三句話,你就會有意無意地結束話題,或是轉移,或是拒絕,一般我對別人這樣,大都是禮貌表達我的厭惡。”


    闞雲開與之對視,眼中似帶有探究的意味,顧煜避開目光,神情動作皆落入她眼底,“所以,討厭嗎?”


    顧煜頸上喉結不易察覺地波動,他否認道:“沒有,你別多想。”他攤開掌心,“紅薯給我吧,我吃。”


    闞雲開眉梢微動,她本想趁勢問他,那你喜歡我嗎?思及氣氛已然晦暗不明,她放棄了這個念頭。


    步步緊逼,絕非妙招。緩緩遞進,才是迷藥。


    顧煜三兩口解決現成的果肉,問她:“你想什麽時候去買裙子?”


    他想盡快解決二人間那道暗線。


    闞雲開反問:“你想什麽時候陪我去?”


    她的話術高明,顧煜一時招架不住,若說盡快,那剛才的答案就非真心,若說以後,又給了闞雲開莫名的希望。


    他非朽木愚鈍,怎會看不出闞雲開幾次三番動作的意味。


    思考再三,他還是說:“盡快吧。”


    闞雲開料想他會這麽答,“買完裙子,你是不是就要和我劃清界線了?”


    顧煜抿唇沉默,車子重新上路。


    “既然你讓我定,那就看我心情吧。”闞雲開說,“我暫時還不想和你劃清界線,想好了再聯係你。”


    待到闞雲開家樓下,雨勢漸退,幾乎沒有再下。


    顧煜從後座拿過一個紙袋,“你剛才吐得太厲害了,拿回去趁熱吃點吧,胃會好受一點。”


    闞雲開凝疑地接過紙袋,裏麵是一小碗用錫紙包裹的砂鍋雞湯粥,粥還熱著,她仔細回想顧煜何時去買的,可記憶失真,沒有馬腳。


    她笑道:“隊長,你有女朋友嗎?”


    闞雲開一早從張赫口中得知答案,但就想聽顧煜親口再說一遍。


    “沒有。”顧煜說,“不會有的。”


    “為什麽不會有?”闞雲開不等他回答,關門前,她道:“我覺得你很快就會有。”


    “謝謝你送我回來。”她拎起紙袋,“還有,你的粥。”


    顧煜眸光一沉,眼神趨近於暗淡,注視著闞雲開離去的背影,他垂下肩膀。


    有些事情,都已經十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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