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關於藍斯這個人的事情(上)
……
……
……
「喲,你好。」
爽朗溫和的聲音出自眼前這個理應和自己年歲相仿,但卻因為皮膚保養得太好,氣質又太過於內斂,從而無法讀出其準確年齡的男人口中。
他在和我打招呼。
象徵性地點了點頭,應該沒有露出太多的不屑。像這樣看上去就未曾經歷過什麼殘酷歷練的人是我最討厭的類型,想到以後就要接受這種人的領導心裡就有一股怨氣,他真的能夠帶領我們做些什麼嗎?要知道,我可是……
「要不要吃個蘋果?」
背在身後的雙手忽然伸出其一,光滑白皙的手中還抓著一個不知名的果子。就這麼遞了過來不接似乎也不太好,但是,突然就那麼親切難道是另有所圖?還有,這個果子是什麼?顏色這麼紅該不會是有毒吧?
「不喜歡吃嗎?」
「沒……沒有。」
「那就吃嘛,很好吃哦。」
太近了!遞東西也就算了,為什麼要整個臉都靠過來?哪有第一次見面就靠得那麼近的!這傢伙不知道人和人之間應當保持起碼的距離嗎?
可惡,拜他所賜,心情都……唔,味道還不錯?
因為實在太煩了所以下意識地就想要找些別的事情做,於是就咬了上去。的確是很美味的東西……等等,為何還離我這麼近?那個眼神,你還要幹什麼?
「唔……」
「……」
「唔……」
「……」
「唔……」
「隊……長?」
實在是無法忍受被如此純潔無暇的眼神長時間地注目,再這樣下去感覺自己就要融化了,不得已,只能這樣叫了。
沒想到他的反應卻如同大夢初醒一般連連後退。
「沒事?」
「啊,抱歉抱歉,一時有些入神了。」
「入神?看著我?」
「哈哈,不要誤會,因為你看上去一副很幸福的樣子。」
——我?幸福?因為吃了這個果子?
他的一句話令我頓時呆立當場,我有些無法理解他話里的意思。
——我看上去很幸福,所以你就要用那樣認真到乍一看有些空洞的眼神看著我那麼久?
「我啊,一直有一個夢想,然而它實在離我太過遙遠,我希望每一個人都能夠獲得幸福。」
——所以,現在和我說這種小孩子的白日夢有什麼意義?
「不過,真的是太遙遠了……這世界上的紛爭彷彿永遠也不會消亡一般,有時候我甚至會想,乾脆,就把這個世界毀滅了再創造一個如何?」
「哈?你是想否定真神所創造的這個世界嗎?!」
太過瘋狂的話語讓我一時間沒有控制住情緒,而他的眼神里,則突然閃過一絲不明顯的失落,被我敏銳地察覺到了。
「喂喂!別激動!只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小玩笑!快看!蘋果都被你捏碎了!」
「啊……」
——這還不都要怪你!突然聽到這種言論,任誰都會是這樣的反應吧。真虧你能說這是玩笑啊!不過如此美味的東西就這樣浪費了的確有些可惜。
「咕嘟。」
「啊啊!竟然直接吞下去了?吃東西那麼快可對身體不好,而且那裡面還有不能吃的核啊!真是……節儉是好事沒錯了但是……算了,唔嗯,這裡還有一個。」
「謝了。」
這次我乾脆地拿了過來。這傢伙,雖然似乎不是很靠得住,但和我以往所認識的,因為從未經歷過苦痛而總是將一切都看的太過容易的「大人物」們有些不同。
「咔。」
「如何?」
「問我如何?當然是,好吃咯?」
「……」
——他遲疑了?
「沒被噎到嗎?那樣就太好了。」
——原來是在擔心我?唔,裡面有核是我沒有注意到,不過應該也沒有關係……
咽下的下一口,卻突然連同之前的一同嗆了出來。
「咳!咳咳咳!」
「哎哎哎,你看,我就說吃東西不該太快吧,來,喝點水。」
——看來是樂觀太早了,啊,要是就這麼噎死了可真就是一出滑稽劇了。
「呼,是我太大意了。」
「大意?哈哈哈哈,你果然是名優秀的戰士啊。」
——優秀的戰士?
聽到這個有些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辭彙,心裏面不由得有些激蕩。如果,他是一開始就這麼說,那麼我必定會認為這是對我的諷刺,不過現在的話……
「你不繼續了嗎?」
「繼續?」
「繼續講你那異想天開的理想,和為何要那樣盯著我的理由。」
「啊,我都差點忘了,那麼我想想講到哪裡了,啊對了,毀滅世界是吧?我想要……喂,誒?別走啊!」
「哼。留到下次再說吧,隊長。」
——我似乎開始有些理解為何他們說你是個「怪人」了……不過還不夠,我還不夠了解你。生活、世界,它雖然充滿了欺詐與背叛,充滿了淚水與傷痛,但是,如果還有像你這樣的傢伙存在,那麼,一定還是能夠在這片平靜的湖水中掀起些波瀾的吧?
若是想要讓我心甘情願喊你隊長的話,再這麼裝瘋賣傻可不成啊……
……
……
……
「那時候我可不知道,你竟然真的是那麼天真愚蠢瘋狂的一個人。」
二人初次相遇的場面可以說是荒誕不經的,但若非如此,恐怕,當時那個已經無法再去信任任何人的自己很可能就會一直那般消極下去,或許根本就無法活到現在。
「被你這麼說可真是樂不出來了啊。」
雨水終於迎來了止息的時刻。連戰維娜、雷爾夫、莫爾三人的「平凡男人」此刻終於閉目倒地,血液凝成的觸手消失無蹤,而在他前方不遠,相對而坐,不知為何竟開始共同追憶起往事的兩人,四目卻未曾有一刻對上過。
在這種情境下,莫爾完全無法直視藍斯那真摯如昨的目光。
彷彿又回到初見的那一天。
此刻,卻是生死兩隔。
——藍斯已經死了。
由摯友、良師、恩人,具備以上種種身份的藍斯親口傳達出的死訊,於他而言實在太過無法接受,就像昔日初見時,藍斯為了讓他振作起來而做的種種戲言那般,一時聽來只覺得太過荒謬。
只是,莫爾對於藍斯的了解早已不像是初見那般。
一同經歷了太多的協力與患難,戰鬥與拼搏,莫爾已經徹底理解了藍斯其人。
——他根本不會說謊。
但是,一個已死的人,又如何能「活著」重現於世上,並且還能一臉輕鬆地說出自己的死訊呢?
「不是說時間不多了嗎,你想和我說的應當不會是這些吧。還在等什麼?」
「這麼容易就被看穿了還真是覺得有些微妙的挫敗感。不過,『輸』給你似乎也不是什麼無法接受的事情,因為是你啊。」
「那是你根本就沒想偽裝些什麼,蹩腳的激勵就不要再提了……所以,之前一段時間裡對我的指點,全都是為了現在嗎?」
認命般地搖了搖頭,莫爾心中的疑問實在太多太多,只是藍斯卻始終沒有給他任何明確的答覆,反而是在一直扯些無關緊要的內容。
——我知曉你用心良苦,但是……唉,藍斯啊……
知曉眼前之人內心的掙扎,面對自己頭顱低垂的部下,同時也是交心的朋友,藍斯面上仍帶著陽光般的微笑,明媚的眼眸里閃過些什麼,正欲開口之時,卻聽遠端傳來了另一個熟悉的聲音。
「莫老兄!莫老兄!啊,找到你了,那個滿身觸手的小子你看到——」
洪亮到只是聽到,就能猜想出聲音的主人該是一個活力何其充沛的人。正是身上多出了無數細微划痕的雷爾夫自遠處趕來了。
在把堅硬的岩壁撞出一個人形大洞之後,將自己從裡面挖出來頗費了一番氣力的西北壯漢這才來到。沿著大致的方向追來,他原本只是想要確認一下那正面吃下自己全力一擊的敵人是否還活著。
「——了嘛,啊!啊啊啊啊啊?藍斯!我眼花啦?還是在做夢?」
然後,就看到了這樣一幅令人又驚又喜的畫面。
明明才看到藍斯那慘烈的屍身,傷成那種樣子,再結合維娜的反應,就算是雷爾夫也知道藍斯根本就是死了。然而,傷感的情緒還未能全部排空,故人卻又活生生地出現在了面前。
「不是做夢哈哈!我就知道你沒那麼容易死翹翹!你這……剛才還一副慘樣,現在怎麼?就連衣服都補好了?要是有這麼便捷的魔法我也想學啊,哈哈哈!」
換做別人必然會驚喜疑懼交加,不過放在雷爾夫這裡就只有興奮,大漢狠狠揉了揉眼,又掐了下自己的胳臂,發覺眼前的一切並非自己的幻覺,立時便笑逐顏開地大踏步趕來。
「數日不見,雷爾夫。你的嗓門還是那麼大,又被維娜數落了吧?」端坐在地上,藍斯稍稍偏頭注目奔來的同伴,雍容姿態優雅得如同貴族——貴族可不會直接坐在泥地上。湛藍色邊幅的潔白長袍拖到了泥濘里,卻沒有沾染上一絲污穢,「真是令人懷念,上一次和你對戰時可沒覺得你有這麼強啊,這次若是換做是平時的我,應該就會直接被那一擊打倒了吧。」
「真的是,非常棒的一擊,你也成長得很快。」
他的話語柔潤地平淡無波,與雷爾夫粗野的嗓音形成鮮明的對比,頓了一頓,藍斯面上的笑容與發自真心的讚賞令奔近的戰士不由得也老臉一紅。
「哈,哪有,哪有!還是你和莫老兄比較厲害。」
毫無疑問,在小隊的五名成員之中,藍斯和莫爾的實力要更強一些。而在這兩人之間,同樣不會有任何人懷疑,身為隊長的藍斯,那彷彿天賜的龐大魔力和精純至極的魔法掌控能力使其實力看上去更加深不見底。
但是,這樣強大的藍斯卻很少在訓練戰中獲得勝利,原因卻只是他不願意對同伴使用太過強力而有可能導致其受傷的法術。
太過善良正是他的「致命」弱點。
在這樣的亂世里,太過善良的人從來都是活不長久的。
頗有些溫馨愉悅的氛圍,被一聲沉靜的低吼所打破,聽得出來,聲音的主人在極力壓制住自己的情緒。
「雷爾夫!」低首沉默的莫爾忽然間叫出了羞澀嬉笑中大漢的名字,「你這蠢貨還沒有意識到嗎!」
雷爾夫與藍斯,二人之間並非客套,而是充滿了真實歡笑的話語每說出一句,莫爾的心,就愈加刺痛一分。
正因為是真情實意的流露,所以,痛楚才更加錐心刺骨。
「莫爾……」
對於自己這摯友的反應,一直以微笑示人的藍斯轉過面向,終於皺起了眉頭。
「雷爾夫!你快好好地,睜大你的眼睛!你給我仔細再看看現在的情況!」
「唔,現在的情況不是……」自己敬仰的「前輩」突然發火,令沉溺在「藍斯未死」以及「受到了他的讚賞」這兩點裡,喜悅之情溢於言表的壯漢有些摸不著頭腦,「啊!那小子倒下了?煩人的觸手也不見了?是我打倒的吧?!還是說是你們倆……」
「雷爾夫!」
「夠了。」
莫爾一記重拳狠狠地砸向了地面,而藍斯皺起的眉頭卻在伸臂示意莫爾之後舒展開來。
彷彿未經塵世,如同灼目日光的一般的笑容重新出現在他俊雅的臉上。
「呼……」深深吐出一口氣,藍斯忽地起身,動作卻快得雷爾夫睜大了眼睛都無法捕捉到,明明剛才還是端坐的姿勢,下一秒,身材頎長的男人就站在了雷爾夫的面前,「雷爾夫,仔細想想我之前說的話,我是什麼時候又和你交手了?啊,當然,想不明白也沒有關係。」
看著大漢那苦思無果的表情,藍斯沒有嘆氣,而是露出了小孩子的惡作劇成功般的輕笑。
「簡單來說的話,我已經死了。」
「唔……哈?啥!」
突如其來的發言,理所當然地令雷爾夫驚得要跳起來,一個揮掌,想要拍在一定是在胡言亂語的藍斯身上,然後再大聲指責他開的是什麼玩笑,然而,指責的話語卻再也無法說出口了。
他的手掌,就那麼直接自藍斯的身體中穿了過去。
——無法觸及,意味著,兩人已經不再是同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