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訊息
持續了足有半日的雨將要停息了，一眼望去，天地之間只剩下了三三兩兩的晶瑩細線仍在閃爍著光華。
不得不說是一片相當優美細膩，足以滿足少女幻想的場景。和全心全意只愛自己一人，渾身上下完美無缺的英俊騎士踏上一同周遊大陸的浪漫之旅，和他看遍天下美景，與他共賞人世繁華。如此不切實際的美好念想是許多被平淡的生活壓抑得喘不上氣來，又渴望一場轟轟烈烈愛情的女人們消解寂寞的唯一方式。
想來不禁有些悲哀。
不得不說，幻想本身並沒有錯誤，所謂幻想，便是應該脫離嚴酷的現實，由「我」主宰，隨心所欲的自由空間。若是一個人在幻想的世界里也按照現實之中那樣去一板一眼的過活，我們或許不能對此發表太多意見，但心裡也難免會說上一句，「做人怎可如此無趣」。
幻想是人類的翅膀，偶爾地放鬆一下自無大礙，然而，人類卻終究要活在現實之中，終日沉迷於幻想之中的人難免會落得相當凄慘的下場。而既然有終日沉迷幻想的人存在，那麼，世界上也必定會有將其視作可笑無稽之物，生活中從不持有浪漫幻想的人。
莫爾不是少女，他也不是一個熱衷於幻想的人，他一向都只注重現實。甚至於，他現實到從不會對未來的事態抱有比較積極的想法，而總是根據幾種最消極最悲觀的可能性來對應對未來發生的一切。
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一種病態。
沒有辦法，最可怕的事情則是，他的預感往往都會很准。
「藍斯隊長的魔力再也沒有出現過；維娜的魔力一時很強，現在卻感覺不到了；雷爾夫一定又是使用了他的『那招』；至於那股詭譎的魔力，現在感知到的已經完全不是隊長那般的熟悉了……到底發生了什麼？」
置身於血水橫流滿地的村中，前方就是開闢出來的狹窄山道。口中的絮叨聲顯得他全然沒有了之前在維娜和雷爾夫兩人面前時的幹練和可靠，腳下則更像是在一點點地挪動。他並非是在奔跑，這意味著，看似強韌實則內心總是會莫名產生怯懦的男人走到了這裡都還仍然沒有做好十足的心理準備。
「……接近了？」
低聲說著，莫爾下意識攥緊了手中的長槍。這把槍於他而言的重要性甚至不亞於自己的人類同伴。抬頭仰望，身體已然擅自擺出了迎戰的架勢，雖然頭腦之中的思考仍有太多的阻礙，但面對戰鬥，諾斯沃特人從來都是不會退縮的。
空中出現了一個突兀的黑點，然後，視野之中，它變得越來越大，某種會令人感到不快的紅色也取代了黑色。
「紅色？敵人？雷爾夫『送』來的？他知道我在這裡？」
有些異想天開，但並非沒有這樣的可能，畢竟，那個頭腦簡單的「後輩」也不是第一次這樣做了。
這樣想著，左手將長槍復又背至身後的戰士屏息凝神，一個眨眼的功夫就將狀態調整到能夠達到的最佳點。右臂微抬，莫爾的眼神之中重現銳利鋒芒。
似乎是察覺到了這邊的情況，空中的「人」一個轉身，周圍還有什麼別的東西存在，或許是他的武器。
上次出現這樣的情況似乎是個巧合，前往執行任務的兩人被包括幾個好手在內的十數名敵人包圍，且戰且退時被迫分散到兩處，那時的雷爾夫還沒有領悟到「魔力放射」的技巧，戰鬥實力遠不如現在這般，而擋憂心其情況的莫爾好不容易才解決掉這方的敵人，急忙奔走尋找同伴蹤跡之時，卻在路途上迎面碰上了被雷爾夫豁出性命的「全力一擊」硬生生轟出數十米遠，恰好被送至其面前的敵方首領。
對於賭上生死信義的戰鬥而言，在與強大的敵人交手之時豁出性命非是不珍惜自己性命，相反，這才是對自己，也是對對手的生命來講最為尊重的做法。
所以，「豁出性命」的雷爾夫並沒有真的失去性命。
世間種種，想要得到什麼就必須捨棄掉什麼，比如說，人想要活的輕鬆愉快就必須要忽略掉很多東西，是啊，如果能夠像雷爾夫一樣「沒心沒肺」就真是太好了。
這麼一想就覺得自己的種種表現才是太過滑稽的那一個。
如此想法令他覺得手中長槍變得沉重起來的同時，心中也不由得想要嘆息。
戰鬥將近，自己卻在思索些別的。最近一段時間裡自己也思考了太多原本不曾思考過的東西，如此行徑也稱得上是個諾斯沃特的士兵？可笑，諾斯沃特……
咀嚼著這個，曾經念來覺得飽含榮耀，如今卻只會令他心生輕蔑的名字，莫爾終於決意將這些煩心事全部拋到腦後。
「……」
面色也總算恢復了昔日冷峻。
雷爾夫總是能做出些令人大跌眼鏡的事，而此時正朝自己飛來的人，那股魔力的特質說明其或許正是解開諸多疑問的關鍵，不然，雷爾夫也不會將他「送」至此處，巧合多次發生就無法稱之為「巧合」，那麼，這一次是那一邊？
心中微笑。
「咕……吼！」
霎時，紅光蔽日。可攻可守，時而化作利刃，時而又是堅固盾牌的觸手映著紅光再次暴漲，比之於前更加寬大的一倍，數目也由兩條變作了四條。
——從未見過的魔法？等下，這個人……
自空中落下，傳出兇猛吼聲的人影，有些熟悉的身姿令正欲出手的莫爾產生了半刻遲疑，只是無暇多想，變幻莫測的攻擊已然到了，高空下墜的力量不知要如何消解，敵人卻優先選擇了發動進攻。
對於將要遭受到攻擊的敏銳程度遠超於常人，莫爾立時將思維全部切換到了戰鬥模式之上，這是只有於最殘酷的戰鬥中生存下來的人們才具備的「本能」。
硬拼不是上策，能避則避。這個距離……剛好？
旋轉突刺的觸手這一次沒有化作利刃或是巨爪，保持了原有形態，卻能產生出長槍一般的效果——倒和莫爾擅長的兵器一樣了。
「轟！」「唰。」
觸手急刺向地表，速度自然非同尋常，力道更是剛猛無匹，四條觸手幾乎在同時接觸到地面，聲音重疊，巨響只得一下，卻砸出四處深坑。
莫爾呢？
觸手的速度快，但莫爾卻比它更快。
攻擊落空，自從猩紅凝鑄的觸手由周身出現之後，面上始終未曾有過多少變化的男子終於露出了些許訝異的神色。
眼前的狀況，卻不僅是觸手的攻擊落空了。
還有，他的身體，連同從根系處分裂出來，尚未來得及完全展開成盾的新生觸手一同被什麼東西牢牢纏住一圈。
——鎖鏈？
驚訝的神色剛剛露出一半，男人根本就不會有機會意識到是鎖鏈纏住了身體。下一刻，驚訝表情完成的瞬間，卻是臉龐已經貼近了地面。
「轟！」
反應不及，人已重重摔落。卻聽「鐺鐺」數聲，是將飛來的石子盡數攔開的聲音。由濺開的泥水中不顯眼地連接向半空，黝黑的金屬正是鎖鏈無疑，但其中仍串聯著幾截明晃的銀色則說明了它原本的形態。
鎖鏈直伸到空中的人影手中，卻是莫爾。剛剛的一瞬之間，面對襲來的攻擊，莫爾臨危不懼，手腕靈巧一抖，自背後迅速揮舞向前，已將原本就是組合而成的長槍再次分解成原貌——各段里竟是由鎖鏈相連接著的。功效等同於九節鞭，一抬手便纏上了空中來襲的敵人身體，瞬息之間，莫爾也曾想過要以槍尖直刺，但終究還是謹慎性格使然，揮出的是另一端，而將可如同匕首短劍般揮舞的槍頭留在手中。沒有料到的是，那看似兇器一往無前的觸手竟還能用作防禦之功，而且速度還快得超乎想象，竟能在鎖鏈纏上軀體前自尾端伸展出防護的盾牌……不過這無傷大局，經驗豐富的戰士從未想過要以捆綁的方式對敵人造成多少傷害，下沖之力尚巨，如不好好利用一番豈不可惜？
一念之間打定主意，手上巧勁施為，鎖鏈纏上的瞬間，人已趕在觸手落下之前盪上半空，而將更大的力量施加在下墜的敵手身上。
而後，便有了上面那一幕，敵人落地，人在半空的莫爾竟還遊刃有餘，尚能以手中的一截槍頭格開如暗器飛鏢般的石子。
四兩撥千斤之法，正是面對力量強大而攻擊單調的敵人時最好的應對方式，一套動作下來，哪怕有絲毫的差錯也要落得慘痛的下場，但這對於莫爾來說，卻是信手拈來，如同穿衣吃飯般的小事，所以自然不會產生什麼意外問題。
高超實力表露無遺。
除去藍斯，在小隊成員的四人里，克莉斯多以冰魔法見長，然而由於其加入時間尚晚，至今只有半年，實力還不被其他成員完全了解，不過其在某次行動中解救下眾人所展露出的對於幻術系魔法的抵抗能力，令眾人一致認定她的實力應當還深不見底。
剩餘三人，無論是維娜，還是雷爾夫、莫爾，他們都是小隊成立之初就跟隨藍斯輾轉南北東西的成員，至今已有六七年的協力時光使他們在默契程度上值得誇讚的同時，對於各自的實力也都有著明確的認識。
維娜身體孱弱，但是擅長元素魔法，單論魔法威力遠勝克莉斯多，在面對多人的戰鬥中能夠起到決定性的作用，不過，本人有著魔力量不足的弱點。
雷爾夫則是由於掌握有魔力放射這一技巧，與尋常戰士不同，是在近身搏擊與中距離戰鬥中能夠發揮相當實力的存在，若於維娜相比較，倒不好說是孰強孰弱，只能說如果雙方之間真要進行實戰的話，勝利者必然是雷爾夫無疑。
相比維娜和雷爾夫，莫爾的魔法修為就不堪提及了，魔力低下的程度甚至還達不到索瑟韋爾的平均水平，所掌握的魔法也只有那麼幾種，不過，要說三人中的實戰能力，莫爾第二就沒有人可以說是第一，三人間的訓練戰里他甚至能做到以一敵二。
速度、敏捷*****戰鬥智慧與戰鬥經驗，無論哪點，莫爾都可說是出類拔萃的程度，也正因為這樣，他才能在電光石火間輕易做出上面那一系列動作。
敵人重重摔在了地上，連帶的震動力道也順著鎖鏈來到了半空的莫爾這裡，接下來，嫻熟，並非華麗但極為實用的技巧再次展現無遺。右手虛抓住鎖鏈向身後一拋，身子在空中向前躺倒，雙腳卻以甩出的鎖鏈為踏板改變了自己下落的角度。而另一端纏在敵方腰間的鎖鏈經他這一蹬，卻竟將砸入地面的敵人身體也牽引上來——迎上向其而落，冷峻男人手中那銳利的槍頭。
交鋒僅一個照面，攻勢情勢立轉！
莫爾對於力與技的掌握，由此，可見一斑。
「真不愧是你。」
然而，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卻令他的攻勢瞬間受阻。
戰鬥之中，精神高度集中，心靈如同明鏡一般的莫爾本不會被任何外界事物所影響，攻擊一旦發出就沒有停下的必要……但是，這個聲音他卻無法忽視。
——怎麼會這樣？
他無法忽視藍斯的聲音。
剛才的聲音便是藍斯的聲音。
更加令他不解的，則是這聲音竟然是自敵人——那個看上去有些熟悉，但卻不太能想起來是誰的男人所在之處傳來的。
無法判斷到底發生了什麼，下沖之勢難以改變，莫爾只得先收起手中的鋒刃。下一刻，觸手的攻擊卻突然自四方湧上！
——我竟然會犯這種錯誤？
內心痛罵自己這突如其來的天真，反應過來的時候卻已經慢了一步，眼見觸手就要重擊在身，不料變故再生！
觸手竟然化作了圓球！並非是攻擊，而是溫柔地將他包裹住，客觀上阻止了其猛烈的下沖態勢，反而將其平穩地送到了地面上。
「我有些話必須要傳達給你們，所以，先收起你那顆因戰鬥而躍動的心好嗎？我知道你不會像雷爾夫那樣。」
熟悉的聲音，熟悉的語調，熟悉的講話方式，那個一度被認為是誘餌，現在也仍然不能讓莫爾放鬆警惕的聲音再次傳來，卻是讓戰士沉默止戈，不對包裹自己的血色球體發動攻擊的原因。
「感謝……時間不多，我就長話短說了。」
血色帷幕降下，視野恢復光明，莫爾卻無法再次保持住那張冰冷的面容。
太過突兀，又太過於夢幻！在他面前，那個令人挂念令人擔憂的人竟然憑空出現了！然而，再一張口，又是令莫爾如墜霧中的言語。
「就目前的事實而言，我應當是已經死了。」
那個男人一邊露出了熟悉的和煦笑容，一邊說出了如斯駭人的內容。
——藍斯的確已經死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