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十八

  新一天的太陽,紅彤彤地,從天邊升起來了。


  陽光照在小少女的臉頰上。


  黛玉從床榻上醒來的時候,擋了擋耀眼的陽光,本能地叫了一聲――「紫鵑」。


  沒有人回答。


  紫鵑留在了賈家。而年紀太小的雪雁,也留在了那裡。


  從今天開始,她要學會自己穿衣服、自己洗漱、自己疊床鋪被,自己梳頭髮,自己做所有能做的事。


  聽到響動,林若山已經把洗臉水打好了,還有一條粗糙的毛巾,放到了屋子裡。


  黛玉先是一僵――她還沒有習慣自己住的地方,是一個兩進的小院子――小到只住了她和叔叔兩個。


  林若山過了一會,進來收走盆子的時候,發現床上被褥亂鬨哄地,黛玉正披頭散髮,在抽抽噎噎地哭。


  他猶豫了一會,還是蹲下,語氣溫和地問:「不習慣?」


  黛玉看著那張和父親有七分相似的臉。


  半晌,慢慢點了點頭。


  林若山苦笑一下。黛玉從小就是金尊玉貴的大小姐,哪怕是在賈家,起居上也從沒有虧待過她。


  那天黛玉拜別京城,與他一起離開賈家的時候,臉上分明有對未知生活的恐懼。可是仍舊硬挺著,不願意叫人看出來。


  真是個好孩子。


  他從沒有養過孩子,還是雪一樣,花似的女孩兒。想了半天,撓撓頭,忽然說:「我們上街去。」


  黛玉驚訝地抬頭看他。


  最後頭髮還是請隔壁的大娘給她紮起來了。


  然後上了街。


  街上沒什麼好看的。地是石板地,間還有菜葉爛泥。沿街都是喧嘩呵斥聲。


  黛玉帶著一頂帷帽,緊緊跟在林若山身後。


  林若山半拉著她,防止別人撞了侄女去。


  她有些不自在。從小的教養里,都說不可以和男性長輩這麼接近。


  但是很快她的注意力就被吸引走了。


  「這是什麼?」她指著晶瑩剔透的小孫悟空。


  「這是糖人。」


  「這是什麼?」


  「這是糖葫蘆。」


  「這是什麼?」


  「這是當鋪。」


  「這是什麼?」


  「這是哭喪鋪。就是專給人哭喪捧靈的。」


  「這又是什麼?」


  「這是書坊。」


  黛玉很快手裡左一個糖人,右一串糖葫蘆,荷包里放著一個泥娃娃,脖子上還掛著個材料劣質但是做功精巧的草蝴蝶。


  「叔叔……」她漲紅了臉,「別買了。」


  林若山捏著黛玉之前瞄了一眼的兔兒爺,正要買下來。


  「不喜歡嗎?」


  黛玉小聲說:「他們都看我……我不是小孩子了。」


  林若山哈哈地笑起來,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地。


  他笑著摸黛玉的頭:「好,好,黛玉不是小孩子啦,是大孩子啦。那兔兒爺還要不要?」


  街邊那些被家裡爹媽抱在手裡,拉著,背在背上的孩子們,有的也是十一、二歲了,有些則還是滿臉童稚,都羨慕地看著林若山手裡那個精緻的兔兒爺。


  他們羨慕的眼光看在身上,比陽光還要暖洋洋的。


  黛玉躊躇片刻,聲音更低了:「要。」


  她在心裡想:林黛玉,你可真幼稚。小孩子羨慕你,有什麼可得意的?

  可她就是忍不住……有點得意。


  「噯,怎麼又哭了?」林若山有點為難。


  黛玉擦了擦眼淚,說:「累了。」


  「那去前邊的書坊休息一會。你從小最愛讀書,我們去那挑點書。」


  黛玉還沒有去過書坊,到了書坊,見裡面有幾個穿長衫的人在擺腔作勢的跟書坊主人一邊說話,一邊挑書。


  看見叔侄兩個進來,其中一個看到了黛玉,先是眉一皺,才扭過頭去了。


  林若山讓黛玉挑書。


  黛玉先看了幾本正經,都是她從小就看過的。沒什麼意思。


  林若山看她這樣,拉她到一邊,說:「那些既然沒趣。看看這些?」


  黛玉一看這邊的書名,都是些志怪傳奇一流。還有幾本《牡丹亭》、《封神演》、《玉真外傳》之類。其中還瞄到了一本《金龜夢》、一本《金龜夢續書》。


  她蹙眉,一半是心虛,一半是矜持,立刻轉過身去,氣道:「我才不看這些。」


  林若山聽了直笑,叫店家:「把這些書,喏,這些,這些,每樣包一本來。」


  黛玉聽了,道:「我又不看,沒的費這些錢幹嘛。」


  她沒發現自己這時候說話的口氣早就隨意了許多。


  林若山笑道:「黛玉不看,叔叔看。」


  店家應答的時候,那些穿長衫的,看起來是讀書人的幾個,爭論的聲音大起來了:「尹小姐怎麼會死?她和李公子情投意合,門當戶對,正是一對佳侶。還生了兩個小公子。從哪裡都沒有可挑剔的!」


  另一個說:「那尹小姐,未免心高氣傲。你覺得無可挑剔。我看倒不是佳侶。」


  還有一個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得,別討論這《金龜夢》了,你們為一個假人兒,可別老友之間互相擱臉起來。」


  最後一個鼻孔朝天的,哼了一聲:「玩物喪志。小說而已。豈與大道比擬。那《金龜夢》不知系何人所做,先不說頗有失真之處,就算是處處老道,也不過是下九流的微末。好歹看書里,作者應是個識文斷字人,卻作這種有辱斯文的小說之道。謬哉。」


  黛玉原不理這等臭男人,待聽到這裡,卻忽然冷笑道:「這位『大道』先生,我有一問。先生若是不看此等『下九流』,又怎麼曉得此書中失真之處?難道先生能掐會算,未卜先知?」


  那人聽了,臉色一黑,在別人嘲笑的眼神里,哼道:「出來拋頭露面的女流之輩,能懂什麼!」


  林若山在黛玉說話之前,攔在她身前,嘲笑道:「出來拋頭露面的腐儒,能懂什麼!」


  林若山說話又有趣又惡毒,接下去,幾個書生被他噎的說不出話。只能看著他們離開,而「你你」半天。


  黛玉笑得把臉都捂住了。


  回居住地的時候,天邊已經太陽漸落。


  黛玉本來就體弱。她累了,手上還捏著半個沒有融化的糖人,走不動了。


  林若山把她背起來了。


  「叔叔,我自己能走。」


  「好好,能走,能走。」他又把黛玉往上提了一點。


  夕陽斜斜,影子長長。一高一矮兩個影子合成一個。


  黛玉趴在叔叔的背上,忽然想起,很小的時候,父親也這樣背過她。


  林若山覺得自己肩膀上慢慢被打濕了一塊。


  不知道哭了多久,他背上的孩子,睡著了。


  到居住地的時候,天邊的餘暉要落盡最後一點了,星子悄悄出來了。


  黛玉發現自己手裡的糖人居然黏在了林若山背上。


  她叔叔傻乎乎地,一點都沒有發現。


  哈哈。哈哈。


  她又哭了。然後像天邊的星子一樣,悄悄地露出個含淚的笑臉。


  這天晚上,黛玉睡著了。做了一個夢。


  沒有金菱玉粒難下咽,沒有滿是憂愁的詩稿。


  夢裡是泥娃娃,兔兒爺,糖人,暖哄哄的太陽,悄悄眨眼的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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