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19章
天燈足足放了半個時辰,宋蔚然不舍得離開,眼光光地盯著,最後巴在欄杆上睡著了,燃燈盡時,清嘉欲將她抱起,還聽到她口中咕噥:“我不回家。”
但小丫頭敦實,清嘉是摟不起她的,搖搖晃晃,動作實為滑稽。
宋星然旁觀少頃,含笑將宋蔚然自清嘉手中接了過去。
有意無意的,交接時宋星然幾乎是將清嘉摟在懷中。
宋星然的懷抱帶著冷冽的酒意與清雅的鬆竹之氣,鋪天蓋地地簇擁而來,但不過頃刻,他已克製地離開,還拉出一道客套的距離。
清嘉便沒忍住,偷偷去打量宋星然。
他眉目俊逸如常,但或許飲了酒,眼下泛出一點微紅,桃花眼橫斜出一股風流之態,眼神似有些不同尋常的熱意。
看起來較往日更……騷氣了些。
確實是打眼的好容色。
清嘉又瞟了一眼角落的琴娘,她果然也在偷瞄宋星然,目光哀怨,欲說還休。
但二人眼神撞到一處,清嘉仍是坦蕩打量著,琴娘卻已匆匆將眼神回撤,長睫顫顫,暗含無限憂思。
清嘉也不多想,她想嫁宋星然,隻為了消災解難,二人婚事若成,這些個風流債,本也不放在眼中,何況如今二人八字都沒一撇。
所以清嘉將注意力放回宋星然處,低聲同他道謝,他卻隻斂著眉目,平淡的、低聲道:“車馬備好了。”
清嘉略一點頭,向李炎、謝雲嵩話別,默默離開包廂。
宋星然盯著清嘉纖細的背影,眸中終於顯露出情緒。
他抬手,張開五指打量,似乎觸感仍存。
柔軟、清潤,像是清嫩的一手綢緞。
如此愣了一瞬,他又忍不住想,清嘉人人是他領過來的,還是親自送上馬車才算妥當。
看在李炎眼中,便是宋星然又屁顛屁顛跟了出去,揚著眉梢嗤笑了一聲。
宋星然下樓時,聽見清嘉與聽雪在小聲議論。
聽雪:“若少爺知道大約會很高興。”
清嘉聲音含著笑意:“謝大人儒雅清正,清許合該同人家多學學……”
儒、雅,清、正?
宋星然似是被這話一蟄,忽而生了不少煩躁。
她與謝雲嵩聊了一夜,好似已將他拋諸腦後,連回家的路上,還在與親近的侍女議論不止。
宋星然心情略有複雜,他闊步走近清嘉,卻發現她臉上不見喜色,隻餘驚詫,完全不似從前見他時的歡欣羞澀。
好善變的小女子。
宋星然悄無聲息,似鬼一般,清嘉真真被唬了一驚,看清楚來人是他,才捂著撲通亂跳的心髒,磕巴道:“宋、宋大人。”
宋星然背著手,將方才觸碰過清嘉肌膚的手,藏在了袖中。
他唔了一聲,眼神幽邃,皺著眉頭,麵色很沉。
清嘉湊近了些,歪著頭仔細打量他,男子身材高大,肩胛寬闊,默默無聲時,沒來透出一股冷肅鬱結之意。
作什麽如此嚇人?有病麽?
清嘉婉言問:“你不舒服麽?”
她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關切道:“是不是喝多了酒?一會記得喝些蜜糖水……”
自己絮絮叨叨說了許多,宋星然卻隻盯著她。
他眼神古怪,清嘉覺得心裏發毛,說話聲音越來越小,艱難地擠出關懷之色。
卻見宋星然麵上不悅似冰雪消融一般,緩緩回了溫。
宋星然忽然鬆了口氣。
好歹還記得關心他。
而後又卷起一股煩躁,為何自己的情緒竟渾似被人牽著走一般,冷靜理智都拋在腦後。
宋星然不解,自己莫名其妙的情緒波動從何而來,隻默默地,將眼神從清嘉嬌豔的麵頰上挪開。
似刻意、生硬地瞥了一眼在丫鬟懷中,睡得橫七豎八的宋蔚然:“你們用我的馬車罷,叫蔚然睡得舒服些。”
想宋星然是心疼妹妹,且他的馬車確實寬大舒適許多,清嘉並未推遲。
坐在馬車上,清嘉緩緩闔上雙目,開始回想今夜與宋星然相處的點滴。
大約……大約他是不抵觸自己的,或許還有幾分輕微的好感?
不然為何大庭廣眾地替自己出頭呢?
還未得出個論斷,思緒已隨著馬車的顫抖遽然而止。
車外,馬駒劇烈嘶鳴,車廂亦顫振不止,行車戛然而停。
宋蔚然的婢女掀開車簾,探出半個身子去問:“發生了什……”
一句囫圇話不曾說完,淒鳴的慘叫便從她的喉嚨處卡斷,她身子抽搐兩下,很快軟趴趴地倒了下去。
竟已斷氣了。
清嘉與聽雪對視一眼,怕得渾身發抖,隻能緊緊抱住尚在睡夢中的宋蔚然。
今日是萬壽節,普天同慶,夜不閉戶,又有誰家的賊匪這般大膽?自己又遇上什麽人?
如此六神無主地胡亂想著,車簾唰啦被撕扯開,清嘉眸中映出一張凶神惡煞的臉,他揮著手中長刀,向她頭頂劈來。
清嘉便是閉著眼,也能感受到冷厲的白光自眼前閃過。
本以為自己要遭受斷頭之痛,但劇痛遲遲未至,她大著膽子睜開了眼,怯然望去,隻見為首那人生得一張國字臉,此刻也露出驚詫的表情,與一群手下大眼瞪小眼。
國字臉扯過旁邊小弟的脖子,橫眉豎目,怒道:“怎麽是個娘們,宋星然人呢?”
清嘉這才明白過來,這人原來是宋星然的仇家。
自己又是什麽運道,偏偏上了宋星然的馬車。
心中忍不住怨起他來。
好端端的,換什麽車嘛?
當真晦氣。
隻見一旁的小弟也麵露疑惑,他撓了撓頭,指著車壁上明晃晃的宋字玉雕,略顯無辜地回話:“這分明是宋星然的車啊?”
後頭擠出來一道聲音:“統領,不管是誰,寧殺錯,勿放過,滅了口再說。”
國字臉嘩地抬手,又將利刃高舉在清嘉頭頂。
清嘉心驚,眼見頭頂的大刀又要落在自己脖子上,忙裝作渾然不懼的模樣,怒斥道:“你們好大的膽子,竟敢挾持當朝閣老的未婚妻,便不怕他報複你麽?”
清嘉清晰地感受到,一道勁風閃過,拂開她的額發。
但刀刃的白光凝在眼前,好歹不曾迫近。
千軍一發,隻差毫厘,自己便要一命嗚呼。
周遭的聲音已然變得很模糊,清嘉隻聽見自己一顆心髒狂跳,而血液卻凝滯。
她腦中不住思考,要如何才能躲過此劫?
既是宋星然的仇家,冤有頭債有主,自是尋宋星然麻煩去,殺了她這麽個倒黴鬼,算什麽回事?
這些人殺人如麻,若不亮出身份,隻怕與那小丫鬟一般,被當成草芥般殺死。
清嘉自眼縫中望去,國字臉顯出些疑惑的神色,皺眉問道:“閣老?”
大約自己賭對了。
清嘉仍是仰著頭,身體微後仰,試圖與鋒利的刀刃拉開距離。
她深深地吸了口氣,壓下心悸,緩聲:“自然,我未婚夫便是宋星然,你若是殺了我,便不怕他索命麽?”
國字臉唰唰兩聲,將刀收回,但臉上的表情仍是不屑的:“我怎麽不曾聽過,宋星然那花蝴蝶定了親事。”
清嘉斥道:“非得有你的準許才能定親不成?”
又挑眉望向車角的玉牌:“自然是他未婚妻,才能在他的馬車上,我懷中的小姑娘,便是宋星然嫡親的妹妹。”
此刻宋蔚然已醒來。
想哭,又被清嘉捂住了嘴,隻能縮在清嘉懷中,雙眼含淚地點了點頭。
國字臉冷笑,連聲道了幾句有趣。
“這兩個,老婆妹妹,帶走,閑雜人等,都屠幹淨了。”
那聽雪怎麽辦?
清嘉陡然一驚,渾身顫栗,纖細的手腕打了下去,那串嫣紅的琉璃珠串咕嚕咕嚕地滾落,在慌亂中,誰動不曾發覺。
清嘉隻看見聽雪與丫鬟身上被無情地砍了一道,碩然瞪大的雙眼充斥著恐懼,直勾勾地盯著她。
清嘉瑟縮著捂緊了宋蔚然的眼,生怕血腥的場麵落入小丫頭眼中。
但很快,她眼上亦覆上了一層黑布,整個人砸在馬背上,不知被帶去何方,除卻宋蔚然偶爾發出的哭泣聲,才讓她確定,二人始終是在一塊的。
她小聲地安慰:“蔚然不怕,你哥很快便來了……”
她的聲音被疾馳的風吹得七零八落,大抵宋蔚然不曾聽清,仍是咽咽嗚嗚哭泣不止,清嘉也失了耐心,心情複雜地收了聲,也凝心注意環境變化。
宋星然,你可千萬要快些找到我。
——
宋星然收到消息時,距離清嘉被擄,已過了半個時辰。
他捏著那封囂張跋扈的來信,桃花眼中戾氣橫生,控製不住手中的力道,直接將手中的酒杯捏碎,碎瓷割了一手的猩紅。
李炎、謝雲嵩相視一眼,從不曾見過他失態的模樣。
李炎將宋星然手邊攢成一團的紙張拿了過去,掃了掃上麵的字樣,冷笑出聲:“首輔好大的氣焰。”
也確實有通天的手眼。
宋星然心中懊惱。
本不該將清嘉與蔚然卷入的。
這原來是一幢糊塗帳。
先帝爺膝下原有四個皇子,卻都在奪嫡時俱折損了,當今聖上,乃是先帝爺於旁支宗親中選中的繼承人。
早年也是勵精圖治的,後來年歲大了,便耽於求仙問道,近來又鬧著要修道觀,還不願自己掏錢,尋了趙嚴做這冤大頭。
趙嚴便暗中掘了皇帝生身父母的墳墓,換了金銀財帛無數。
趙嚴囊中有了餘數,皇帝亦心滿意足。
趙嚴本以為可以瞞天過海,卻叫宋星然賑災時偶然察覺轉賣流出的隨葬之物,順藤摸瓜尋著了守靈人為證。
但茲事體大,趙嚴在朝中經營多年,宋星然亦不敢情亦出手,是以不曾與皇帝稟報。
但證人前腳入了京城,後腳趙嚴便起了殺人滅口的心。
如今將名目張膽將刀子懸到清嘉與蔚然頭上,是渾然不將他放在眼中,要撕破臉的意思。
宋星然低眸而笑,眼底漆黑,寒氣縱橫。
煙波撲了上去,滿眼心疼,掏出帕子想要替他處理手上的傷口,又被宋星然推開:“你退下。”
宋諒衝入門,一連嚴肅地稟報:“於興康坊中尋得幾條屍體,皆是小姐隨行伺候之人,其中祝家小姐的丫鬟聽雪亦在其中,傷情很重,還有氣息,已送去救治了。”
宋星然聽罷,眼瞳緊了緊,怒氣更濃,麵色陰翳。
宋諒打量他的神色,終是遲疑著,將嫣紅的琉璃珠串呈至宋星然眼底。
“這是混在屍首中,尋回來的。”
飽滿濃鬱的琉璃珠子,不久前還在美人纖細的皓腕之上,如今卻蒙著灰塵與血漬,無聲控訴著主人的委屈。
宋星然將手串擦拭幹淨,妥帖地放回胸前,感知到自己心中,湧起了窒息慌亂之感。